第273章
1
从第二天清早起,康正就一直忙个不停。首先要做的是给名古屋的丧葬公司打电话,商议守灵和葬礼的事宜与日程安排。当年康正母亲去世时,他们找的也是这家公司,所以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但因为警方仍夹在中间,很多事情一时还难以决定,估计麻烦是免不了的。
到了上午,练马警察局打来电话,告诉康正傍晚时可以领回遗体。警方已经做完解剖,缝合完毕。康正立刻找丧葬公司商谈,决定今夜就把遗体送到名古屋,明天举行守灵仪式。
随后,与各方面的联系让康正忙得不可开交。和丰桥警察局再次取得联系,告知葬礼的安排后,康正又开始挨家挨户给亲友打电话。他平常几乎不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却也不能彻底无视对方。其实,这种事才最令他痛苦。听到死讯,对方必然会问起死因,这正是他最不愿提起的事。
一听到自杀,所有亲戚都异口同声地指责和泉家的做事方针,说之前就不该让孩子独自一人闯荡东京。这或许也是在抱怨康正和园子兄妹俩平日都不愿和亲戚来往。当然,其中也不乏真心为此伤心难过的亲戚。曾在园子年幼时热心照顾过她的叔母一听到园子离世的消息便号啕大哭,说要立刻动身到东京来。为了安抚这样的亲戚,康正也费了不少精力和口舌。
给亲戚们打完电话,康正又给园子工作的公司打了电话。其实今天一大早,康正就已经把园子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对方。康正看到晨报的一个小角落登载了园子的死讯,既然如此,与其等着对方来问,不如自己主动告知。第二次打电话是为了告知对方葬礼的安排。其实康正心里早已有数,知道公司里不会有人专程跑到名古屋上香。园子说过,公司里没有可以让她敞开心扉的人。
下午三点多,丧葬公司的人来到宾馆,和康正商议有关事宜。需要确认和准备的事情多如牛毛。如果兄妹俩还有近亲,如果现在是在名古屋,或许康正还能稍微轻松一些。但如今康正已没有家人,而妹妹这个唯一的亲人又死在了这片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土地上。
与丧葬公司商谈时,电话响起,是加贺打来的。
“今天您不准备去令妹的住处吗?”加贺问。
“不去了。我准备领回遗体就立刻起程回名古屋。葬礼还有很多事得准备。”康正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本想着如果您去现场,请您允许我再调查一下呢。”
“调查什么?房间吗?”
“对。”加贺回答。
康正捂住话筒,扭头看了一眼。丧葬公司戴眼镜的负责人似乎正忙着填写什么资料。
“又怎么了?”康正小声问。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也不是非得今天确认不可。呃,那您准备何时再来?”
“现在还说不清。眼下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
“也是。那下次您来的时候,能否打个电话告诉我?请放心,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好的。找加贺先生你就可以了吧?”
“是的。拜托了。”
“那我挂了。”
康正挂断电话,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依旧残留在他心间。加贺到底想确认什么?自己已经彻底抹掉了凶手作案的痕迹,他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怀疑园子并非自杀呢?
“那就以这样的预算来办吧,您看如何?”
听到丧葬公司负责人的话,康正才回过神来。
临到出门去领回遗体时,康正才下决心给弓场佳世子打电话。当时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退房了。
背叛了园子的人未必就不是她的高中同学。说到最近和园子关系最密切的人,那么毫无疑问,非弓场佳世子莫属。这样的人还是尽早联系比较好。而且就算为了葬礼着想,弓场佳世子的关系网也很重要。要是不跟她联系,葬礼或许会变得冷冷清清,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听着话筒中的呼叫音,康正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六点刚过。康正只盼着弓场佳世子已经回家。
呼叫音接连响了四次,电话接通了。“喂?”话筒中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沙哑中带着一丝慵懒。
“喂,请问是弓场佳世子小姐府上吗?”
“是的。”或许因为听到对方是个陌生男子,弓场佳世子的声音骤然紧张起来。
康正调整了一下呼吸,说:“我姓和泉,是和泉园子的哥哥。”
沉默了两秒钟,对方“啊”地回应了一声。康正并不在意对方有何反应。忽然接到朋友的哥哥打来的电话,无论是谁都会感到疑惑。
“和泉的……啊,这样啊。你好……”
对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但这样的反应或许才最自然、最合理。
“我妹妹她……之前似乎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感谢你一直以来对她的关照。”
康正用了“之前”等表示过去的微妙说法,但弓场佳世子并没留意到。她只是随口说了句“哪里哪里”,然后便问道:“那个……和泉先生,你打电话给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嗯,其实……”康正咽了口唾沫,随后问道,“你看报了吗?”
“看报?”
“今天的晨报。”
“晨报?没看。我平常不订报纸。”
“这样啊。”
“那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难道还上报了?”
“其实……”康正做了个深呼吸,“园子她已经死了。”
“啊?!”弓场佳世子顿时语塞。不,应该说是听起来语塞。不能亲眼看到对方此时的模样,康正觉得有些可惜。
“死了……怎么可能?!”佳世子似乎还有些发蒙,“别骗我。”
“我也希望我在骗你。但遗憾的是,我说的都是真话。”
“怎么会……”佳世子再次说道,话筒里随即传出哭声,“为什么?发生什么事故了吗?”
“不是事故。就目前情况来看,大概是自杀。”
“自杀……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弓场佳世子的语气里夹杂着并不夸张的叹息。
康正心想,如果这是装出来的,那佳世子在表演方面就可谓是天才了。
“有关这一点,警方正在调查。”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她居然会自杀……”
康正听到了一阵抽泣声。
“弓场小姐,”康正说道,“我可以和你当面谈谈吗?最近一段时间里,你应该是和园子交往最多、对她的情况知道得最详细的人。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找出她自杀的原因。”
“没问题。但愿我能起到作用。”
“只要是有关园子的事,什么都行。我对她的情况可以说一无所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改日再和你联系。”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啊,对了,你打算在哪边给她举行葬礼呢?”
“在名古屋。”
康正又将葬礼的地点和那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佳世子。
“我会设法去的。”弓场佳世子说。
“你能来的话,如果园子地下有知,也必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嗯,但……”说到这里,佳世子停顿了一下,又抽泣起来,“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也一样。”康正说道。
打完电话,康正重重地叹了口气。
2
和母亲去世时一样,园子的守灵仪式也在丧葬公司的会场举行。那是一栋五层楼房,守灵时准备使用其中的一层。从傍晚六点左右起,那些远亲近邻以及康正在丰桥警察局的同事和上司就纷纷到场。
康正待在铺着榻榻米的小屋里,和几个交通科的同事一起喝啤酒。
“在那种举目无亲的地方独自生活上几年,任谁都会变得神经质。”本间股长一边擦沾着啤酒沫的嘴角一边说。直到现在,康正才终于找到机会对同事们详细讲述园子之死的前后经过。
“可话又说回来了,她难道就真的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吗?”田坂问道。念警校的时候,他和康正同级。
“应该没有。我妹妹生来就不擅长与人相处,她更喜欢整天待在家里看书。”
“这样的性格也不能说不好,但……”田坂轻轻摇头,一脸难过。每次在交通事故现场看到年轻死者,田坂都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样。
“是练马警察局的管辖范围?”本间问。
“对。”
“那边怎么说?是不是准备以自杀来结案了?”
“应该是吧,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没什么大问题,”本间重新盘了下腿,摸了摸黑色领带的领带结,“大概是昨天白天,那边有人打电话来询问情况。”
“那边……练马警察局的人?”
“嗯。”本间点点头,喝了口酒。见其他人并不惊讶,康正心想,或许这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都问了什么?”
“问你上周的出勤状况,尤其是周五周六的。”
“哎……”康正一脸疑惑,“他们问这个干什么?”
