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东野圭吾严选TOP10合集

第274章

  1

  车冲进了路口的隔离带,引擎盖卷曲得如同卷起的纸屑。尽管没漏油,前挡风玻璃却碎了一地。驾驶员是个年轻男子,似乎是某电气机械厂商的售后服务人员,穿着带有公司名的藏青色制服。车也是公司的厢型车。一看里程表,行驶里程早已超过十万公里,果然是营业用车。车上并无同乘者。

  男子立刻被送往医院。他头部和胸部受到严重撞击。如果驾驶时系着安全带,或许能避免受伤。

  康正和搭档坂口巡查一同勘查事故现场。遇到这种自损事故,至少不会和受害者发生口角,事故处理的手续也会变得颇为简单。康正不由得松了口气。

  时值深夜,但路灯明亮,完全可以看清路面状况。事故地点是平缓的弯道,路面上并无任何刹车痕迹,应该是疲劳驾驶所致。

  “和泉,你看。”坂口在驾驶席上发现了一个小包。

  “里边有没有驾照?”康正问。送往医院前,他们已经掏遍男子的口袋,却没有发现驾照。

  “有。嗯……冈部真一,住在安城。”

  “家里的联系方式呢?”

  “请稍等一下。呃……啊!”

  “怎么了?”

  “你看。”说着,坂口从包里拿出一盒药,“是感冒药。”

  康正皱了皱眉。“的确是疲劳驾驶啊。”

  “要是驾车人吃了这药,疲劳驾驶的可能性就很大。哦,这里还有名片,上边写着夜间联系方式。”

  “立刻打电话,询问伤者家人的联系方式。”

  “明白。”

  看着坂口渐渐走远,康正低头看了看表。深夜两点。从昨天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出任事故值班员开始,这已经是他处理的第四起事故了。前天夜里才从东京赶回来,昨天一早就当班,如此连续作战,连康正也开始感觉吃不消了。

  照这样下去,估计天亮之前还得出动两三次。爱知县的交通事故很多。此前康正一天之内的最高纪录是出动十二次。

  结束现场勘查,将处理肇事车辆的工作委托给相关人员后,康正坐着坂口驾驶的面包车回到警察局。幸好,暂时还没接到发生事故的报警电话。

  “据司机的家人说,司机确实感冒了。上车前估计吃过药。”坂口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大概是小看了感冒药的药效。”

  “是啊。其实这玩意儿的危险程度甚至要超过酒精。喝醉了还能勉强撑着不睡,但如果吃的是药,根本就撑不住。除非是个整天吃安眠药的人。”

  “也是。”

  康正脑海中浮现出装安眠药的空药袋,就是放在园子卧室桌上的那种。药袋共两个。

  凶手把药袋放在桌上,估计是想表明安眠药是园子自己吃下的。可凶手为什么要放上两个空袋子?

  对于安眠药,康正一无所知。在看到桌上放着两个空药袋时,他便单纯地以为必须服用那么多才管用。

  康正觉得,这事必须调查一番。

  回到警察局,在座位上坐下,康正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信封正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和泉启”几个字。他立刻明白是野口写的。

  野口是康正的朋友,任职于鉴定科。昨天早上,康正拿了几根头发给野口,请他帮忙鉴定一下。当然,这种私人鉴定的行为在警察局里是严令禁止的。但野口说了句“如果只是大致鉴定一下,那倒没问题”,接受了康正的请求。

  除了装头发的塑料袋,信封里还有一张纸。上面的笔迹也是野口的,内容如下:

  从毛发的受损状况、掉落后经过的天数以及外形特征看,毫无疑问,X1和X2来自同一人。此外,从染发时间和毛发质地等方面看,Y1、Y2和Y3也应该属于同一个人。如果想要调查得更详细,你就写份申请吧。

  X1和Y1是从园子住处采集到的那两组外人的头发,而X2和Y2是粘在佃润一住处垃圾桶里黏性纸上的头发。至于Y3,则是弓场佳世子外套上的头发。

  根据鉴定结果,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弓场佳世子和佃润一都撒了谎,他们两人最近都去过园子的住处。第二,弓场佳世子曾经去过佃润一的住处。

  康正回忆园子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时说的话:“我被人背叛了,一个我一直很信任的人。”康正问她是不是男的,园子并没有回答,只是说“除了哥哥你,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康正心里感觉空落落的。确实,这种事经常会有。把弓场佳世子和佃润一撮合到一起的人说不定就是园子。园子向男友介绍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当时,她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两人竟然会双双背叛自己。

  可是——

  康正转念又想,即便是三角恋,弓场佳世子和佃润一也未必非要杀园子不可。

  如果润一和园子已经结婚,那么也还说得通。可实际上,园子和润一两人只不过是男女朋友。如果润一喜新厌旧,喜欢上了弓场佳世子,也只要把园子甩掉,然后跟佳世子结婚就可以。这种事没什么可在意的。

  当然了——

  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往往不能依靠常理判断。或许他们三人之间存在着很复杂的情感问题。

  但不管怎样,既然现场留有弓场佳世子和佃润一的毛发,而且两人都做了伪证,那嫌疑人的范围就可以缩小到他们身上。虽然也存在两人协同作案的可能,但康正认为可能性很小。从作案程序来看,即便找人协助行凶,也没有任何好处。

  康正坚信,凶手就在他们两人之中。

  这天夜里,除去此前的行动,康正只出动了两次。看到时间已到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康正和坂口同时松了一口气。在值班结束前,所有与事故有关的报警电话都由当班警察处理。说得极端一点,哪怕已经到了八点四十四分,只要还有报警电话打来,就该由康正他们来处理。连续出动十二次那回,康正深夜十一点多才回到家。

  值班后第二天,值班人员就会休息。回到家后,康正烧上洗澡水。趁水还没热,他给医院打了个电话,准备找当时给园子开安眠药处方的医生询问情况。

  幸好,那位医生有空。电话没响几声,对方就接起电话。

  “是康正吗?你妹妹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请节哀顺变。”医生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丝激动。

  “您已经知道了?”

  “嗯。前两天,东京的警察给我打过电话,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

  “东京的警察……”

  大概是加贺打的。康正立刻想到他。加贺曾问过是哪位医生给园子开了安眠药。

  “后来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可是你都不在家。”

  “抱歉,我去东京了。”

  “我想也是。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医生人很好,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他的为人,沮丧与悲伤溢于言表。

  “我有件事想向您打听一下。”康正说。

  “什么?有关安眠药的事吗?”

  听到医生一语中的,康正略感吃惊。“对。您怎么知道?”

  “之前东京的警察给我打电话,说是想问我给园子开的处方上安眠药的服用剂量。”

  加贺果然早已对那两个药袋起疑了。

  “您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一次一包。如果园子本人觉得剂量太大,也可以一次半包。”

  “一包会不会不够?”

  “应该不会。就园子的情况来看,每次服用半包最合适。对了,康正,你问这事干吗?莫非其中有什么问题?”

  “东京的警察是怎么说的?”

  “他说只是找我核实一下情况。”

  “哦?其实我也不大明白,只听说他们在调查有关安眠药的情况,就给您打个电话问问。抱歉,在您百忙之中还来打搅。”

  “这倒没什么。”

  医生对康正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但康正也无法再把话说得更清楚。他随口道了声谢,挂断电话。

  他陷入思考。

  凶手为何要在桌上放两个空药袋?如果凶手这么做,是想让人觉得药是园子自己服下的,放一个就足够了。还是说因为园子准备自杀,保险起见要服用两包,凶手想以此来表现自杀的真实性,才放了两个?

