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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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第一周的星期一,和泉康正驾驶爱车从用贺出口驶出东名高速公路,随后进入环状八号线,一路向北驶去。临近年末,道路被大型卡车和商用车堵得水泄不通。如果知道哪里有小路,或许还能设法避开眼前的拥堵,但康正对东京的地理一窍不通。要是随便找条路胡乱开进去,弄不好还会迷路。这样的傻事最好还是能免则免。
果然还是该坐新干线过来。他脑中再次闪过这样的念头。可每次他都会立刻否决。如今他对事情的状况一无所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到车。
康正盯着货运卡车的车尾,打开车载收音机。即便是FM波段,也有无数节目。康正不由得再次为东京的繁华而惊叹。他平日住在爱知县的名古屋。
这次到东京来是他临时决定的。说得准确些,是在今天清晨。
一切源于上周五妹妹园子打来的电话。妹妹念了东京的女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东京,在某电子元件制造商的东京分公司上班。兄妹俩一年间只能见上一面。三年前母亲病逝后,兄妹间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而康正的父亲则早在康正兄妹年幼时就因脑溢血亡故了。
但兄妹俩毕竟是彼此在世间唯一的近亲,即便没有机会见面,联系也从未间断。尤其是园子,经常主动打电话给哥哥。每次打电话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句“有没有按时吃饭”之类的话。妹妹打电话来并非因为寂寞,更多的时候,恐怕是觉得哥哥一定很想念自己。康正很清楚这一点。妹妹她就是这样一个体贴的人。
然而,上周五妹妹打来的电话似乎与平常有些不同。以前,每次康正问起是否还好,园子都会回答“还行”,可这一次,园子的话让康正有些担心。
“嗯……老实说,感觉不大好。”当时,园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慵懒,感觉就像鼻子不通气一样。
可是直到最后,园子也没有告诉康正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最后,她还说了一句让康正大吃一惊的话。
“如果我死了……或许对所有人都好。”
尽管园子立刻说自己在开玩笑,但这绝对只是在宽慰康正。她一定是遇上什么事了。
在说这句话之前,园子还说她被一直信任的人背叛了。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班,康正一直在家等着园子回来。康正早已打定主意,等园子回来后,要带她去吃一顿寿司。这已经成了她每次回家时的惯例。
可是园子终究没有回来。
下午三点时,康正往园子的公寓打电话,但没人接。康正以为她已经出发,可从傍晚等到深夜,园子一直没有出现。
周日早晨到周一早晨,也就是到今早,这段时间是康正的出勤时间。他的工作就是这么特殊。上班时,康正不止一次往家里打电话。园子有家里的钥匙,即便康正不在家,她也应该能进屋。可没人接电话,答录机里也没有园子留下的讯息。康正又往东京打了电话,还是没能听到妹妹的声音。
康正实在猜不出妹妹到底去哪儿了。他曾听说园子的高中同学也在东京独自生活,却并不知道那个同学的联系方式。
当班的夜里,康正一直心不在焉。幸好那天夜里没有特别重要的工作。天亮后,康正决定去东京。内心的不安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下班后,康正在家小睡了两个小时,随后给园子的公司打了个电话。股长的话令康正心中的不安再次膨胀起来——园子今天没来上班,也没联系过公司。
康正连忙收拾行李,跳上车子驶离住处。尽管刚下夜班,但行驶在东名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康正没有丝毫倦意。不,应该说他已经根本无暇再顾及其他了。
开了一个多小时,康正终于驶离环状八号线,到达目的地——练马区目白路的入口附近。
园子住的公寓是一栋贴有淡米色瓷砖的四层小楼。康正曾来过一次。小楼看起来似乎还不错,但内部很粗糙。康正当时一眼就看穿了这一点,劝园子别再租这种便宜公寓,应该拿出钱买套好房子。园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只说想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康正很清楚,妹妹是个脾气很倔的人。