“对方没说理由,我们也不便多问。”
“那警察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加贺。”
果然不出所料。康正点了点头。
“他一直在意园子没留下遗书这一点。”
“就因为这一点,他就对自杀的结论心存怀疑?”田坂噘起嘴。
“似乎是的。”
“真是的。”田坂撇了撇嘴。
“听声音,感觉那警察还挺年轻。”
“岁数和我差不多。”康正对本间说道,“一看到他,我就感觉曾在哪里见过,可又偏偏想不起来。但我觉得这感觉应该不会错。”
一个姓坂口的年轻同事在一旁插嘴道:“加贺……名字呢?”
“应该是恭一郎。”
坂口放下啤酒杯。“不会就是那个夺得过全国冠军的加贺恭一郎吧?”
“冠军?什么冠军?”
“剑道冠军啊。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记得他连续两届夺冠呢。”
“啊!”康正不由得惊呼一声,封存的记忆在一瞬间复苏了。曾在剑道杂志上看过的照片再次浮现在他脑中。“对,就是他!就是那个加贺!”
“哦?还碰上了个名人啊。”比起剑道,本间更擅长柔道。听他的语气,感觉他对加贺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擅长剑道并非成为优秀刑警的必备条件啊。”田坂说。或许是酒劲上来了的缘故,他说话的时候舌头已经开始打结。
交通科的同事离场时,亲戚们也都已经离开,空荡荡的楼层里一片寂静,灵台前摆放着一排排折叠椅。康正在最后一排坐下,独自喝起罐装啤酒。
练马警察局的加贺打电话来询问自己周五周六的出勤状况,这让康正很在意。不管怎么看,加贺都是在调查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换言之,加贺怀疑园子死于他杀,而杀人凶手说不定就是园子的亲哥哥康正。
为什么呢?
康正猜测或许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而加贺又恰巧留意到了这一点。他回忆起自己在园子住处做的每一件事,一一分析,却始终没弄明白有什么失误。
转念一想,康正又觉得,即便那个警察抓住了什么线索,也应该不是决定性的证据。
就之前的状况来看,练马警察局似乎已经准备以自杀来处理此案。只要没出现足以扭转乾坤的证据,他们的方针就不会有太大改变。如果准备按他杀来调查,那么练马警察局必然会与警视厅取得联系。如此一来,双方就会组成一个搜查本部,展开大规模调查活动。要是事情闹到这种地步,那么辖区警察局最担心的就是案件最终还是以自杀定论。动用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最终却查明并无犯罪行为,不光辖区警察局局长会颜面扫地,还会在许多方面招致麻烦。而且,就练马警察局的情况而言,为了解决前不久发生的女职员被杀案,他们刚成立了搜查本部。康正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辖区警察局必定会慎重行事。
没事,让那个加贺去闹好了。事情的真相要由我亲手揭开。康正喝了一口啤酒,将目光投向前方。灵台中央的遗照里,园子露齿微笑。
叮。声音忽然响起。
康正扭头望去。声音来自电梯。康正有些惊讶,都这时候了,还有谁会来?
电梯门缓缓开启。出现在门口的是一名身穿黑色外套的年轻女子。女子脸很小,一头短发。
看到康正,女子缓步走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回响。她直直盯着康正,目光中隐含着古董人偶般的深邃和神秘。康正一时间还以为她是来主持守灵仪式的人。
“请问……”女子停下脚步,压低嗓门问道,“和泉园子小姐的守灵仪式是在这里举行吗?”
这声音曾经听过。康正站起身来。“是弓场小姐吗?”
“啊,你是园子的哥哥吧?”对方似乎也还记得康正的声音。
“对。你特意赶来了?”
“嗯。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弓场佳世子看向地面,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光泽。或许是意识到场合特殊,佳世子妆化得很淡,肌肤看起来仍像少女一样细腻娇柔。
佳世子从包里拿出奠仪袋。袋上简单地印着金线草花纹。
“请接受我的一点心意。”
“十分感谢。”
康正接过奠仪袋,带着佳世子走向大厅后部的接待处,让她在名册上签名。佳世子用右手握住毛笔,写下了住址和名字。楷书干净漂亮。
“只有你一个人吗?”放下毛笔,佳世子环顾四周。
“人多实在太吵,我就请大家都回去了。”
“哦。”弓场将目光投向灵台,说道,“那个,我可以给她上炷香吗?”
“当然可以。”
弓场佳世子一边走向灵台,一边缓缓脱下外套,放到身旁的椅子上。她在园子的遗像前停下脚步。康正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上香后,佳世子合掌祷告了许久。不光肩头,她黑色迷你连衣裙下的双腿也同样纤细。她的身材在日本女人中也算矮小,但她穿了一双鞋跟高得可怕的鞋,掩盖了身高上的缺陷。她体形匀称,如果再高一点,完全可以去当模特。
祷告结束,佳世子背对康正,打开手提包。康正明白,她是准备掏出手帕擦眼泪。在她转身前,康正一句话也没说。
良久,佳世子才转过身来,走下灵台,随后拿起脱下的外套。
“来杯咖啡吧?”康正说,“但只有自动售货机卖的那种。”
佳世子淡淡一笑,回答:“那我就不客气了。”
“要加牛奶和砂糖吗?”
“不必了,黑咖啡就好。”
康正点点头,转身走出大厅。自动售货机就在厕所旁边。康正一边投币买下两杯黑咖啡一边开始盘算。他并没有怀疑弓场佳世子,但既然决定要调查案子,就不能放过任何人。即便她不是凶手,也很可能认识凶手。只要她的话里稍有破绽,落入康正的掌控之中,康正就有望顺藤摸瓜,揪出凶手。
康正端着两杯咖啡回到大厅,只见佳世子正坐在之前他坐的座位上。康正把右手的那一杯递给佳世子,佳世子笑着说了句“谢谢”,接过纸杯。
康正在她身旁坐下。
“说实话,我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我跟你一样。真没想到园子居然会这么做。”说着,佳世子轻轻摇了摇头,把纸杯端到嘴边。
“昨天在电话里也说过,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杀。弓场小姐,你是否知道什么?”
佳世子闻言抬起头来,连连眨眼,长长的睫毛泛着光泽。“可报纸上不是说她有自杀动机吗?”
“你看过报了?”
“对。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就到附近的咖啡馆翻了一下报纸。报纸上说,园子生前曾向家人透露,说她已经厌倦了大都市的生活。”
佳世子说的这条报道康正也曾看过。但他实在不方便告诉对方,这不过是他随口胡说的罢了。
“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但我觉得原因不会只是对都市生活感到厌倦,应该发生过直接导致她萌生自杀念头的事情。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一点。”
“啊。”佳世子点点头。
“你能想到什么吗?”康正问。
“从昨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还是没有头绪……也许我也疏忽大意了。”
“你最后一次和我妹妹交谈是在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佳世子歪了歪头,“大概是……两个星期前吧。当时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几句。”
“是谁打给谁的?”
“我记得是她打给我的。”
“你们都聊了什么?”
“呃,我回忆一下……”弓场佳世子把右手贴在面颊上。长长的指甲泛着美丽的光泽。康正不由得心想,如果再涂上红色指甲油,一定会散发出妖艳的魅力。“我记得没说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也就是随便聊聊,比如最近买了什么衣服,还有过年时的计划之类。”
“那园子当时有没有请你帮忙出什么主意?”
“没有。如果有,我肯定会记得。”说着,弓场佳世子喝了口咖啡,纸杯上留下她淡淡的口红印。
“你经常去找园子玩吗?”
“以前经常去,但最近比较少了……今年夏天就只去找过她一次。”
“哦。”
“真是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
“没事。”康正也喝了口咖啡。咖啡里只有苦涩,完全感受不到半点香气。
尽管有些犹豫,康正还是决定先打出一张牌,试探一下对方。
“有件事,我想向你请教一下。”
“什么事?”佳世子似乎有些紧张。
“园子生前谈过恋爱吧?”
康正一问,弓场佳世子微微张开嘴,露出一副措手不及的表情。这个问题或许出乎了她的预想。她低下头,把目光投向手里的纸杯。
“怎么样呢?”康正问道。
佳世子抬起头。“你是说吉冈吗?”