  康正有些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拘泥于这样的细节,或许这并没有多大意义,可他又实在放心不下。他忽然很在意加贺到底在想什么。

  泡完澡,康正一边嚼着在便利店买的便当,一边翻开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他调查到的情况,他拿起圆珠笔又添了一句:“为何桌上会有两个安眠药药袋?”这句话的上边记录着佃润一不在场证明的相关情况。

  “九点后回到位于中目黑的公寓。凌晨一点到两点,与佐藤幸广聊天。其间一直在画画。九点半左右开始画,凌晨一点时大致完成。”

  康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情况。这根本就不是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凌晨两点离开公寓,打上出租车,因为时值深夜,估计只需半小时就能到达园子的住处。即便是在深夜两点半,一听是润一,园子也不会有太大的戒心。从这一点来看,润一是可能动手杀人的。

  可康正之前也曾设想过,打车前往园子住处这一行为在心理层面上有些难以理解。不,更让人费解的是,如果佃润一就是凶手,他又为何要画那幅蝴蝶兰?他应该也知道,就算他为自己设计了凌晨两点以前的不在场证明,也无法让他彻底洗清杀人嫌疑。

  而如果佃润一在凌晨两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也同样完美,反而会让人感觉他是刻意捏造出的。据佃润一本人说,从晚上九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一直在公寓里作画,却没人亲眼看到他在作画。佐藤当时看到的只是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如此看来,这其中或许存在某些疑点。

  如果为了洗清嫌疑,佃润一曾做过手脚,那他留下的破绽也实在是太多了。相反,正因为破绽太多,康正又觉得他似乎并不太可疑。整个案子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中。

  2

  第二天的工作内容是整理前天值班时处理过的事故并写成报告。这天是白班,傍晚下班后就可以离开警察局,而且接下来又是休息日,所以康正决定晚上去东京。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康正提上早晨上班时带来的包向丰桥车站走去。

  刚到东京站,康正便四处寻找公用电话。整整一排公用电话前挤满了人,幸好还有一个空位。

  康正拨通了弓场佳世子住处的电话,佳世子正好在家。听到和泉园子的哥哥再次打电话来,她似乎稍感意外。为守灵的事道过谢后,康正立刻切入正题。

  “其实我想找你谈谈,不知道明天你是否有空。”

  “行啊,你打算几点过来?”

  “明天我还要赶回名古屋,午休时行吗?”

  “明天白天我可能不在公司。”

  “那能约个地方见面吗?哪儿都可以。”

  “远一点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弓场佳世子指定了二子玉川园站附近的一家家庭餐厅,位于世田谷区内,面朝玉川路。康正不大清楚具体位置,但也不能要求对方换地方。两人商定一点见面。

  康正到达园子住处时已十一点多。他在路上吃了饭,所以晚了。

  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目光停留在一张夹在门缝间的白纸上。他本以为是有什么东西送来了,但并非如此。白纸上写着这样一行字:

  静候您的来电练马警察局加贺十二月十三日

  十三日就是今天。看样子加贺早已了解过康正的勤务日程,猜到康正今天会来东京,才在门缝里夹了这么一张纸条。想必加贺一定曾打电话问过丰桥警察局。康正把纸捏成一团,塞进外套口袋。

  园子的公寓里凉飕飕的,就连日光灯的白光都透着丝丝凉意。康正提着行李走进卧室,摁下墙上的控制开关,打开空调。

  康正想起在发现园子尸体时,房间里的空调是关着的。园子睡觉时绝对不会任由空调开着。凶手大概也知道园子有这习惯,才特意关掉。和凶手在一起时,园子肯定会把空调打开。

  或者说……康正开始设想。如果这样做,是否能让其他人晚点发现尸体呢?如果开着空调,尸体的腐烂就会加快,臭味就会扩散到屋外。这样的联想让康正心生不快,他决定不再继续想下去。

  康正脱下外套,坐到床边。此刻的他仍无法说服自己在这张床上躺下。今天晚上,他打算裹着毛毯挨一宿。

  不知道今年还得来这里几次。康正边想边抬头看了看桌上的日历。那是一本用小猫照片做的日历,每页都印着一星期的日期,应该叫周历。尺寸比明信片小一圈。

  真奇怪。康正心里犯起嘀咕。日历最上边的一页竟是上周的日期。园子的尸体是在上周一发现的,而园子是在上上周的周五死去的。照这样看,日历应该停留在上上周。

  康正起身看了看房间角落里的圆筒形纸篓。纸篓里并没有上上周的日历。

  突然间,康正恍然大悟。他打开包,拿出一个装有证据的塑料袋,里面正是那些放在饭桌上的小盘子里的纸灰。

  康正捻起那三张纸片中的一张。果然不出所料。不管是纸张的材质,还是残余的黑白照片,都跟日历完全一致。

  为什么要烧掉日历?不,首先要确认的是点火烧掉日历的人。究竟是园子,还是凶手?

  但无论如何,问题应该不在日历本身。或许那页日历上正好写了很重要的内容。

  比如……康正开始假设。或许园子曾在那页日历上标记了与凶手约会的日期。凶手看到后就把它处理掉了。

  可是……

  康正瞟了一眼日历。日历的设计颇为简单,小猫照片几乎占据整张日历纸,只在照片下方很窄的空白处印着一周的日期。

  这地方应该写不下什么字。康正翻起其中一页,背面一片空白。

  灵光忽然在他脑中闪过。他发现桌上正巧放着一支记事用的细铅笔。园子的记事本明明放在她包里,为什么铅笔会在桌上?

  康正认为,大概有人用那支铅笔在日历背面写了什么。凶手不可能自己先写下什么,然后又烧掉,所以用这支铅笔写字的人应该是园子。而园子写下的内容又对凶手极为不利,凶手才会在杀园子后,把那张日历撕下来烧掉。

  凶手为什么要特意烧掉?康正心中再生疑问。就算要处理掉那页日历,凶手也完全可以把它撕下带走,拿到其他地方扔掉或撕碎。哪怕拿到厕所里冲掉也好。

  康正看了看塑料袋里另外两张纸片,都是彩色照片的一角。至于凶手到底烧的是什么照片,康正还不得而知。上次到东京来时,康正在这里的书架上找到几本照相馆赠送的便宜相册,但一番调查后,康正并没能从中找到有意义的照片。相册里全都是公司员工旅行和朋友婚礼时的照片。当然,正是因为这些照片不重要,凶手才没烧掉它们。

  假如凶手就是佃润一,情况又会如何?站在佃润一的角度,他必须隐瞒园子和他之间的特殊关系。为了消灭证据,他必须把他和园子的合影处理掉。之后,他又顺手把那张带有记录的日历烧掉。

  康正对这种处理方式心存疑问,但如此一来,事情的前后经过就能大致理顺了。问题的关键在于那页日历背面到底写了什么。

  把正在使用的日历撕下来做记录,证明当时的情况应当相当紧迫。如果时间有余裕,园子应该会记到便笺上。

  康正一边思考一边抬头看向书架。看着看着,他不由得开始疑惑。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笔记用具?

  第二天上午,康正去了一趟园子生前任职的公司,目的是去跟园子的上司打个招呼。当然,康正也希望能从他们那里打听些消息,所以他一大清早就打电话联系了对方。

  坐在并排放着几张四人桌的会客室里,康正与园子生前的科长和股长见了面。股长就是那个来参加过葬礼的穷酸男人,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宽脑门的胖科长山冈。山冈一见面就说了一大通表示遗憾与同情的话,但那夸张的语调和表情显露出他其实是刻意讲这些话的。

  “请问,在公司里,和园子最要好的是哪位?”等对方的讲话告一段落之后,康正插嘴问道。

  “呃,谁和她处得比较好呢……”山冈扭头看了一眼股长。

  “前几天警方派人来调查时,似乎是总务科的笹本出面应对的。”

  “哦,是这样啊。她们两人进公司的时间也挺接近的。”

  “能让我见见那位笹本小姐吗?”康正说。

  “没问题——你去通知一下总务科。”科长对股长下令道。

  没过几分钟,股长就回来了。笹本正巧没什么事,说是马上就过来。

  “原因还没查明吗?”山冈问道。康正一时没明白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过了几秒钟,才明白山冈问的是园子自杀的原因。

  “暂时还没有太大进展……”康正回答,“但或许也没什么具体原因。”

  “是啊。我也听说最近自杀的人越来越多。”山冈随声附和了一句。

  没过多久,一个身材娇小、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员工走了进来。向康正介绍过她后,山冈二人便匆匆离开会客室。他们这么做或许是不想与麻烦事有所牵扯,但在康正看来,这样的状况求之不得。

  女员工叫笹本明世。

  “大家都说我跟和泉比较熟,每次有人来问话时都会找我。但说实话,我跟她的关系不像你们想象得那样密切,也就是平常一起吃午饭,之前去她的住处玩过一两次。如果你的问题比较详细,我未必能够回答。”刚一坐下,笹本便开口说明。

  康正微微一笑。“警察问你的问题都很难回答吗?”