公寓的一楼有几间店面,但近来经济不景气,店面全都拉上了卷帘门,门外还贴着招租的纸条。康正在店面前停下车,从旁边的入口走进楼里。
康正先检查了一下信箱。二一五号是园子的信箱,正如康正所料,信箱里已经塞满了近三天的报纸。康正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时值正午,或许因为公寓里的住户大都单身,整栋楼鸦雀无声。在走向二楼园子住所的路上,康正并没有遇到任何人。
康正先试着摁响门铃,但始终无人应门。他又试着敲了两三下房门,结果一样。完全感觉不到屋里有人。
康正摸了摸衣兜,拿出钥匙。这是他上次来时园子交给他保管的。房东给了园子两把钥匙。父母去世后,兄妹俩曾经约定,在各自成家前要给对方一把自己住处的钥匙。把钥匙插进锁眼的瞬间,康正感到一阵静电从指尖划过。
打开门锁,康正转动把手。就在拉开房门时,他感到一阵疾风吹过内心。真是不祥的风!他咽了口唾沫,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如果有人问他到底在设想什么,做好了怎样的心理准备,他也无法回答,但总而言之,他此时已经做好了和工作时赶赴现场时一样的准备。
园子住的是带独立厨卫的一室一厅。进门后首先是客厅兼厨房,向里则是卧室。一眼瞥去,客厅里并无异状。客厅和卧室间的拉门紧闭。
玄关处并排放着一双深褐色浅口鞋和一双天蓝色凉鞋。康正脱下鞋走进去。屋里空气冰凉,至少今早应该没开过暖气,而且连一盏灯都没开。
饭桌上有个小盘子,里边似乎烧过纸之类的东西,还残留着黑色的灰烬。但康正管不了那么多,拉开了卧室的拉门。
向卧室里一看,他立刻全身僵硬,无法呼吸。
卧室约六叠[73]大,床靠墙摆放。园子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床上。
康正怔怔地站在拉门旁,全身僵硬,脑中瞬间变得一片空白,随后,各种各样的猜测与想法如同人群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一样向他耳畔涌来。他完全无法理清内心的思绪,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阵,他才缓缓迈出脚步。“园子!”他轻轻唤了一声。但妹妹毫无反应。
毫无疑问,园子已经死了。由于工作的缘故,康正见过的尸体比普通人多得多。只要看看肌肤的色泽和弹性,他就能判断出是否还有生命迹象。
园子盖着一条碎花毯子,毯子上沿拉到胸口处。康正轻轻掀开,不由得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园子身旁放着一个计时开关。康正曾见过这东西,是妹妹从名古屋的家里带来的。开关一眼看上去像闹钟,但它接有电源线,数字表盘旁边还有两个插座口,一边写着“ON”,另一边写着“OFF”。只要一到设定好的时间,“ON”的插座口就会开始通电,而“OFF”的插座口则会切断之前通过的电流。
眼下,“ON”的插座口正在使用,但插头后边的电线却在中途分成两股,伸进了园子身上的睡衣。
康正看了看计时器设定的时间,是一点。因为计时器用的是老式表盘,康正无法判断到底是中午一点还是凌晨一点。
康正并没解开妹妹的睡衣,但他完全可以猜到那两根电线是怎样连接的。两根线中的一根贴在胸前,另一根贴在背后。时间一到,电流就会穿过心脏,让园子瞬间身亡。康正拔下计时器的电源,之前还在转动的时针停在了四点五十分。这正是目前的时间。
康正蹲下身,轻轻握住园子的右手。她的手冰凉僵硬。上个星期五还存在的水嫩的弹力已经彻底消失。
悲伤如同黑色的阴云一样渐渐扩张,占据了康正的内心。如果让它再蔓延下去,说不定何时,康正就会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他本想放声哭泣,但必须尽快采取行动的念头让他克制住悲愤。这与他的工作性质不无关联。
首先该做的就是报警。康正环视房间,四处寻找电话。
除了床,屋里还放着衣柜、电视和书架,但没有梳妆台。仔细一看,康正才发现妹妹的化妆品全都堆放在书架的中间一层,下边一层则放着各种文具,如透明胶和宽胶带。一个小丑模样的陶瓷人偶脸上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床边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有一个盛着半杯白葡萄酒的高脚酒杯,酒杯旁有两个空药袋,大概是装安眠药用的。园子正是就着葡萄酒吃下了安眠药的吧。除此之外,桌上还有一支笔记本附带的细铅笔和一本带小猫照片的日历。
无绳电话的分机滚落在桌脚边。康正弯腰去捡,却忽然停下手。他看到分机旁还掉落了一样东西。
是葡萄酒瓶的软木塞,上面还插着螺旋式开瓶器。
不对劲啊!