“吉冈……他是干什么的?”
“他和园子……他曾经跟和泉小姐在同一栋楼里上班。”
“他们是一个公司的?”
“不,在同一栋写字楼上班,但公司不一样。我记得他当时在建筑公司工作。”
佳世子的说法让康正有些在意。她的每一句话都带有“过去”的含义。
“园子和这人谈过恋爱?”
“对。但是……”佳世子说,“他们应该在三年前就分手了。”“三年前?”
“是的。听园子说,吉冈必须继承家里的买卖,就回九州福冈去了。当时他似乎跟园子提过,让园子跟他回去,但园子拒绝了。”
“这样就分手了……”
“是的。”
“你知道吉冈的全名吗?”
“好像叫修。”
“吉冈修啊……”
康正回想起贴在园子住处的冰箱门上的纸条。如果“Kayoko”是指弓场佳世子,那么那个“J”指的应该就是园子的男友。但吉冈修这个名字跟“J”完全无关。[74]
“园子最近应该还和别人谈过恋爱。你听说过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想她应该会立刻告知我的。”
“是吗?”康正依旧觉得自己的直觉没错。他确信园子还有其他对象。但她为什么连密友都没告诉呢?
弓场佳世子看了眼手表,康正也不由得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手表。这时间已经不适合挽留年轻女子了。看到她手里的纸杯已空,康正站起身来。“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真是抱歉。你今晚住哪儿?”
“我回父母家住。我必须明天一早就赶回东京,所以葬礼就……”
“我知道。你今天能来,如果园子九泉有知,一定会很开心的。”
“但愿如此。”
弓场佳世子把纸杯放到椅子上,打算披上外套。康正从她身后帮她披起衣服。一瞬间,康正的目光落到外套袖口的一根头发上,他若无其事地用指尖拈起那根头发。
两人一起走到电梯前。康正摁下按钮,电梯门立刻开了。
“那我就告辞了。”弓场佳世子说。
“我送你下去吧。”
“不必了,园子也希望能有人陪陪她。”佳世子独自走进电梯。
康正低头致谢。临关门前,他看到佳世子露出微笑。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包起刚才采集到的头发。
翌日的葬礼隆重而肃穆,不至于让人觉得园子有多凄惨。葬礼上出现了许多昨天没露面的园子的中学同学,后来康正才得知,这些人都是接到弓场佳世子的通知才赶来的。
等到所有仪式结束,康正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把遗骨和遗像在佛坛上安置好,又给妹妹上了炷香。随后,他再次仔细检查出席葬礼的人的名册,但还是没能找出那个似乎与园子关系特殊的男人。
康正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一个纸盒,里边是他在园子住处采集到的毛发。他已根据长短、表面特征等情况将这些毛发分成了三种。为了方便,他分别称它们为A、B、C三类。从长短来看,A类估计是园子的,剩下的B和C之一应该就是凶手的。这两类头发都比较短。
康正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巾,正是他昨晚用来包裹弓场佳世子头发的那张。
他用便携式显微镜仔细观察了一番。即便不做化学分析,各人的头发也都能根据色泽和表面状态大致区分。
结果立刻得出。毫无疑问,弓场佳世子的头发和B类头发完全一致。
康正想起她说过,今年她只在夏天时去过一次园子的住处。
3
葬礼翌日,康正乘新干线前往东京。他再不敢开车去东京了,这不光因为上次来的时候被堵惨了,同时还有道路不熟的原因。
坐在新干线“光号”的一号车厢,康正一边嚼三明治,一边摊开东京地图,计划今后的行动。单位给了三天丧假,所以在包括今天在内的三天里,康正必须尽可能掌握相关线索。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午后,康正抵达东京。下了新干线,他先后换乘山手线和西武线,来到园子住的公寓楼前。几天前,路边还停满警车,如今已成了各种商用车和卡车的临时停车场。康正瞥了一眼那些车,走进公寓楼。
康正已经找房地产公司问过入口处信箱的密码。他快速打开信箱,里面只有几封广告信函。至于报纸,估计早已结过账,停止派送了。
园子已经把房租交到了下个月,即明年一月。至于今后如何处理,还要等康正今天和房地产公司商议过后再决定。双方的合约还剩下三个月。
康正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屋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应该是化妆品和香水散发出来的。想起妹妹,康正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惆怅。
屋里的状况和发现尸体那天警方撤离时完全一样。除了那些被警察翻过的地方,其余地方基本上还保留着案发时的样子。
康正把包放到床上,从里面拿出照片。这些照片都是那天他报警前在房间里拍下的。
康正站在客厅中央,试着在脑海里重现周五夜里发生的事。要想查明究竟是谁杀了园子,先决条件就是弄清凶手的行凶方式。
园子是在那天晚上十点给我打来电话的……康正开始推理。
电话大概在十点半左右挂断。凶手应该是在电话挂断后进入园子住处的,而且并非偷偷潜入,是堂而皇之从大门进入的。
园子并没有在电话里提到有人会来,所以凶手应该是忽然到访的。当时时间已经不早,在那种时候毫无预告就跑来,应该是和园子关系很亲密的人。只有弓场佳世子或园子的男友才能满足这样的条件。
而且,来的时候还带了瓶葡萄酒。
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会清楚园子的嗜好。来人或许曾对园子说过这样的话:“我是来道歉的。你能一边喝酒一边听我解释吗?”也可能说过这样的台词:“以前我背叛了你,现在很后悔。请你原谅我吧。”
园子是个滥好人,听到这样的话,估计就不会再揪住不放了。就算心里多少还有些别扭,她也会听信来人的话,真心以为对方已经有所悔悟,让对方进屋。
进屋之后,来人让园子找来两个酒杯,倒上葡萄酒。软木塞究竟是谁动手拔出的,康正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此后开瓶器就一直插在软木塞上。
“要是能有点下酒菜就好了。”凶手提议,此举就是为了让园子起身离席。也可能是凶手把买来的小菜递给园子,让园子去装盘。园子毫无戒心地立刻起身。她一向觉得,不管别人心中对自己有多大仇恨,都不可能动手杀自己。康正很清楚这一点。
但凶手趁机往园子的酒杯里放入安眠药。园子毫不知情,再次坐到凶手对面。
然后——
康正开始想象。见对方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说了句“干杯”,园子便与对方轻轻碰杯,转瞬之间,杯中透明的金黄色液体流过了她的喉咙。
此刻的凶手想必已经竭尽全力,设法让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凶手的目的就是让园子一口口把酒喝完。为了达到目的,凶手可以许下任何誓言。
但这场戏其实并不需要演很长时间。没过多久,安眠药就开始发挥效用。园子闭上双眼,身子一歪,陷入沉眠。凶手等候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
想到这里,康正掏出记事本,尝试推测从凶手来访到园子睡着大概用了多长时间。虽然还得考虑到安眠药的药效,但毕竟事情得一步步来,如此一想,半小时内应该无法令园子倒下。康正于是在记事本上写下“至少四十分钟”。
他起身走进卧室,在桌旁单膝跪地,低头看着地毯,想象园子躺在地上的模样。
当时园子穿的是不是便服呢?
发现园子的遗体时,她穿的是睡衣。那身睡衣究竟是凶手给她换上的,还是凶手来访之前,她自己换上的呢?
康正的目光落到床边的藤篮里。发现遗体时看到的那件淡蓝色毛线开衫依旧放在那里。
康正走出卧室,开始调查浴室。打开浴缸盖子,康正发现浴缸里还有半缸水。大概是撒了温浴剂的缘故,水泛着幽幽的淡蓝色。水面上漂浮着几根头发,毛巾专用挂钩上挂着蓝色毛巾,而墙上的吸盘式挂钩上挂着浴帽。
康正回到卧室。结论已经出来了。从浴缸的水里掺了温浴剂和水面上漂着头发这两点来看,园子当时应该已经洗过澡了。因此在凶手到访时,园子可能早已换上睡衣。至于那件毛线开衫,大概是园子披在睡衣外边的。
如此一来,凶手的工作就会轻松许多,只须把园子身上的开衫脱掉,然后把她放到床上就行。
不,凶手或许是杀了园子后才将她放到床上的。
康正开始推算园子的体重。园子绝对算不上娇小玲珑。她的身高绝不低于一米六五,但体形偏瘦。尽管康正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但从未听园子说她忽然长胖,而且在发现园子的遗体时,康正也并不觉得她与以前有太大差别。综合考虑,康正猜测园子的体重应该在五十公斤上下。如果凶手是个男人,应该轻易就能把熟睡的园子放到床上。那如果凶手是纤弱的女人,情况又会怎样?