  “如果我真的和她很熟,或许也不算很难,但我和她根本就没那么亲密。”笹本一脸歉意地说。

  “他们是不是问你知不知道她自杀的原因,还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对。”

  “除此之外,他们还问过你什么吗?”

  “呃,这个……我也记不太清楚了。”笹本摸着圆圆的面颊,“啊,对了,他们还问我知不知道和泉生前很喜欢葡萄酒。”

  “葡萄酒?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倒也听和泉说过。听我这么说,警察就问我,大家是不是都知道。我说其他人大概不知道。如果当时那警察不提,就连我也想不起来。”

  看来加贺已经认定那瓶葡萄酒并非园子所买,而是其他人送的。正因如此,加贺才会一直追查到底是谁送的那瓶酒。

  “除了这些问题,他们还问了什么?”

  “嗯……”笹本略一思考,似乎回想起什么。可刚和康正四目相对,她就不知为何低下了头。

  突然间,康正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是不是问了有关我的事?”

  “是的。”笹本小声答道。

  “都问了什么?”

  “问我有没有听和泉提过你……”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她从来没在公司里提过,但上次去她住处玩时曾经听她说过,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在名古屋的哥哥……”

  “然后警察又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做了记录。”

  “这警察的问题也真够奇怪的,他大概觉得我妹妹自杀和我有关。”

  “这绝对不可能。”笹本笃定地说。听到她突然间变得如此肯定,康正反而有些措手不及。

  “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

  “和泉她一直都很信任你。听过她对你的描述,我很羡慕她能有你这样的哥哥。”

  “是吗?”

  “和泉不是把房门钥匙中的一把交给你保管吗?换成别人,哪怕是交给父母也未必能做到。”

  “的确如此。”

  “和泉曾经告诉我,因为把其中一把钥匙交给了你,所以她另配了两把钥匙备用。”

  “配了两把?”顷刻间,笑容从康正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的?”

  “真的。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如果她是为自己准备,配一把就够了。”笹本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

  这样的事也并非没有可能,康正心想。园子应该谈过几次恋爱,在她帮男友配钥匙时,很可能顺道为自己多配了一把。其中的一把最近应该在佃润一手上。

  康正本想问笹本是否知道园子的备用钥匙放在何处,但还是打消了念头。笹本看起来并不知道,而且这样问反而会勾起对方的疑心。

  “请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笹本说。她似乎巴不得康正早点放她走。

  “没有了。谢谢。”康正低头道谢。

  离开公司,康正照线路图的指示坐上电车,十二点半时到达二子玉川园站。车站距离与弓场佳世子约定的地方大概三百米远。望着来来往往的大型卡车,康正竖起衣领迈开步子。

  弓场佳世子还没到。康正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一边吃咖喱饭咖啡套餐一边等对方。一点已过,店里的人不多,但相隔两张桌子的位置坐着两个健身归来的中年主妇,两人不绝于耳的聊天声和大笑声彻底打破了店里的宁静。

  康正刚吃完咖喱饭,弓场佳世子就走进店来。她穿了一条轻便休闲的喇叭裤,手里还拿着一副太阳镜,与前两天见面时身穿黑色连衣裙的感觉完全不同。看到她走进店里,中年主妇一时间停止谈话,都扭头看着她,然后才又继续畅谈。

  “前两天承蒙照顾。”佳世子说。

  “感谢你能来参加葬礼。”康正答道,示意对方坐下。穿短裙的服务员拿来巨大的菜单,佳世子点了冰激凌,康正则续了一杯咖啡。

  “你是在做外联工作吗?”

  康正想起佳世子在保险公司上班。

  “不,那不归我管。”

  “但你是因公来这附近的吧?”

  “今天是特殊情况。有个朋友说想让我帮忙参考一下买保险的事情……”

  “哦。”

  “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吗?”佳世子用纤细的指尖轻抚装满水的玻璃杯,面无表情地说。

  康正坐正身子,瞥了一眼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家庭主妇。两人似乎并没在偷听自己和佳世子的谈话。

  “我想和你聊聊有关园子男友的事。”

  “关于这件事,除了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些情况,我也不大清楚了……”

  “你认识佃润一吗?”

  弓场佳世子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盯着康正。

  “你认识他吧?”康正追问。

  佳世子垂下长长的睫毛。她对康正的问题不置可否,必定是因为她正在推测康正究竟都查到了什么。

  过了好一阵,佳世子才抬起头来说:“园子向我介绍过他。”

  “园子是怎么介绍的?”

  “我忘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且当时又是恰巧遇到,园子只是随口介绍了几句。”

  康正紧紧盯着佳世子。“前两天我找你打听有关园子男友的事,你只告诉我园子曾在几年前和一个男的恋爱过,却没提到半句有关佃润一的事,为什么?”

  “这个……我一时没想起来。”

  “也就是说,你彻底把佃润一忘了?”

  “是的。”

  “哦?”康正感觉口干舌燥,喝了口水。

  服务员端来了冰激凌和咖啡,可两人都没动。

  “你撒谎。”康正盯着佳世子白皙的额头说道。佳世子突然间皱起眉头。康正接着又说:“你正在和佃润一交往。”

  佳世子身材娇小,胸部却很丰满。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猛地吐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就别再装糊涂了。我早就查清一切了。”康正往椅背上一靠,收紧下巴,观察佳世子的一举一动。

  佳世子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脊背,坐得笔直。她一直盯着那杯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激凌,但思绪似乎早已飘到别处。康正本以为她会继续辩解,但看样子她无此打算。

  “我再问一次,”康正稍稍前倾,“你在和佃润一交往,是不是?”

  佳世子低垂的睫毛微微一晃,但和上次守灵时的感觉完全不同。过了好一阵,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对。”她的声音听起来干涩无力。

  这一次,轮到康正长舒了一口气。“园子的前男友如今在和你交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顺其自然?园子已经死了啊。”

  “这和园子的死没有半点关系。”

  “是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佳世子猛地眨了眨眼,看着康正。

  “如果园子真是自杀的,你难道不觉得动机就在于此吗?”

  “我们只是……”佳世子正对着康正,目光却朝向斜下方,“我在润一和园子分手后才开始与他交往,园子不可能是因为得知我们的事自杀的。”

  “是佃单方面认为他已经和园子分手的。”

  佳世子闻言睁大了眼睛。“你见过他了?”

  康正心说不妙,但话已出口,一切都为时已晚。“我有句话要告诉你。”康正说。他的口吻已经明显不同。

  “什么?”

  “我认为园子不是自杀的。”

  佳世子似乎被康正的气势压倒,稍稍缩了缩身子。

  “我觉得园子死于他杀。不,我确信如此。我有证据。”

  佳世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畏惧,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你错了。”

  “不好意思,”康正撇了撇嘴,“我不相信你的话。”

  “你在怀疑我?”

  “没错。顺便问一句,上上周周五夜里,你在哪里?”

  佳世子摸着右耳下方,思索片刻。挂在她耳垂上的金饰不停晃动,就连这样一个无心的小动作都显露出艺人般的气质。

  “我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

  “那你的嫌疑就无法洗清了。”

  “我可以问一句吗?”

  “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

  “我的目的……”康正盯着佳世子,随后挤出笑容,“并不是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佳世子并不迟钝,又怎会不明白康正的言下之意?紧绷的面颊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和畏惧。

  隔着两张桌子的那两个主妇吵嚷着起身。其中一个还盯着康正他们看。

  “你什么时候剪的短发?”康正问道。

  “哎?”佳世子回望康正。

  “园子的住处有你的头发。这你怎么解释?”

  佳世子表情僵硬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那头发是我的?”

  “要反驳的话,你就先给我几根你的头发吧。我会再详细调查一下。”

  佳世子皱起眉头,面露不快。看起来她已经明白,康正在守灵的那天夜里采集到了她的头发。“我星期三和园子见过一面。”佳世子说,“就在园子的住处。”

  “你是想说你的头发是在那时掉落的?”

  “只有这种可能。”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觉得没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和园子的死没有任何关联。”

  “你们为什么见面?”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打电话给我说好久不见了,想聚一聚,我就在下班路上顺道去找她。”

  “园子难道不知道你在和佃润一交往?明知如此,她还说想见你?”