康正怔怔地盯着瓶塞看了一会儿,之后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三个鸡蛋,盒装牛奶,烤鲑鱼切片,人造黄油,通心面色拉,还有用保鲜膜罩住的米饭,但没有康正想找的东西。
他转身看了看厨房。水池中放着另一个高脚酒杯。他本想去拿,但还是先收回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帕,包住手指,之后再次伸手,端过酒杯闻了闻。
酒杯里没有任何酒香。至少,康正没有闻到葡萄酒的气味。
接着,他往酒杯里吹了口气,拿到日光灯下看了一眼。酒杯上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把酒杯放回原位时,另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东西就放在水池边的操作台上,长度大约有一厘米,似乎是什么东西削过后留下的碎屑。他大致数了一下,大概有十多片。
康正一时没弄明白是什么东西,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间,他想到了一种可能,随即捏起其中较大的一片,回到卧室,和连接园子身体与计时器的电线进行对比。
不出所料,碎屑与包裹电线的塑料完全一样。要使人触电,就必须将电线一端的塑料削去,让导线裸露出来。这些碎屑似乎就是在剥线时留下的。
可为什么要把电线拿到厨房操作台去弄呢?
康正回到厨房找垃圾桶在哪里。饭桌边倒是放着一个玫瑰花纹的小垃圾桶,可里边什么东西都没有。房间角落里还放着两个大塑料垃圾桶,似乎是为区分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准备的。
刚才康正四处寻找的东西就在装不可燃垃圾的那个桶里。那是一个德国葡萄酒的空瓶。他用手帕包住手,拿起酒瓶,检查瓶里是否还有酒。瓶子已经空了,但瓶身上沾着若干指纹。
除此之外,这个垃圾桶里还有一个玻璃瓶,是国产苹果汁的瓶子。这种饮料里并不含酒精。
把两个空瓶放回原处后,康正起身再次来到水池边,环视周围。沥水用的餐具篮里插着一把菜刀。他再次掏出手帕,拿起菜刀。
他将刀刃朝下,看到菜刀右侧附有刚才发现的那种塑料碎屑。原来如此。康正终于明白了。估计有人用这把菜刀剥开了电线,操作台上才会留有碎屑。
他清理掉碎屑,把菜刀放回沥水篮,做了个深呼吸。
他觉得全身血液开始沸腾。一种与刚才发现园子已死时完全不同的感情开始支配他的身体。尽管如此,他的头脑却依旧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他站在原地,开始整理思绪,冷静地思考接下来该做的事。他必须在短时间内理清头绪,拿定主意,下定决心。这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行。因为一旦走出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
但康正并未犹豫,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在他看来,自己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
整理好想法后,康正叹了口气,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穿上鞋,从门镜向外窥视,随后打开门,飞快地溜到门外,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公寓。
走出公寓后,他再次环视四周。大约一百米开外有一家便利店。他竖起夹克的领子,挡住脸,朝便利店走去。