如果用力拖拽,凶手或许能勉强把园子弄到床上。但那样做很可能会把园子弄醒。如果凶手是女人,那就应该是先把园子杀掉,再把她弄到床上。
不管怎样,接下来,凶手应该就会开始动手,将整个现场布置得有如自杀。
就像康正对加贺讲述的那样,园子确实有将电热毯接到老式计时器上后垫着睡觉的习惯。或许就是因为深知她这种习惯,凶手才想到用那种办法将现场布置成自杀。当然,凶手必然很清楚,在经历过当年的同学之死后,园子认为触电身亡是种绝好的自杀方法。
凶手拔下了插在计时器上的电热毯插头。加贺说过,正是电热毯的电线使园子触电身亡的。
依照康正的推理,凶手应该找过剪刀,以便剪断电热毯的电线。康正环视周围,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剪刀之类的东西。这一点和他此前的预想一样。
没能找到剪刀,凶手只好把整条电线从电热毯上拆下。但电线上还连着调节温度的控制器。无奈之下,凶手只好把电线拿到厨房水池旁,用菜刀切下电线。
电线由两根导线并在一起组成。凶手把电线分成两根,然后像削铅笔一样,用菜刀将两根导线端头的塑料外皮削去两厘米左右,让导线芯裸露在外。而削下的塑料碎屑就残留在了操作台上。
康正走进厨房,试着再现凶手当时的行动。只要不是笨得出奇,做这事连十分钟都花不了。
他回到卧室,再次环视周围,目光落到放在书架中间的宽胶带和透明胶上。
凶手当时应该就是用这两卷胶带中的一卷,把电线一头贴在园子胸前,再将另一头贴到她身后。随后,凶手再次把插头插到计时器上。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凶手在设好计时器后就径自离开,电流随后才流过园子身体……是这样吗?
应该不是。康正心想。凶手这样做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万一园子在计时器到点前忽然醒来,或是在熟睡时翻身把电线弄掉了,凶手就枉费心机了。只要不是智力有问题,凶手必然会当场通电,让园子身亡。
康正尽可能真实地在脑海里再现这一幕。凶手调整计时器的时针,当时针旋转到某个地方的瞬间,咔嚓一声,开关打开。一瞬间,园子颤抖了一下,或许还曾经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之前那有规律的呼吸瞬时停止,园子半张着嘴,全身僵硬。
不一会儿,园子就成了再没有半点生命的人偶。就这样,在康正脑中,园子再次死去。
悲伤与愤怒再次紧紧包裹住康正的心,面部下意识地变得僵硬,表情也扭曲起来。他只觉得身体燥热,内心冰凉。
康正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双拳不住发颤,很久才停下。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松开拳头,手掌上残留着一块块发红的印记。
园子的面庞无意间在他的脑海中复苏,但那是很久以前的园子。那时她还在念高中。她站在家门口,抬头看着西装笔挺的康正,说:“今后大概很难见到你了。”
那天是康正出发去春日井念警校的日子。待在学校时自不必说,即便毕了业,估计也得在宿舍里住上一段日子。
可是,当时的康正并不在意妹妹的话。想要见面的确很难,但并非彻底见不到。况且他满脑子都是进入未知世界前的憧憬与不安。能不能和妹妹见面,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
可每次想起父母双亡,人世间就只剩下妹妹一个亲人,康正就会暗自发誓,告诉自己一定要让妹妹幸福。如果不这样做,自己就枉为和泉家的长子,也没资格做园子唯一的哥哥。
尽管上门来提亲的人不少,可康正一直没动过成家的念头。因为一旦成家,他或许就只顾得上妻儿,再难照顾园子了。
而且——
康正回想起园子背上那块星形疤痕。当时园子还在念小学,赤裸上身睡着了,康正一不留神,把热水洒到了她背上,留下了那处永不消逝的印记。康正自然不是故意的,当时他想挪动盛有开水的水壶,但一不留神,热水溅了出来。园子的悲鸣与哭声至今萦绕在康正耳边。
“要是没这块疤,我就可以穿比基尼了。”长大之后,每到夏天,园子就会幽怨地说。
“就算穿上比基尼也没人愿意看哦。”
每次听到妹妹的抱怨,康正都会反唇相讥,可内心深处却满是歉意与愧疚。那块星形疤痕必然已在园子内心留下伤痕。康正觉得,至少要等到那个能让妹妹忘记此事的男人出现,自己的补偿才能结束。
但这一天终未能到来。
康正抹了抹脸。园子死后,他从未落过泪,对此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流泪的开关早已在他的脑海里麻痹生锈。康正瞟了一眼刚刚抹过脸的掌心,只见泛着闪闪的油光。
他再次开始推理。这次推理的起始点在凶手杀害园子之后。
如果凶手是女人,那么就应该是在杀园子之后,再把尸体搬到床上的。然后,凶手给尸体盖上被子,制造出园子自己躺下的假象。
至于安眠药,也必须让人觉得是园子自己吃下的。所以凶手把空药袋放到桌上,又在园子身旁放了半杯葡萄酒。警方或许会从酒里检测出安眠药,但因为存在安眠药是园子自己下到酒里的可能,所以这么做对凶手没有任何不利。关键还在于凶手用过的酒杯。如果将那个酒杯放在桌上,就等于在告诉警方曾经有人和园子一起喝酒。因此,凶手把酒杯拿到水池边冲洗干净。
想到这里,康正不由得心生疑惑。凶手为何只洗了杯子,却没把杯子擦干并放回橱柜里呢?如果说凶手的目的在于消灭证据,那就必须这样做。凶手如此精明狡猾,不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另外,葡萄酒瓶也是一个疑点。
凶手和园子两人当时不可能喝光整瓶酒。凶手动手杀园子时,瓶里应该还有酒。凶手为什么要把那些酒倒掉呢?
有一种可能,即安眠药并非是凶手在和园子一起喝酒时放的,而是来园子家之前就放入酒瓶。如此一来,为了消灭证据,凶手只能把酒全部倒掉。
康正转念又想:凶手真会用这种办法吗?酒瓶是否打开过,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更何况园子对葡萄酒知之甚详,开瓶前必定会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而且如果把药下到酒瓶里,药效就会被酒稀释,下的分量要足够多才行。最重要的是,要是酒里有安眠药,凶手自己就绝对不能沾酒。
不管怎么想,凶手都不大可能事先下药。但如果凶手没往瓶里下药,那为什么要把剩下的酒都倒掉呢?
康正在记事本上写下“葡萄酒、酒瓶”几个字,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不管怎样,凶手最后倒掉了瓶里剩下的酒,把酒瓶扔进垃圾桶,随即准备逃离现场。在逃离之前,凶手还得把所有门窗都关好。凶手绝对不能用园子的钥匙锁门。否则事后一旦有人报警,警方又找不到钥匙,就必定招致怀疑。所以凶手使用了备用钥匙。离开公寓后,凶手用备用钥匙锁上房门。
康正在包里翻了一阵,拿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以前是放在房门内侧上的信箱里的。凶手当时锁门用的钥匙应该就是它。
推理至此,康正心中又萌生两个疑问。凶手是如何弄到这把备用钥匙的?还有,锁好门后,凶手为何要把它放回信箱?