  “我也不清楚。聊天时,她一直没提我和润一的事,估计应该不知道。”

  “好,那我就来说说我的假设吧。”

  “请讲。”佳世子黑色的瞳孔散发着光芒。

  康正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周三那天,你和园子为了佃的事吵了起来。当然,吵到最后也没有任何结果。你心中因此对园子萌生杀意。”

  “我为什么要杀她?要说她对我怀恨在心,倒也还说得过去。”

  “如果园子说她坚决不愿和佃润一分手,而佃也说如果园子不同意分手,他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情况又会如何?对你来说,园子就会成为阻碍。”

  “亏你想得出。”

  “我说过我只是假设。”

  “既然没什么好谈的,那我就先告辞了。”桌上的冰激凌还一口未动,佳世子却已起身。

  康正也没动咖啡,站起身来。趁着康正到收银台结账的工夫,佳世子脚步匆匆地走出咖啡馆。

  康正刚一出门,就听停车场传来汽车引擎声,一辆绿色的MiniCooper正驶离停车场。看清楚开车的人就是佳世子,康正站到车头前方。车随即停下,康正走到驾驶席旁。

  佳世子不情愿地把车窗摇下十厘米左右。车上装的并非电动车窗。

  “这是你的车?”康正问。

  “对。”

  “既然你有车,”康正盯着车里,“那你就能在半夜出门。”

  “告辞了。”

  佳世子松开刹车。

  MiniCooper发出低沉的引擎声,从康正面前开过。

  3

  康正回到园子的公寓时,加贺已经在门前等他了。加贺将两肘搭在走廊的栏杆上,俯视下边的路。看到康正,他的脸上堆起笑容。

  “您回来了。”加贺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也不记得了。”加贺看了看表,“但应该没多久。您去哪儿了?”

  “去了趟园子的公司。之前还一直没来得及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我是指去公司之后。”加贺保持笑容,“您中午就离开了她的公司。我问的是在那之后。”

  康正盯着加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看了好一阵。“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园子的公司?”

  “我估计您也差不多该去看看了,就打电话问了问。结果对方说您上午去过。看来我的直觉没错。”

  康正摇了摇头,把钥匙插进锁眼。

  “可以再让我到屋里看看吗?”加贺说。

  “还有什么需要看的吗?”

  “我想确认一件事。拜托了。而且我还有个机密消息要告诉您。”

  “机密消息?”

  “对。肯定能帮您大忙。”加贺意味深长地一笑。

  康正叹了口气,打开房门。“请进。”

  “打搅了。”

  康正暗自庆幸,幸好出门前已经把证物全都收进了包里。要是让加贺看到,之前的努力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离开园子的公司后,我到新宿稍微转了转。我想看看她究竟在怎样的地方上班。”说着,康正回头一看,只见加贺正蹲在鞋柜前,“你在干吗?”

  “啊,失礼了。我发现了这东西。”加贺拿着一只羽毛球拍,“这东西就靠在鞋柜旁边,是专业球拍呢,碳素纤维的。令妹生前是不是加入过羽毛球俱乐部?”

  “她高中时打过一段时间。有什么问题吗?”

  “防滑带的缠绕方向似乎和其他人不同啊。”加贺指着防滑带,“令妹是左撇子吧?”

  “没错,我妹妹的确是个左撇子。”

  “果然如此,”加贺点了点头,“不出所料。”

  “照这么说,你在看到球拍之前就知道她是左撇子了?”

  “也不能说知道,只是推测。”

  “呃,”康正在屋里环视一周,“你们已经采集分析过各种物品上的指纹了吧?比如铅笔、口红之类的。”

  “不,还没有。我只是偶然发现的。您还记得我曾经调查过那些写给园子小姐的信吧?”

  “记得。但你说那些信都不是最近几个月寄来的。”

  “不,这和信是何时寄来的没有半点关系。我关注的是令妹拆信封的手法。说得具体些,就是观察信封的开口处。”说着,加贺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不好意思,能麻烦您把它撕成两半吗?您就当成是在拆信封。”

  “还是另找一张纸来试验吧?”

  “没关系。反正在我用完前,新印好的肯定会发下来。您大可不必在意。”

  “新印好的”这几个字让康正有些在意。这到底是说他要调动,还是说他要升职?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康正感觉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家伙口气还真不小。康正瞅准印着“巡查部长”字样的地方,缓缓撕开。

  “您平常习惯用右手吧?”加贺说。

  “对。”

  “您的撕法和常人一样。用左手捏住整张名片,右手撕开想要撕的地方。而且在撕的时候,您的右手按顺时针方向撕下,这是大多数人拆信时的撕法。”

  听加贺这么一说,康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动作。“任谁都是这样做的吧?”

  “这也是因人而异的。还有,您再仔细看看撕开的痕迹。”加贺接过那张被撕成两截的名片,“从断面和指纹的位置等特征上,可以大致看出拆信人的习惯。我调查过园子小姐撕开的信封,她撕的方向与您刚才撕的方向完全相反。所以我就猜测她或许是个左撇子。”

  “这样啊。现在想想,这道理也挺简单的。”

  “您在这方面应该比我更拿手。”

  康正不清楚加贺这话到底什么意思,默然不语。加贺一脸笑容地接着说道:“您不是经常能从保险杠的凹陷、车灯的损坏、车漆的脱落等细节上看出车子是怎样出事故的吗?您可是位通过物证得出假设的专家啊。”

  “原来是这意思啊。”

  “破坏中必有信息。这一点适用于所有案件。”

  “或许吧。”

  康正不禁开始猜想加贺到底从中发现了什么。

  “对了,令妹不管干什么都习惯用左手吗?”

  “也不是。父母曾经纠正过她,所以她一般是用右手握筷子和笔。”

  “是吗?日本人都喜欢这么做,外国人似乎就不太在意。但确实很少看到哪个外国人反着拿刀叉。令妹握刀叉的习惯如何?”

  “应该和正常人一样。”

  “也就是说,右手握刀,左手握叉?”

  “对。”

  “如此看来,平时要是不多加注意,或许很难看出园子小姐是个左撇子。”加贺说得轻描淡写,但明显可以看出他很重视这一点,“但情况是否真是如此呢?刀子要用来切东西,一般还是得用力气大的那只手握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妹妹也没跟我聊过这些事。”说完,康正瞥了一眼加贺,“园子是左撇子和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怎么说呢,虽然眼下还说不清楚,但在我看来大概有关。”

  加贺的话让康正感觉到一丝不安。的确,园子是左撇子一事是此案的关键点。康正也是从那些电线皮碎屑附在菜刀上的位置看出凶手是个惯用右手的人。

  但相关的线索早已被康正销毁。既然如此,为什么加贺还要揪着园子是左撇子这一点不放?难道除了那些碎屑,还有什么证据暗示了凶手是个惯用右手的人?

  想到这里,康正才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在握菜刀时,为了不在刀柄上留下指纹,他曾用手帕裹住刀柄。那凶手使用菜刀时的情况又如何呢?估计凶手也会留意,不让刀柄沾上指纹。但如果刀柄上连一个指纹也没有,似乎又有点奇怪。因此凶手当时应该是握住园子的手,让园子握住菜刀。

  那时凶手是让园子用哪只手握刀的呢?

  的确,正如加贺所说,园子是左撇子的事平时看不太出来。凶手即便知道,也很可能无意间让园子用右手握住了菜刀。或许,眼前这名刑警就是从刀柄上的指纹和拆信方向不一致上看出问题,开始对自杀的说法产生怀疑。

  “我想请你把话说明。”康正盘腿坐在卧室的地毯上,“很明显,你对园子的死抱有疑问。挑明了说,你觉得她并非死于自杀,而是他杀。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倒没这样说过……”

  “你就别再撒谎了。如果换成普通人,或许还会相信你这番话,但很不巧,我也是个警察。”

  加贺耸了耸肩,轻轻搔了搔右脸。他看起来有些犹豫,但似乎并不觉得为难。或许他早已想到,康正迟早会这样问。

  “我可以进屋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能对我说真话。”

  “我可从来没有过撒谎的打算。”加贺苦笑着进了屋,“相反,我觉得和泉先生您没有说真话。”

  “这话什么意思?”康正不由得紧张起来。

  “没什么。就像我刚才说的,您对我们隐瞒了许多事。”

  “我干吗要瞒你们?”