那把备用钥匙也并非无法解释。或许钥匙是园子配好备用的,结果却让凶手发现了,这种情况也很有可能。如果凶手是园子的前男友,而备用钥匙是园子亲手给他的,那就更没问题了。
康正不明白的是凶手把钥匙放进信箱这一点。难道凶手就没有想到这么做会引起警方怀疑吗?还是凶手必须这样做?
康正在记事本里写上“备用钥匙”,打了个问号,又画上两条下划线。照这样下去,有问题的地方会越来越多。事实上,康正心中也还存在许多疑问。比如残留在盘子里的纸灰和园子的死之间应该也存在某些关联。
弄不懂的事的确很多,可是——
“我一定要亲手解开这些谜。”康正喃喃道,向着记忆中的妹妹发誓。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听到原本不该响的东西忽然响起,康正痉挛般跳了起来。虽然还没停机,康正却猜不出到底还有谁会往这里打电话。但仔细想想,可能有人还不知道园子已死。
无线电话的母机安装在客厅的墙上。康正一边把手伸向话筒,一边在脑海中设想各种可能。如果打来电话的是园子的前男友,那就必须小心应对。对方或许并不知道园子已死,所以才打来电话。如果对方表现得一无所知,那就表明他并不是凶手。但站在康正的角度,必须确认对方是否真的不知情。该怎么办?
如果对方表示不知道园子已死,那就告诉对方自己是园子的哥哥;如果对方知道,那就自称警察好了。下定决心后,康正拿起话筒。
“喂?”
“您果然在。”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完全出乎预料,“我是练马警察局的加贺,前两天曾和您见过一面。”
“啊……”康正顿时语塞。他实在不明白加贺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我打电话到丰桥警察局,那边说您这星期休息,后来我又给您家打了电话,同样没人接,所以我想您大概来这里了。还真让我猜对了。”
加贺充满自信的语气让康正隐隐感到不快。
“你有什么急事吗?”康正故意强调“急事”两个字,想让加贺听出话里的讽刺。
“我又想起一些事来,想要问您,而且我还有些东西要还给您。您来一趟也不容易,希望能和您见个面。”
“行啊。”
“是吗?那我现在就来找您,可以吗?”
“现在?你准备直接来这里?”
“对。您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
“不,也没什么……”
站在康正的角度,他并不想让那个警察再次观察这间公寓,可又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回绝。而且加贺手里究竟掌握了怎样的线索,康正也很感兴趣。
“好的。我等你。”无奈之下,康正只好如此说道。
“那就打搅了。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说完,加贺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
时间紧迫,康正赶忙把拿出来的那些重要证据全都塞回包里。
4
二十分钟后,加贺准时出现,一身黑色西装外披着深藏青色羊毛外套。见到康正,他第一句话就是“天气转凉了啊”。
康正和加贺隔着餐桌相对而坐。康正在园子的公寓里找到了咖啡机、咖啡粉和滤纸,他打算用这些东西冲两杯咖啡。打开电源,还没过一分钟,热水便开始注入咖啡粉,屋子里飘起一股醇香。
加贺说他是来归还前些日子借走的东西的,把园子的笔记本和存折还给了康正。康正确认后在加贺递来的文件上署名盖章。
“后来您有没有再发现什么?”加贺一边收起文件一边问。
“你指什么?”
“有关令妹之死的信息。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小事也没关系。”
“唉。”康正刻意叹了口气,“举行葬礼那天,东京来的人真是少得可怜。园子的公司只派了个面无表情的股长来,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园子在东京已经住了十年,公司里居然连个愿意来看看她的人都没有。光凭这一点,我就能猜到园子之前在东京的生活究竟有多么孤独了。”
加贺轻轻点了点头。“她在公司里确实没有关系要好的朋友。”
“她公司那边你也调查过了?”
“对,就在发现令妹遗体的第二天。”
“哦?嗯,过段时间,我也还得去她公司一趟。”至于那些烦琐的手续,康正早已在葬礼上和那位股长商议好了。“那,她公司里的人都怎样看待她的死呢?”
“大家都很震惊。”
“想来也是。”康正点了点头。
“只不过其中也有几个人说,看到令妹之前的样子,就觉得她说不定要出事。”
“什么意思?”康正探了探身子。对于这种话,他决不能置若罔闻。
“据那几位同事说,在令妹过世的前几天,她确实有些不大对劲。他们和令妹说话,令妹也不愿搭理,而且令妹还总犯低级错误。这么说的人不止一个,所以我想令妹当时应该确实如此。”
“是吗……”康正皱起眉,缓缓摇了摇头。这并非是在演戏。他站起身,向准备好的杯子里倒入咖啡,把其中一杯递给加贺,“她果然一直很痛苦,真可怜。要加牛奶和砂糖吗?”
“谢谢。不必了,我就喝黑咖啡好了。但是……”加贺说,“如果事情真像您所说,她是因为不习惯都市生活的寂寞才自杀,我想她在平日里就会有所表现。可她为何会从上周起忽然表现出来,甚至就连同事也能看出来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假设令妹的确是自杀身亡,而自杀的原因也正如您之前所说,那么最近应该发生过促成她自杀的事。”
“或许有吧。”
“您对此是否了解呢?”
“我也不大清楚。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在周五夜里接到那通电话之前,我们兄妹俩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过了。如果我了解,早就跟你们说了。”康正明知在面对刑警的时候绝对不能表现出焦躁情绪,可还是忍不住吼了起来。
“是吗?”加贺似乎根本就没在意康正的语气,“我也问了令妹的同事,但他们都没能给出确切的说法。只不过……”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记事本,“上星期二,令妹说身体不舒服,向公司请了假。第二天来上班时,令妹的样子似乎就开始不大对劲了。”
“哦?”康正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也就是说,星期二那天发生过什么?”
“要么是星期二,要么是星期一晚上。我认为这样的推测没有什么不妥,您觉得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你说得没错。”
“为了避免疏漏,我就星期二那天的情况四下打听了一番。结果,住在和令妹的公寓相隔两间房的女士说,她曾经在星期二白天看到令妹出门。那位女士是美容师,星期二正好休息,记得很清楚。”
“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吧?”
“也有这种可能,但当时的情况让人感到奇怪。”
“怎么了?”
“令妹当时的衣着很特别,她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光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关键在于令妹不光用围巾遮住口鼻,还戴了副太阳镜。”
“哦……”
“您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的确有点。”
“她是否是在掩饰相貌,不想让别人认出来呢?”
“不会是长针眼了吧?”
“之前我也这么想,就找鉴定科的人看了一下尸体的照片。”说着,加贺把手伸进上衣内兜,“要不您亲自过目一下?”
“不必了……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吧。”
“令妹去世时面容清爽整洁,既没长针眼,也没长痤疮。”
“太好了。”康正不假思索地说道。妹妹死时是干净漂亮的,这也算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心理慰藉吧。
“如此一来,”加贺说,“令妹很可能是要去一处她不愿抛头露面的地方。您有什么线索吗?”
“完全没有。”康正摇摇头,“园子从来不会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而且当时还是白天。”
“对。”
“那关于这点,就劳您费神再想想了。如果您想到什么,请务必联系我。”
“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康正喝了口咖啡,感觉太浓了。
“接下来想向您请教的是……”加贺再次翻开记事本,“令妹平日对设计是否感兴趣?”
“设计?什么设计?”
“什么设计都行。服装设计、家装设计,或者海报设计之类的。”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妹妹和设计有什么联系吗?”
加贺闻言,指了指康正手边。“刚才我还给您的笔记本的最后有通讯录,其中一条是一家看似与令妹毫无关系的公司的电话。那家公司叫计划美术。”
康正翻开园子的笔记本。“的确有这么一条。”
“我调查了一下,这是一家设计事务所,承接各类设计。”
“哦……你已经问过这家事务所了?”
“问过了,但那里的人却说不认识令妹。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的确。所有员工你都打听过了?”
“呃,说是事务所,其实只有一个兼任设计师的经营者和一个来打工的艺校大学生。那个学生是从今年夏天才开始到那里工作的。”
“那个兼任设计师的经营者是个什么人?”
“那人叫藤原功。您听说过吗?”
“没有。”
“那您是否听说过绪方宏?这是那名艺校大学生的名字。”
“也没有。我妹妹平日聊天时哪怕聊到女性朋友,也不会说出名字,更何况这两个还是男人。”
“是。但为了避免疏漏,我再向您打听一个人。您听说过佃润一吗?”
“佃润一……”
康正忽然想起了什么。数秒后,他脑中闪过一线亮光。
润一。发音首字母是“J”。[75]
“这又是谁?”为了不让加贺有所觉察,康正故作镇定地问道。
“他之前在这家事务所打工,一直待到今年三月。但听说从四月起,他就去出版社上班了。”
“你也找他打听园子的事了?”
“我打电话问过,但他也说不认识令妹。”
“是吗……”
这个人是否就是纸条上的J?康正目前还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如果此人正是J,那他绝不可能不认识园子。不管怎样,康正都必须尽快确认这一点。
“我知道了。我这两天准备收拾一下妹妹的遗物,我会留意,看看是否有与这家事务所有关的物品。”
“那就拜托您了。”加贺低头致谢。他收起记事本和笔,“打搅了这么久,真抱歉。今天我就先告辞了。今天您还有什么安排吗?”
“我和房东约好要见面。”康正实话实说。他希望这公寓能再多租几天。
“这样啊,真是辛苦。”加贺起身说道。
“这件事你们打算调查到什么时候呢?”康正问。他故意避开“案子”这个词,为的就是表现自己对此事的观点。
“我们也希望能尽快查明真相,结案归档。”
“我不明白。之前听山边警官说,你们已经打算以自杀来结案了,不是吗?”
“或许最后会如此,但要想结案,总得先提交一份完美无缺的报告。有关这一点,我想和泉警官您自己也应深有体会。”
“这我明白,但我不懂你们到底还觉得有什么不足。”
“这个嘛,就我个人的办案方针来说,但凡遇到案件,不管如何调查都不为过。很抱歉,耽误您时间了。”加贺低头致歉。在康正看来,加贺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只是低头,都另有深意。
“解剖结果如何?”康正改变了提问的角度。他想弄清眼前这个警察手里到底有什么牌。
“您指什么?”
“是否有什么疑点?”
“不,基本没有。”
“那么,就只做了行政解剖?”
在行政解剖过程中,一旦医生发现尸体存在问题,就会立刻联系警方,转入司法解剖程序。司法解剖时,警方必须派出人监督解剖过程。
“是的。您想了解什么吗?”
“倒也没什么……”
“据医生说,令妹死时胃里基本没有残留物。虽然没到绝食的程度,但也几乎没吃东西。这是自杀者的常见特征之一。”
“是因为没胃口吗……”
“对。”加贺点点头。
为了掩饰内心的悲伤,康正抹了抹脸。他的耳边再次回响起妹妹临死前打来的电话。
“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如何?前两天你不是还很在意,希望查明我妹妹死前到底喝了多少酒吗?”
“是的。”加贺再次翻开记事本,“血液里有一定酒精,但含量不大。如此看来,估计就像您所说,令妹死前喝的是剩酒。”
“那安眠药呢?”
“也检测到了。对了,我们还从酒杯里检查出了相同的药物成分。”
“哦。”
“感觉有点奇怪。”加贺合起记事本说道,“一般人应该不会这样吃药。正常情况下都是把药塞进嘴里,然后再喝水服用。”
“把药掺到葡萄酒里,这种做法也没什么问题啊。”
“话是没错……”加贺有些欲言又止。
“死因是触电?”康正转移到下一个问题。
“是的。除此之外,尸体上没有任何外伤,内脏也没有任何异常。”
“如此说来,园子就如愿以偿,毫无痛苦地离开了人世。”
听到康正的话,加贺并未做出任何回应,只说了一句“那我就告辞了”,随即披上外套。突然间,他转过头来说:“啊,对了,我还有件事要找您确认一下。”
“什么事?”
“您之前说计时器是您摁停的,对吧?”
“对。”
“但当时您没碰过令妹的身体,是吧?”
“应该没有。怎么了?”
“呃,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查看尸体时,我们发现粘在胸口的电线脱落了。再说得准确一些,粘住电线的创可贴稍稍松开了,导线并没有紧贴胸口。”
“大概是无意中被扯掉的。”
“我也这么觉得,但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扯掉的呢?令妹触电身亡的瞬间,电线应该紧贴胸口。停止呼吸后,令妹就不可能动过。这样一来,也就不存在无意中被扯掉的问题了。”
康正吃了一惊。他确实没有碰过电线和园子的身体。他曾在报警前做过手脚,但为了避免日后招来麻烦,他连一根指头也没碰过尸体。可他没想到,当时尸体已经处于不自然的状况。电线之所以会脱落,必定是因为凶手曾经挪动过尸体。这下子,康正必须想办法驱散加贺心中的怀疑。
“大概是我弄的。”康正说,“或许是我不小心碰到尸体,电线就脱落了。只有这一种可能。”
“可您曾经说您并没碰过尸体。”
“不,事实上,如果你们要揪着我问是不是真没碰过,我还真不敢保证。我记得我好像曾经隔着毯子摇晃妹妹,想叫醒她。电线应该就是那时脱落的。”
加贺挑了挑眉。“您要这么说,这件事也就立刻解决了。”
“解决不好吗?抱歉,我的回答不太准确。毕竟我当时有些慌神,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不,没有这回事,请您别在意。”加贺穿上鞋,看起来是真的准备告辞了。可他敏锐的目光又落到鞋柜上。“这是……”他盯着一摞广告问道。广告都是康正刚才从信箱里拿出来的。
“全都是广告,一封信都没有。”
“哦?”加贺拿起广告,“我可以拿去看看吗?”
“请便。送你好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加贺把广告全都塞进外套口袋。在康正看来,那些广告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
“后会有期。”加贺说。
“随时欢迎。”康正目送加贺离去。
就在康正准备锁门时,他忽然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原因就在于加贺刚才的一句话。
康正很想叫住加贺问个究竟,但他不能这么做,否则加贺就会像条食人鲳,再次紧紧咬住他不放。
加贺提到一样东西——创可贴。
加贺说,凶手把电线粘到园子身体上时使用了创可贴。而在发现尸体时,创可贴已经脱落。
康正走进卧室环视四周。他稍稍抬头,将目光投向高处,很快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书架顶上放着一个木质药箱。康正伸出两手拿下箱子,坐在床上打开箱盖。
感冒药、肠胃药、眼药、绷带、体温计……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药品和急救用品。其中有一盒创可贴,宽度大约一厘米,还剩下一半没用。
凶手当时就是用它把电线粘到园子身上的……
警方绝不可能没发现这一点,大概已经采集过指纹。分明如此,他们却什么都没说,大概因为他们只发现了园子的指纹。
康正合上药箱,把它放回原处。
他抬头看钟,快到三点了。不管怎样,今天他都必须去见一见房东,跟房东商量一下暂时续租的事情。如此重要的杀人现场,康正无法轻易放弃。
夜里,康正决定试着给J打电话。
拿起电话前,他已经准备好了多种应对方式。如果对方确实与本案有关,他就不能轻易说出真实姓名。
他舔了舔嘴唇,做了个深呼吸,摁下电话号码。
三声长音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是男人的声音。对方并未报上姓名,这与康正的期待不同。
“喂?”
“请讲。”
看起来,在康正自报家门前,对方不准备说出姓名。这或许也是一种在大都市生存的技巧。康正决定赌一把。
“请问……是佃先生吧?”
对方并未立刻回应。康正心说不妙,莫非是自己弄错了不成?但过了两三秒,对方答道:“对,是我。”
康正不由得握紧话筒。他的直觉没错,但关键还得看之后的进展。“是佃润一先生吧?”
“对。那个……请问是哪位?”对方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惊异。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相马。”康正故意加快语速,以免被对方听出破绽。
“有什么事吗?”光从声音上,就能听出对方已有所防备。
“我想问您有关一桩案件的情况,不知您明天是否有空?”