  “关于您这么做的原因,我也大致猜到了几分。”加贺似乎并不打算坐下,他一边在狭小的厨房里来回走动一边说,“刚开始时,我只是对一些小细节有疑问。在宾馆的酒吧里聊天时,我曾问过您有关水池的事。您还记得吗?”说到这里,加贺停下脚步看着康正。

  “你当时说……水池是湿的。”

  “对。从推测的死亡时间来看,园子小姐即便用过水池,也应该是几十个小时以前的事,水池早就应该干了。但当时水池里却湿了一大片。当时我想,或许是您曾经洗过手的缘故。如果不这样想,事情就无法解释了。”

  加贺走到橱柜前。

  “其次令我在意的就是我曾多次提起的那个空葡萄酒瓶。这里没有酒柜,所以我想园子小姐应该还没到嗜酒如命的地步。一个人喝完那么大一瓶酒,似乎也太多了。因此,我就对这瓶酒是不是园子小姐独自喝完这一点产生了疑问。就算她是自杀的,之前有人和她一起喝酒也不足为怪。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就必须尽快把他找出来,详细打听一下情况。我觉得这屋里应该还有一个酒杯,便找了一圈,却没能找到。尽管园子小姐有好几对酒杯,能与她当时使用的那个配对的酒杯却放在橱柜里。”加贺指了指橱柜,“但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橱柜里的酒杯也不大对劲。”

  “怎么不对劲?”康正掩饰着内心的紧张,问道。

  加贺从橱柜里拿出了那个酒杯。“园子小姐生前很爱整洁,不管哪个酒杯,她都会擦得干干净净。可这酒杯却不大干净。说得难听点,洗的时候很不用心。”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莫非洗杯子的人不是园子小姐?如果不是园子小姐,那杯子又是何时洗的?看起来应该不是在园子小姐过世前洗的。其他人不可能只洗这个杯子,而且如果洗的时候园子小姐还活着,肯定会重洗一遍。也就是说,杯子应该是在园子小姐死后才洗的。但如此一来,事情就会变得有些蹊跷。因为这间公寓之前拴了门链。那个清洗酒杯的人到底是怎样离开的呢?”

  说到这里,加贺看了看康正,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我想知道你的结论。”康正说。

  “之后,我心存疑惑地回到警察局。看过鉴定科送来的结果后,我更加纳闷了。”

  “又怎么了?”

  “没有任何指纹。”

  “指纹?”

  “水龙头上。”加贺指了指水池的水龙头,“准确地说,只发现了园子小姐的指纹。您应该能理解我纳闷的原因了吧?那么水池为什么会是湿的呢?”

  康正如梦初醒。他开关水龙头时是戴着手套的。他是为了不让指纹沾到其他地方,结果却起到了反作用。

  “所以我才问您有没有用过水池。当时我说水池里是湿的,您便说您之前洗了把脸。但您的话明显有问题。如果您曾在水池边洗过脸,就应该会留下指纹。”

  “那么……你又是如何推理的?”康正问道。他已经开始焦躁不安。

  “所以我就推理,清洗那个酒杯的人其实是您。但您不想让警察发现这一点,所以清洗时很小心,没在水龙头上留下指纹。”

  “这样啊……”

  “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请您尽管指出。但希望您能同时解释一下水池濡湿和水龙头上没有指纹的原因。”

  “我还是先听你说完吧。”

  “那好。当时您之所以要清洗,估计是因为那个酒杯用过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也就是说,屋里有两个用过的酒杯。如此一来,园子小姐就不是独自一人饮酒了。但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原因何在?可能性只有一个。如果任由酒杯放着,警方就会对园子小姐的死心存疑问。反过来说,您其实早就知道园子小姐并非死于自杀。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条门链。如果当时房门上真的拴着门链,那么不管房间里的状况再如何可疑,您都不会认为园子小姐是被杀的。由此便得出一个结论。”

  “房门上拴着门链一事是我撒的谎,是吗?”

  “就只有这种可能了。”说着,加贺点了点头。

  康正想起,上次在宾馆的酒吧里见面时,加贺就已经怀疑门链一事了。

  “接着说。”康正说道。

  “后来我试着设想您这样做的原因。”加贺竖起食指,“正常情况下,如果您对令妹的死心存疑问,应该会积极向警方提供线索才对。因此我首先想到,您和令妹的死之间或许存在关联。”

  “所以你就去调查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我并不想辩解,但请您相信,我这么做只是在按步骤办案。我从没想过园子小姐是您杀的。”

  “这倒无所谓。那么结果如何?周五我白天上班,傍晚就下班了,而且周六休息。我根本就没有不在场证明。”

  “您说得没错。但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并不关心您有没有不在场证明。相反,我觉得您或许认识杀园子小姐的凶手,甚至还想包庇此人。”

  “凶手杀了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还要包庇凶手?”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有时人的想法非常复杂。”

  “没这回事。至少我不是这样。”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加贺一脸严肃地说,“您并不打算包庇凶手,但您不想让警方逮捕凶手。”

  康正也板起脸回望加贺。加贺应该明白,他的这番推理已经猜中真相。

  “但想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具备一些条件。”

  “什么条件?”

  “您要在一定程度上对凶手有所了解。您应该也很清楚,个人的调查是存在一定局限性的。”

  康正用指尖敲了敲膝盖。“既然已经推理到这一步,为什么练马警察局还没有采取行动?”

  “这只是我个人的推理。”加贺撇了撇嘴,“我也和上司说过这些话,但他们并不赞同我的观点。他们觉得您是不可能撒谎的。既然当时房门上拴着门链,那就只可能是自杀了。而且最后以自杀结案,也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说到这里,加贺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而且最近辖区内发生的职业女性连续遇害案件也闹得沸沸扬扬的。”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我再问您一次。”加贺转身朝向房门,指着那条断成两截的门链说,“您来的时候,房门并没有拴门链吧?”

  “不,”康正摇了摇头,“是拴着的。我是把门链剪断后才进到屋里的。”

  加贺搔了搔后脑勺。“您是在那天下午六点左右报的警。您之前说过,您一发现尸体便立刻报警。但一个在附近补习班补习的小学生证明,他曾在那天下午五点左右看到您的车停在附近。那在这一个小时里,您到底都干什么了?”

  我的车被人看到了?康正不由得感叹起来。当时他没能注意到这一点,而且也没想到这个刑警居然连这些事都调查了。当然,加贺必定早已猜到康正是在报警之前到的,才会寻找证词验证他的想法。

  “那车不是我的。”

  “那孩子可是连车的种类都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辆随处可见的国产车罢了。再说那孩子记得车牌号吗?如果他还记得,你就去把他领到这里,我当面问他。”

  听康正这么说,加贺苦笑了一下。康正见状也不由得笑了笑,说道:“你接下来又准备出什么牌?”

  “我想请问您一点。之前您说您看到房门上拴着门链,就大声冲着屋里喊令妹。那天同一层的几户人都在家,却没人听到您的声音。有关这一点,您打算如何解释?”

  康正耸了耸肩。“我觉得当时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可实际上不大。或许事情就是这样。”

  “当时您可是在叫屋里的人,声音怎么可能不大?”

  “我也不大清楚。当时我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加贺像演员一样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之后又在屋里踱步。地板被踩得嘎吱直响。

  “和泉先生,”加贺停下脚步,“请您把揪出凶手的事交给警方,惩处罪犯的事交给法庭吧。”

  “园子明明是自杀的,哪儿来的什么凶手?”

  “一个人的力量是极为有限的。或许您已经大致猜到了真凶,但真正的困难还在后边。”

  “你不是才说过吗?我是个凭借物证得出假设的专家。”

  “光凭假设是无法逮捕凶手的。”

  “不需要逮捕,光是假设就足够了。”

  加贺的表情像吃了黄连一样。“跟您说句我父亲的口头禅吧。他经常说,毫无意义的复仇,光是赤穗浪士[76]就足够了。”

  “他们的所作所为并非复仇,而是在表现自我。”康正板起脸说道,“你进屋想调查的东西就只有羽毛球拍吗?”

  “不,这只是开始。”

  “那就麻烦你动作快点。另外,你说作为交换条件,会告诉我一个机密消息,你好像还没说吧?”

  “我会在调查的同时告诉您的。不好意思,我可以看看那台电视机下边吗?”

  “电视机下边?”