“什么案件?”
“详细情况见面后再谈吧。不知能否和您见上一面?”
“嗯,这倒没问题……”
“明天是星期六,您应该不上班吧?”
“我明天在家。”
“那我中午一点左右前去拜访,不知您方便吗?”
“嗯,可以。”
“那,还请告知一下您的详细地址。”
打听到住址后,康正说了句“那就拜托了”,挂断了电话。只是这么点小事,他却已觉得心脏似乎随时都会蹦出来。
5
翌日午后,康正离开园子的公寓。风很大,吹得衣角不停翻动。康正只觉得双颊冰凉,耳朵生疼,腋下却一片潮湿。
佃会怎样出牌呢?
J果然就是佃润一。而且在面对加贺时,他还表示不认识园子。园子生前曾把他的号码写下贴到冰箱门上,两人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可他却说不认识园子,这实在让人感到蹊跷。康正无法当即判定对方是否与园子之死有关,但毫无疑问,这个人很可疑。
手里攥着便携式东京地图,康正接连换车,到达中目黑。看到还有些时间,康正在半路上找了家面馆,吃了碗天妇罗面。
来到佃在电话里告知的住处,一栋带自动锁的九层公寓伫立在康正面前,茶褐色的外墙给人一种恬静舒心的感觉,与周围的高级住宅融成一片。康正不由得有些嫉妒:今年才刚上班的毛头小子,为什么能住进如此高档的公寓?
走进正面玄关,首先是一道玻璃门,门旁有连接各户的对讲机。康正看了看排列整齐的信箱,七〇五室的信箱上嵌着一块写有“佃润一”字样的名牌。
康正摁动按钮,呼叫七〇五室。玻璃门另一侧是宽敞的大堂。管理员的房间在电梯对面,管理员制服笔挺。
“哪位?”扩音器里传出说话声。
“我是警视厅的相马。”康正冲着麦克风说。
啪嗒一声,门锁打开了。
在七〇五室等待康正的年轻男子身材瘦长,面颊消瘦,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如果换上一身进口西装,说不定还能当模特。看到此人,康正脑中首先冒出的是“美男”二字,随后便感觉园子确实配不上对方。
“我是相马,在您休息时前来打搅,实在抱歉。”康正递上名片。佃润一一脸紧张地接过名片,盯着看了一阵。
那本来就是警视厅搜查一科刑警相马的名片。很久以前,有个在东京犯下杀人罪的凶手逃到爱知县,并引发了交通事故,当时来找康正带走凶手的人就是相马。但如今他是否还在警视厅搜查一科任职,康正已无从知晓。
警察手册就揣在康正的上衣口袋里。这是他昨天早上从警察局拿来的。和刑警不同,交警不允许将手册带回家。话虽如此,警察局也不会专门找人站在门口,检查是否有人带走手册。
康正并不希望让对方看到手册。只看封皮还不至于出问题,可一旦让对方看到手册里的内容,康正的身份就暴露了。
但佃润一似乎并未起疑。他说了声“请进”,将康正让进屋里。
房间是约莫十二三叠的单间公寓。阳光从南面的大窗户射进来,洒满整间屋子。床、书架和电脑桌并排靠在墙边,窗户旁则放着画架,上面有一张小画布,画的应该是蝴蝶兰。
听到润一招呼,康正在地毯上盘腿坐下。
“房间不错啊。不便宜吧?”
“也不算太贵。”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住的?”
“今年四月。呃,请问您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润一似乎并不想和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拉家常。
康正决定开门见山。
“首先想问一下您跟和泉园子小姐之间的关系。”
“和泉小姐……吗?”润一的目光有些不安。
“练马警察局应该也问过您是否认识和泉园子小姐。据说您当时回答说不认识?其实您认识吧?”康正面带微笑地说。
“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润一问。
“我在和泉小姐的住处找到了这里的电话号码,所以昨晚才给您打了电话。”
“这样啊。”润一起身向厨房走去。看样子他准备泡茶。
“您为什么要对练马的警察说不认识和泉小姐呢?”康正边说边看向身旁的垃圾桶。垃圾桶里有沾满灰尘和头发的纸团,看起来是打扫地毯用的黏性纸。或许是因为有人要来,润一才赶忙收拾了房间。
“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润一背对着康正说道,“我和她已经分手很久了。”
“分手?这么说,您曾经跟和泉小姐交往过?”康正把手伸进垃圾桶,飞快地抽出里边的黏性纸,塞进口袋。
“对。”润一端来托盘,把上面的两个茶杯中的一个递给康正。杯中的日本茶香气馥郁。
“什么时候分手的?”
“今年夏天……不,还没到夏天。”润一啜了口茶。
“为什么分手?”
“因为……我现在上班也挺忙的,很难抽出时间来见面……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自然消灭。”
“分手后就再没见过面?”
“对。”
“哦。”康正掏出记事本,可掏出后才发现似乎没什么想记录的,“您说不想惹麻烦,才说不认识和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该怎么说呢……”润一翻起眼睛看了看康正,“她不是死了吗?”
“您已经知道了?”
“报上说她是自杀的。如果我说和她交往过,警方必定会揪着我问个不休。”
“所以就撒了谎?”
“嗯。”
“警察的确很缠人,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多谢款待。”说着,康正啜了口茶,“但说句实话,我实在不明白和泉小姐为什么自杀。您有什么线索吗?”
“我也不明白。我和她分手都快半年了。对了,我记得报上似乎提到了她的自杀动机。”
“您是说那句‘对都市生活感到厌倦’吗?报上确实这么说过,但这种话实在太笼统了。”
“我倒是觉得动机就在于此。”
“如果自杀这一点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那么我们也不得不认可。但这次的情况不同。”
佃润一闻言睁大了眼睛。康正看到他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说,她不是自杀的?”
“眼下还无法下结论,但我觉得应该不是。换言之,这是一桩被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
“有根据吗?”
“有几个地方和自杀这一结论存在矛盾。”
“什么疑点?”
康正闻言,轻轻耸了耸肩。“很抱歉,这是调查机密,更何况您从事的行业与出版有关。”
“我还是有职业道德的,而且如果您不说,我也没法协助调查。”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康正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说道,“好吧,那我就稍微透露一点,但还请您千万要保密。”
“嗯,这我知道。”
“您知道吗?园子小姐临死前喝了葡萄酒。”
“这事我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她是把安眠药掺到酒里喝下的吧?”
“没错,但报上疏略了另外一点。其实,现场还有另一个酒杯。”
“哦……”润一的视线在半空中游荡。康正无法弄清他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似乎并不惊讶。”康正说,“难道您就不觉得奇怪吗?现场有两个酒杯,这就说明园子小姐当时应该和别人在一起。”
润一似乎有些困惑,目光来回游移。随后,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也许吧。但她也可能是在对方离去后才自杀的。”
“这种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但既然如此,就应该能找到当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在之前的调查中,我们已经问过所有与和泉园子小姐有关系的人,却至今没有找到那个人。”康正盯着润一的脸,“难道当时和她在一起的人就是您?”
“简直一派胡言!”润一粗暴地放下茶杯。
“如果也不是您,那究竟是谁?此人至今没能找到,也不见其露面,这实在让人觉得不自然。如此看来,可能性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此人在刻意隐瞒事实。至于为什么要隐瞒,原因不言自明。”
“我觉得,”润一舔了舔嘴唇,“园子应该是自杀的。”
“但愿如此。但只要案情中还存在疑点,我们就不能轻易下结论。”
佃润一叹了口气。“所以您就来找我?刚才我也说了,最近和她没有任何往来。我承认我们之前的确交往过,但这次的事和我无关。”
“那除了您,您还知道和泉小姐生前和谁关系比较好吗?当时正值深夜,而和泉小姐又是位年轻女子,如果不是关系特别亲密的人,和泉小姐应该不会让对方进家。”
“这我就不清楚了。估计是在和我分手后又找到新男友了。”
“可能性不大。我们在她的住处发现了记录有你的电话号码的纸条,却没发现其他人的联系方式。”
“这么说,她也许还没有找到。但我们早已撇清关系,再没有过来往。”
康正没有回应,只是摆出一副准备记录的姿势。“上周五您在哪里?”