  电视机放在茶褐色小货架上。货架上摆着录像机,下边一层则整齐地放着一排录像带。“那里的全都是VHS吗?”加贺询问录像带的种类。

  “似乎是。录像机只能放VHS。其他的只有卡式盒带……”康正往架子下边看了看,立刻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不对,这是八毫米录像带。”他从架子下边拿出一盒尚未开封的八毫米录像带。盒内有两卷一小时长的带子。

  “借我看一下。”加贺拿过带子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不出所料。”

  “怎么了?”

  “您有没有见过住在隔壁的人?”

  听到突如其来的提问,康正稍感疑惑。“还没见过。”

  “隔壁住着一个女自由撰稿人。她和园子小姐不算太熟,但偶尔也会聊上两句。”

  “她怎么了?”

  “去世的两天前,令妹曾找她借过摄像机,就是使用这种八毫米录像带的摄像机。”

  “摄像机?”康正从未想到这种东西。过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加贺到底在说什么。

  “她借那东西干吗?”

  “令妹说要在聚会上用。那个自由撰稿人是为了搜集写作素材才买的。令妹本来说准备周六用,但到了周五,令妹又告诉她不用了。”

  聚会肯定是园子找的借口。她借摄像机到底有什么用?又为何忽然不借了?

  “大概是想拍什么。”康正喃喃道。

  “如果您想了解得再详细些,不如直接去隔壁问问。她今天似乎在家。”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调查的吗?”

  “今天就到此为止。”加贺开始在玄关穿鞋,“下次您准备什么时候过来?”

  “我也说不清。”

  “应该是后天吧。”加贺说,“明天您要值班,一直到后天早上才结束。我想您下班后应该就会过来。”

  看到康正瞪着自己,加贺说了句“再见”,随即离开。

  4

  眼看还剩下一点时间,康正决定在园子住处稍做调查。他要找的是笹本明世提到的那把备用钥匙。据笹本说,应该还有一把备用钥匙。

  康正找遍了整个家,甚至连小盒子和洗手池下边的抽屉也翻了一遍,依旧没有发现钥匙。但他发现了另一样东西。

  书架中间放着一个陶质小丑人偶,头部已被拧开,成了一个笔筒,里边插满圆珠笔、自动铅笔、签字笔和钢笔。康正抽出自动铅笔,里面装着笔芯。他又接连查看了两三支笔,每一支都能使用。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房间里几乎找不到任何笔记用具。

  然而,康正心中同时又冒出另一个问题:这样就无法解释那支记事本用的铅笔为何会在桌上。他也曾猜测园子或许用那支铅笔在小猫日历背面写过什么,但他不明白园子为何要特意选用这样一支书写不便的手册用铅笔来记录。她只要稍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小丑笔筒。而且记事本装在园子包里,铅笔也不大可能碰巧就放在外边。

  如此看来——

  使用这支铅笔的人应该不是园子,而是凶手。凶手在屋里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任何笔记用具,便从园子包里拿出这支手册用铅笔。凶手到底用铅笔写了什么?康正再次想起那本日历。日历背面写有内容一事应该可以确定。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为什么要烧掉那页日历。

  这感觉简直就像在游戏厅里玩打地鼠。康正心想。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就会立刻从其他洞里探出头来。

  康正靠床坐下,把包拖到身边,拿出一个塑料袋。袋中有一把钥匙,正是康正发现园子尸体时放在信箱里的那把。

  凶手肯定是用备用钥匙锁门的。问题在于凶手用的是不是这把备用钥匙。之前,康正一直以为凶手用的就是这把,所以一直没能弄清凶手这样做的目的。

  但如果还有另一把备用钥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凶手或许带走了当时使用的钥匙。也就是说,信箱里放着备用钥匙另有原因。

  只不过……康正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就算这把钥匙是园子自己放入信箱的,她这样做的原因究竟何在?

  出发的时刻渐渐接近。康正记下新谜团,离开了园子的住所。

  隔壁二一四室门外并没挂姓名牌。看到园子的房门外也没挂,康正心想,这或许是生活在大都市的单身女性的习惯。

  康正摁下门铃,房门缝隙间露出半张皮肤粗糙的年轻面庞,并未化妆,发卡卡住一头烫过的长发。

  康正自报姓名,女人立刻放松了警惕。看到她一脸懊丧,康正感觉她其实长得不错。

  康正表示,他听说园子曾想找她借摄像机,所以希望能找她聊一聊相关细节。女人先关上门,解开门链后又再次打开。她穿着一件淡蓝色小猫图案的毛衣。大概年轻女孩都喜欢猫,康正心想。

  “您说想问一下细节,其实也没什么细节,而且最后她也没来找我拿。”

  “您是否知道她没来拿的原因?”

  “这我就不清楚了。”

  “是吗?”康正觉得被加贺算计了,“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警察也来找过您吧?”

  “来过一次。倒也没什么麻烦,您不必在意。对了,令妹自杀的原因查清了吗?”

  “嗯,差不多了。”加贺似乎并没告诉她园子死于他杀,“听说您以前时常和我妹妹聊天。不知都聊过什么?”

  “聊过很多,但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女人微微一笑。

  “比如猫之类的?”康正指了指女人的毛衣。

  “嗯,聊过。我和她都挺喜欢猫的。这栋公寓里不许养宠物,所以我们经常会抱怨这事。但我想令妹应该比我更喜欢,我时常见她随身带着照片。”

  “猫的照片?”

  “对。说得准确一些,应该是猫的画的照片。她在房间里放了两幅小猫的画,说想随时都能看到画,便把画拍成照片,夹到记事本里了。”

  “哦……”康正含糊地点点头。他既没看到过那些画,也没有看到过画的照片。

  说到画,康正立刻就联想到佃润一。那两幅画说不定就是润一画的。紧接着,康正又想到那些照片烧剩的残角。被烧掉的或许就是画的照片。

  “啊,抱歉,净和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看到康正一脸阴郁,女人似乎误解了康正此刻的感受,“要是能告诉您更有用的事就好了……上次我告诉警察的那些话也都颠三倒四、没有重点。”她一脸同情地说。

  康正闻言,忽然感觉事情有些奇怪。“除了摄像机的事,您还跟警察说过什么吗?”

  “说过。警察没跟您说?”

  “没有。您都说了什么?”

  “确实颠三倒四的。”女人强调道,“星期五夜里,我听到园子小姐屋里有人说话。”

  “哦?”康正不由得出声问道,“您是指发现我妹妹尸体前的周五吧?大概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十二点左右。但我也不敢保证。”

  “只听到我妹妹的说话声吗?”

  “这个,我也说不清……但确实听到了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一男一女……”如果女的是园子,那男的无疑就是佃润一。“他们一直说到什么时候?”

  “抱歉,当时我正在工作,没太留意……”

  女人一脸歉意。但对于康正来说,光是这一点已经堪称很大的收获了。

  “警察也没跟您说星期六的事吧?”女人接着问道。

  “星期六?什么事?”

  “其实我也不敢肯定。”女人说。看来她很喜欢找人聊天。“星期六白天,似乎有人进出过房间。”

  “星期六?”康正不禁提高嗓门,“这不可能……”

  “所以说可能只是我多虑了。”

  “屋里有声音吗?”

  “有。这公寓墙壁很薄,能清楚听到隔壁的动静。但说不定不是从令妹的房间里发出的,而是斜上方的房间或者楼下发出的声音。当时有人摁响过门铃。”女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康正早已看出,她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没有自信,只是不希望别人太重视她的话。

  康正道谢后走出公寓。

  在走向车站的路上,康正心想,或许加贺正是为了让他获得这些信息,才建议他去找邻居聊聊。

  5

  本间股长带着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年轻男子来到康正面前。看到对方一脸不耐烦,康正也面无表情地相迎。

  本间递来的文件上贴着一张记录当前时刻和车速的纸条,已用食指摁过骑缝印,旁边写着姓名。看到本间居然让对方做到这种地步,坐在面包车里的康正估计对方并非善类。

  “请出示驾照。”康正冲着男子说道。男子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连同茶色封套一起递上。

  果不其然,就在康正准备往罚单收据上填写处罚事项时,男子开口了:“我跟另外那位警官说过了,我没开那么快。”

  纸条上写着时速七十四公里。这条路限速五十公里。

  “你开得就有那么快,才会留下记录的。”康正指着纸条说道。

  “我听说那玩意儿经常测不准。”

  男子指的是雷达测速仪。

  “哦?是吗?那你来说说,那玩意儿到底怎么不准?”