润一应该也很清楚,康正是在询问不在场证明。他稍一皱眉,却并未说出半句不满的话。“星期五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到公司上班,回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然后您就独自在家?”
“是的。回家后,我一直在画画。”
“画画?您是说那幅画?”康正指了指画架上的那幅蝴蝶兰。
“对。”
“画得很不错啊。”
“上周有位作家老师搬家,我就准备了盆蝴蝶兰当乔迁贺礼,在周六那天送过去了。那盆花是周五傍晚买的,因为觉得很美,我一时技痒,就画了幅写生。之前,我的梦想就是当画家。”
“真令人钦佩。当时您一直都独自一人?”
“嗯,基本上是。”
“基本上?”这句暧昧不明的话引起了康正的注意,“什么意思?”
“夜里一点时,一位住在这栋楼里的朋友曾经来找我。”
“夜里一点?这么晚找您干什么?”
“他在都内的一家意式餐厅上班,每次下班回到家都差不多是那时间。”
“他是忽然到访吗?”
“不,不是的,是我要求的。”
“您要求的?”
“那天夜里十一点左右,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帮我从他们店里带比萨回来。当时我画画太投入,有些饿。要是您还有疑问,可以直接找他确认。今天他应该也在家。”
“那就麻烦您请他来一下。”康正说。
润一打了个电话。没过五分钟,有人敲响了房门。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和润一年纪相仿、气色却不大好的年轻人。
“这位刑警想问你上周五的情况。”
润一介绍说,此人叫佐藤幸广。一听说康正是刑警,佐藤目光中立刻流露出戒备的神色。
“有什么事?”男子向康正问道。
“那天夜里一点,您是否带着比萨来过这里?”
“对。”
“您经常从店里捎吃的回来吗?”
“那天应该是润一第三次让我给他带吃的回来。有时我自己也会带些回来当夜宵。但就算是店员也不能免费。”佐藤靠在门边,两手插进牛仔裤口袋,“喂,这不会是在调查什么案件吧?”
“杀人案。”润一说道。
“真的?”佐藤睁圆了双眼。
“眼下还无法下结论。”
“话怎么又变了。”润一拢起头发,喃喃自语。
“您当时送来比萨后就立刻回去了?”康正问佐藤。
“没有。我在这里聊了一个钟头左右。”
“聊了些绘画的事。”润一说。
“对、对。当时他家里放了盆很漂亮的花,他正在画写生。对了,那花叫什么来着?”
“蝴蝶兰。”
“就是这名字。怎么不见了?”佐藤环视屋内。
“第二天我就送人了,现在只剩下这幅画。”润一抬起下巴示意,又扭头看着康正,“他送来比萨的时候,这幅画已经大致完成了。”之后,他又朝佐藤说道:“对吧?”
“嗯。”佐藤点点头,“画得挺不错的。”
“您还有什么要问他吗?”润一问康正。
“没了。”
康正摇了摇头。
“看来没你的事了,谢谢。”润一对佐藤说道。
“等调查结束后,你可要好好跟我解释啊。”
“我只能大致说说,说多了会被骂的。”说着,润一看了一眼康正。
佐藤离开后,康正继续向润一提问:“您和刚才那位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搬到这里后就认识了。经常在电梯里遇到,渐渐也就熟悉起来了。但我和他的关系也差不多就这样吧。”
润一的言下之意是说佐藤不可能为他捏造不在场证明。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回来后就立刻开始了,应该是在九点半左右。毕竟那花第二天就要送人,我必须抓紧时间。”
听着润一的讲述,康正开始暗暗计算。从这里到园子的公寓,来回需要将近两个小时。而杀园子并做好所有伪装工作至少得花一个小时。如果真如润一所说,当天他晚上九点多到家,而佐藤也是在深夜一点来找他,那么他就只有三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要在这段时间里行凶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可以画画的时间就只剩三十分钟左右了。
康正看了看画布上的画。他对美术一窍不通,但要在三十分钟内画出这样一幅画,的确不大可能。
“佃先生,您有车吗?”
“父母有,但我没有。我不会开车。”
“哦,是吗?”
“说来惭愧,我觉得没必要学车。虽然迟早我都得去学个驾照。”
“嗯……”
如果不会开车,出行时自然会选择电车或出租车。但如果是在佐藤来之后再出门,电车已经停运,只能搭乘出租车。站在凶手的角度来看,深夜运营的出租车很容易被警方查到,既然要去杀人,就不会选择出租车。
“您能否证明您那天晚上是九点多回到这里的?”
“或许楼下的管理员还记得。您去找那天和我一起加班的人询问也行。那天我是晚上八点半左右离开公司的,不管再怎么赶,也都得九点半左右才能到家。”润一语气中充满自信,就像在暗示康正根本没必要去找公司的人核对。
“星期五那天……”康正说,“在把那盆蝴蝶兰带到这里前,它在哪里?”
“当然是花店里了。”润一回答,“那盆花是星期五下午我离开公司出门办事时,上司让一个女员工去买的。傍晚我回到公司时,花就已经放在我桌上了。”
“那么,当时您是第一次看到那盆花?”
“对。”
“是谁决定送花的?”
“据说是主编和女员工商量后决定的。之前他们还讨论过要不要送玫瑰呢。”
如此看来,润一应该不可能事先准备好这幅蝴蝶兰的画,然后装成是在那天夜里画的。
“您还有什么要问吗?”
“不,没有了。真抱歉,耽误您这么久。”康正不得不起身离席。
“那个,相马先生。”润一说。
“嗯……请讲。”康正忘记了自己的化名,一瞬之后才明白对方是在叫自己。
润一一脸严肃地说:“她不是我杀的。”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首先,我根本就没有杀她的动机。”
“我会牢记的。”康正回答。
乘电梯下到一楼,走出公寓楼前,康正顺道去管理员室看了一眼。一个上了年纪、身穿制服的管理员正坐在狭小的房间里看电视。
见康正冲自己打招呼,管理员打开玻璃窗。
“我是警察。”说着,康正出示警察手册,“请问这栋公寓楼是否有紧急出口?”
“当然有。大楼背面有紧急楼梯。”
“平常可以自由出入吗?”
“外边的人不行。通往紧急楼梯的门是锁着的。”
“那么,只要有钥匙就可以自由出入了吧?”
“嗯。”
“谢谢。”康正道了声谢,转身离开公寓楼。
回到园子的公寓,康正在饭桌上操作起来。他摊开从佃润一住处的垃圾桶里捡的黏性纸,小心翼翼地拿下附着在上边的毛发。虽然还粘着几根阴毛,令康正有些别扭,但现状已由不得他。
康正总共从黏性纸上拿下二十多根毛发。接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和一台便携式显微镜。盒子里装的是康正之前从杀人现场收集的头发。在被分为A、B、C三组的头发中,A组是园子的头发,B组是弓场佳世子的。
如果那些粘在黏性纸上的头发都和C组头发不同,那么佃润一的嫌疑也就洗清了。
但结果并非如此。康正拿到显微镜下观察的第一根头发就和C组的头发完全一样。
润一曾说过,自从今年夏天分手后,他就再也没去找过园子。可康正却在园子的住处发现了他的头发,这不禁让人感觉有些蹊跷。
为了避免出错,康正又一一观察另外几根头发。尽管可能性很小,却也不能排除与C组相同的头发并非来自润一的可能。
粘在黏性纸上的头发大致可以分为两组。其中一组的特征与C组完全一致。但在调查另一组头发时,康正全身不由得开始变热。他不停更换显微镜下的头发,一根根仔细观察。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结论缓缓浮出水面。
黏性纸上的另一组头发和弓场佳世子的头发很相似。 东野圭吾严选TOP10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