  “听说根据测量角度和距离的不同,测出的数字也不一样。”

  “你听谁说的?”

  “也没听谁说……大伙儿都这么说啊。”

  “我们是按照一定顺序,在一定条件内测定的,也从未在调整机器上懈怠过。如果你对机器测定的结果抱怀疑态度,完全可以告上法庭,这类人很常见。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康正冲男子微微一笑,“这次我们用的测速仪是日本无线的产品,这家厂商还从没在法庭上输过官司呢,堪称法庭上的无敌冠军。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准备挑战一下?”

  男子露出狼狈的表情,但似乎还有些不死心。

  “不是听说要用雷达必须有使用资格吗?”男子扭过脸喃喃道。违章者说话时一般都不敢直视交警。

  “对。”

  “你有使用资格吗?”

  康正猜想,此人大概曾在汽车杂志上看到过“遭遇交警拦截时的应对方法”之类的文章。最近一段时间,总有违章者如此找碴。

  “规定里说,只要协同执法的同事中有任何一人具备该资格,我就不需要具备。但看你挺不服气,那就让你看看好了。反正这东西被人看到又不会有损失。”康正掏出警察手册,把夹在里边的那张卡式雷达使用许可证递给男子,“以前想要考雷达使用许可证确实挺难,但对现在的交警来说,这东西人手一张。交警本来就有无线使用许可证,这东西只要听个讲座就能拿到。”

  “什么嘛,这根本就是乱来。”

  “这也说明如今的机器性能已经提高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男子只是撇了撇嘴。

  每到十二月,康正都不大愿意查处这些超速者。时近岁末,每个人都为生活奔忙。在这个时候查处超速,感觉就像故意给人添堵。一年的工作眼看就要结束,许多人都会在无意间把油门踩到底。之前一直留心不被交警拦下的人也会在不经意间加快速度。正因如此,这段时间才会事故频发。查处超速的目的本来是为了防止交通事故的发生,但被查处的人并不这样认为。换成说话难听的司机,遇到这种事,必然会询问康正他们:“到了年底,警察也开始想办法充实国库了吧?罚我们这么多钱,到底有几成会落到你的腰包里啊?”听到这类冷嘲热讽,康正只能苦笑一下,不予理睬。

  康正刚刚撕下罚单,把收据递给皮夹克男子,本间已经领着另一个违章者朝康正走来。这次是个中年胖女人。看到女人那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康正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油画?”坂口巡查一脸吃惊地说,“我可不懂这些艺术。”说完,他手握方向盘歪了歪脑袋。

  结束超速查处工作返回警察局的途中,坂口冲着康正如此说道。从下午三点到五点,总共处理了二十二起超速违章。在最容易提速的国道一号线,超速违章者果然不少。

  “怎么,你还对油画感兴趣?”坐在后排的田坂开口说道。他今天的工作是测定时速。站在路边测速让他鼻头都变红了。今天的阳光不是一般的毒。

  正常情况下,查处超速都是四人一组。首先,由负责测速的人找出违章车辆。接到通报后,便会有人开车上路,拦截违章车辆,随后将违章者交给负责记录的人。负责记录的人通过无线电与负责测速的人联系,确认事实,再将违章者交给负责处罚的人。但违章者一般都不会坦率地承认过失,所以处罚可谓最棘手的工作。经手人必须软硬兼施,想尽办法说服违章者,不给对方任何辩驳的空间。带队的本间觉得,四人当中,康正是最适合做这份工作的人。

  “我也没说我对油画感兴趣,只想稍微了解一下。”

  “你想了解什么?”

  “说来也许让人觉得奇怪。画一幅油画一般需要多长时间?”

  “这问题确实奇怪。”田坂笑道,“这种事得先看画什么。”

  “花。说得详细些,是蝴蝶兰。”

  “蝴蝶兰?”

  “那花不错。”坐在田坂旁边的本间说道,“不会是有什么蝴蝶兰绘画大赛吧?”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画盆蝴蝶兰要花多长时间……”

  “那也得看画的大小,”田坂说,“精细程度也得考虑进去。”

  “精细度马马虎虎,大小嘛,大概这么大。”说着,康正用两手比画了一下。他两手之间的距离比两肩稍宽。

  “不清楚啊。”

  “以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有个外国人用一个小时左右画了一幅大山和森林的风景画,而且画得很不错。”之前还说自己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坂口说道。

  “那节目我也看过。”本间在身后说道,“但那种风景画其实挺简单的。听说画山和森林有一定模式可循。但如果要画蝴蝶兰这类特殊花卉,估计得花两三个小时才能画好。”

  “我也觉得。”坂口也同意上司的意见,随后他转身问康正,“你问这事干吗?”

  “我在看推理小说。”康正说,“那本小说里有个疑点,在警方推测的行凶时间,凶手却在别的地方画画。”

  “什么嘛。”

  不光田坂,其他人似乎也骤然间对这事失去了兴趣。警察一般都不看推理小说,或许因为现实中不可能发生小说里描述的案件。尽管杀人案在现实中的确常有,但真实的案件里既不会有时间上的疑问,也没有什么密室,更谈不上什么死前留言。至于那些杀人现场,也不会是什么孤岛或者幻想中的洋楼,案件往往就发生在充满现实感的廉价公寓或路上,动机也大都是“一时冲动”。这就是现实。

  可这次的“那件事”确实包含不在场证明的诡计。所谓“那件事”,就是佃润一声称案发当晚九点半到翌日凌晨一点,他一直在家里画画。住在园子隔壁的女人说,星期五晚上十二点前,她曾听到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那个男的毫无疑问就是佃润一。

  康正一直在想方设法揪住佃润一的狐狸尾巴。在他看来,那个英俊男子杀了园子的可能性近乎百分之百。

  回到警察局,刚在桌旁坐下,康正就发现有人在桌上放了张纸条——“四点左右,弓场女士打电话找你。0564-66-××××”。

  看到弓场这个姓氏,康正首先想到的就是弓场佳世子。但从电话号码看,那通电话明显是从爱知县内打来的,也就是从弓场佳世子的老家打来的。康正立刻拽过电话机。

  佳世子的母亲接起了电话。听到康正的自我介绍,她的声音立刻充满敬畏。

  “我实在查不到您家的电话。后来我听佳世子说,您在丰桥警察局上班,所以就打到这里来了。”她像在为打电话到康正上班的地方致歉。

  “您有什么急事吗?”康正问道。

  “呃,也说不上是急事,只是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能问的人,只好麻烦您了。”

  “什么事?”康正焦躁起来。

  “呃,那个,怎么说呢,令妹的事……是不是已经查清了?”

  “您说的‘查清’是什么意思?”

  “那个,之前好像说……令妹是自杀的吧?有关令妹自杀的原因,是不是都已经查明了呢?”

  康正完全没想到佳世子的母亲会问起这件事。

  “嗯,原因倒是还没彻底查清楚。”康正模棱两可地说,“您问这事干吗?”

  “呃,这个嘛,其实呢……”佳世子的母亲略一犹豫后说道,“昨天,我女儿上学时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那人是我女儿念大学时的朋友,现在住在埼玉县。”

  “那人说了什么?”

  “我女儿的朋友说,前两天有一位警察找了她一趟,问了她许多有关和泉小姐的事。警察找她似乎就是因为她跟和泉小姐是校友。她当时还不知道和泉小姐自杀了,听警察说起这事,她还吓了一跳。”

  对方所说的警察估计就是那个加贺吧。康正暗自思忖,却想不明白加贺为什么要去找妹妹大学时的朋友。

  “问的时候,警察也提到了佳世子。”

  “也就是说,”康正问道,“警察当时问她哪些人和我妹妹关系比较亲密,是吧?”

  “不,这倒没有。”

  “那是怎么问的?”

  “说来奇怪。当时警察让她看佳世子的照片,问她是否认识佳世子。”

  “照片?”康正本以为加贺是从园子房里的相册中抽走了照片,可仔细一想,自己似乎并未允许加贺这样做过,“您有没有问过她,警察给她看的是什么照片?”

  “据说并不是普通照片。她也曾描述过,但我没弄明白,总之是张少见的照片。”

  康正完全摸不着头脑。很少见的照片?到底怎么回事?“照片上的人是令爱吧?”

  “应该是。她说虽然大学毕业后只见过我女儿一两次,却立刻就认了出来,还说那照片说不定就是我女儿念大学时照的。”

  弓场佳世子上学时的照片……加贺到底是从哪儿弄到照片的?而且他为什么会觉得照片与园子的死有关?康正焦躁起来。

  “她联系过令爱吗?”

  “没有。她说不知道我女儿现在的联系方式,就打电话给我。我把女儿现在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或许她已经打了。”

  “那您给令爱打过电话吗?”

  “我昨晚打过。”

  “令爱怎么说?”

  “说她不知道,也没有任何头绪……但我总觉得这事挺让人担心,心想您大概会知道什么……”

  “所以就给我打了电话?”

  “是的。”

  康正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就目前的情况看,他无法做出任何回答。就算他能回答,也未必会告诉弓场佳世子的母亲。

  “我知道了。我还没跟警察说过令爱是我妹妹的朋友。因为我想这事本来就与令爱无关,如果跟警察说了,他们反而会去找令爱的麻烦。但这或许起了反作用。我认识那个负责调查此事的警察,我会去跟他确认的。那个,不知您方便将令爱念大学时的那位朋友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佳世子的母亲将那人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康正,并由衷地说了句“那就拜托您了”。

  既然加贺已经觉察到弓场佳世子的存在,就不能再耽搁下去。加贺迟早会追查到佃润一,在那之前,康正必须将他们逼入绝境。

  到了八点多,见没什么事,康正拿起电话。他本打算打给弓场佳世子,但稍一犹豫,决定还是先打给园子她们大学时代的那个朋友。那人叫藤冈聪子。

  如果是其他人接电话,康正就必须先讲明身份。听到接电话的正是聪子本人,康正不由得松了口气。而且若换成其他人,必定会对聪子大学时代朋友的哥哥打电话来感到奇怪。

  康正表示,自己接到了弓场佳世子的母亲打来的电话,因此希望能和聪子聊一聊具体情况。

  “其实也没什么,详细情况我都已经跟弓场的母亲说过了。”电话里传来小孩的说话声。康正不由得心想,园子当年的同学如今大概都已经像聪子这样了。

  “你联系过弓场小姐吗?”

  “昨天晚上弓场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就跟她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弓场小姐都说了什么?”

  “她说她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似乎并不在意。”

  这不可能。康正心想。

  “那警察给你看的照片究竟是什么照片?”

  “是五六张面部特写。”

  “听说不是普通照片?”

  “对。我感觉似乎是打印出来的电视画面。我丈夫有台数码相机,用数码相机拍的照片打印出来,感觉就跟警察给我看的照片一样。”

  难怪佳世子的母亲无法理解聪子的话。

  “听说照片是弓场小姐上学时的?”

  “对。照片上的弓场就跟她上学时一模一样。三年前来参加我的婚礼时,她就已变得成熟许多,而且比当年要瘦。弓场上学时头发很长,与其说是美女,不如说是长得可爱。”

  “警察有没有告诉你,他是从哪儿弄到照片的?”

  “没,他没说,只是问我照片上的人是否认识和泉园子。”

  “所以你就把弓场佳世子小姐的情况告诉了他?”

  “是的。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不,这么做没问题。”

  之后,聪子说了几句劝慰的话,向康正打听了有关园子自杀的情况。康正感觉她是那种整天热衷演艺界新闻的人,随口敷衍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最后,康正决定暂时不给弓场佳世子打电话。他很想问问她见没见过加贺,如果见过,加贺都问了什么问题,她又是否知道加贺手里照片的来源。但转念一想,即便给佳世子打电话,估计她也不会老实交代。

  另外,那些打印出来的电视画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正向趴在桌上填写文件的坂口询问此类照片的情况。这个年轻人很擅长摆弄机械。

  “有种机器叫视频打印机。”坂口立刻回答,“能把录像带上的画面打印成照片。当然,比起真正的照片来,这种照片的画质要差许多。”

  “我也听说过。最近用电脑也能做到吧?”

  “可以。但如果电脑无法把录像带里的画面转换出来就不行。只要能把录像带转成视频保存进电脑,再找台彩色打印机就能打印。道理都一样。”

  “那数码相机呢?”

  “视频拍摄下的是动态画面,而数码相机只能拍摄静态画面。那东西跟普通相机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用胶卷记录,另一个则用数码信号记录。如果只打印静态画面,还是数码相机更好。把数码画面保存到电脑里时,因为信号已经过数字化处理,保真度更高。但最近又出现了一种新东西,叫数码摄像机。”

  加贺手里那几张照片拍的似乎是学生时代的弓场佳世子。如此说来,照片应该是大约十年前拍的。当时,数码相机尚未普及。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把画面保存到电脑里的办法吗?”

  “办法其实很多,但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使用扫描仪。那样就能轻易把照片和底片都存进电脑。”

  如果能弄到照片或底片,加贺就不会特意把那种模糊的画面打印成照片了。那些照片应该是从录像带中选取的。

  提起录像带,康正不由得想起园子曾打算找邻居借用摄像机一事。那件事和加贺手里的照片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关联?园子找人借摄像机,到底想要拍什么?

  “你打算买电脑?”坂口兴致勃勃地问道。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把录像带的画面冲洗成照片就好了。”康正含混地敷衍了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电脑可真是件好东西。它甚至还能加工保存下来的画面。”

  “我也经常听人这样说,但我可没兴趣去拍什么特效电影。”

  坂口闻言,不由得微微苦笑了一下。

  “说是用电脑加工画面,也不是指去拍斯皮尔伯格或者泽米吉斯拍的那类大片。说到底,也就是拿它稍微加工一下照片,调整对比度和色泽,要不就是稍微做一点合成。我有个朋友把自己的照片合成到他妻子和孩子的双人照上,之后又用富士山当背景,做成贺年卡。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他们全家出去旅行时拍的照片。”

  “想到哪个父亲在做这样的事,真让人感觉悲从心起啊。”康正说,“但这倒真的挺方便的。”

  “如果拿国外的风景做背景,还能跟人瞎吹牛呢。虽然这么做会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明明没去过,却故意说去过?”康正摸着下巴说,“倒也可以拿来当不在场证明啊。”

  “又是推理小说吗?”坂口笑着说,“但这未必能行。只要对方粗通电脑,就知道这种事很容易做到。至少在实际案件里,这东西根本就不能拿来当不在场证明。”

  “想来也是。”

  “不在场证明”几个字在康正脑海中萦绕,佃润一的不在场证明再次浮现。他的不在场证明与照片毫无关系。

  有关系的并非照片,而是油画。

  康正回想起在佃润一住处看到的那幅漂亮的蝴蝶兰油画。康正并不大懂如何欣赏绘画,但那幅画看起来相当不错,传神地表现出蝴蝶兰的美。

  那么美的画应该不是即兴挥毫、一笔画成的,至少也得先画张草图,而且光是草图估计就得花一个小时左右。

  最大的可能就是佃润一已事先画好草图。但康正也曾听说,想到送作家一盆蝴蝶兰这一主意的人并非佃润一。

  而且,即便佃润一已经提前知道准备送蝴蝶兰——

  即便是相同种类的花卉,模样也千姿百态。提前画好的画未必就和之后买来的花一模一样。相反,实际的花和画中的花大相径庭的可能性要高得多。如果差别太大,还会招致佐藤幸广的疑心。

  康正认为,佃润一只能想办法在短时间内画好才行。可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康正抬头看向前方。墙边的柜子顶上放着几盆郁金香。与其说是假花,倒不如说是玩具。郁金香的花盆其实是存钱罐,上边贴着写有“交通安全”字样的贴纸。这是之前宣传活动时发给孩子们后剩下的。

  康正开始想象绘制这几盆郁金香的情形。他并不擅长绘画,但边看实物边在脑海里把它们想象成油画并不难。

  慢着!

  康正脑中浮现出一种想法。尽管暂时还无法整理清楚,但它带有某种方向性。诱发这种异变的根源正是他与坂口的对话。

  “我还想请教你一件有关电脑的事。”

  听到康正的话,后辈坂口颇感意外地微微一笑。 东野圭吾严选TOP10合集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