买了两台带闪光灯的一次性相机、一副薄手套和一包塑料袋后,康正回到公寓前。看到自己的车,他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他打开后备厢,那里胡乱丢着棒球手套和球棒。他是单位里业余棒球队的王牌。
他从后备厢深处拖出一个大工具箱,打开盖子。工具箱是双层的,下层放着一把大金属钳。康正拿出金属钳,关上后备厢。
再次来到园子的住所前,确认周围没人后,康正轻轻把门拉开一条缝,闪身进了屋。这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金属声,似乎是从门上的信箱里传出的。康正曾听园子说过,一般的报纸和邮件只会投递到一楼的信箱,但如果是快递,就会送进房门上的信箱里。
康正打开信箱,发现里边放着一把钥匙。他拿出钥匙,略加端详,又和自己刚才开门用的钥匙对比了一下。钥匙的匙纹完全一样,但信箱里的那把应该不是园子从房东那里拿来的,估计是她后来找锁匠另外配的。康正把钥匙塞进夹克胸前带有拉链的口袋。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还无法就这把钥匙做出任何判断,但他觉得最好还是先别让警方知道这把钥匙的存在。
接着,康正转身拴上了门链。仔细回想一下,刚到这里时,房门并没有拴门链。这一点不由得勾起了他内心的疑虑。他很了解妹妹,妹妹关门时必定会拴门链,这样的习惯应该不会因自杀而改变。他边这么想边用金属钳从中间切断了门链。
康正把金属钳和一次性相机随手放到玄关旁的鞋柜上,戴上手套,左手拿起一个刚买的塑料袋。他将要采取的行动绝对不能让警方有丝毫觉察。
他脱下鞋,在厨房里伏下身,把下巴贴到地板上,一边寻找蛛丝马迹一边缓缓爬动。对于这种跟爬行动物一样的行动方式,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客厅的地板上,康正发现了十几根头发。除此之外,地板上细小的沙粒和尘土也同样吸引了他的注意。园子是个很爱干净的人,绝对容不得房间里有这些东西。他尽可能收集那些细小颗粒,和头发一起装进塑料袋。
接着,他又拿来一个塑料袋,在卧室里做了同样的事。奇怪的是,卧室里也有尘土和细沙。似乎有人穿鞋进过屋。
不对,如果是穿鞋进屋,沙粒和尘土也太少了……
康正心怀疑虑,但并没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既然有人住,就肯定有头发掉落,卧室里也同样掉落着不少头发。
除此之外,另一件事也引起了康正的疑心。卧室角落里放着一个圆筒形纸篓,纸篓周围掉落着一些沾有口红的餐巾纸和揉成一团的邮送广告。园子历来喜欢干净整洁,这与她的性格完全不符。
另外,房间角落里还有一根用途不明的细绳,是塑料制成的,约四五毫米粗,五六十厘米长,颜色翠绿。康正环视屋内,想要看看这绳子平时是干什么用的,却没能想到合理用法。他决定暂时先收起绳子,把它当成仅由自己掌握的证据。
床边放着一个装换洗衣服的藤篮。康正检查篮内,有牛仔裤和毛衣之类的便装,最上边是一件天蓝色的毛线开衫。
当康正的目光再次落到计时器上时,他的心不禁咯噔一跳。指针指向四点五十分。这是之前他拔掉电源的时间。这可不行。他一边留意不要牵动连在园子身上的电线,一边把计时器翻转过来调整指针。时间变成了五点三十分。
看到插着开瓶器的软木塞,康正稍一犹豫,但最后并未带走,而是把软木塞扔进装有葡萄酒瓶的垃圾桶,又把开瓶器放进橱柜的抽屉。
之后,他的目光落到了饭桌上的盘子和盘里的纸灰上。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证据。问题在于他是否应该就这么放着不管。
只用了十几秒,康正便下定决心。他拿起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纸灰倒进袋子。随后,他用自来水洗净盘子,放进水池。至于那个高脚酒杯,他则用水轻轻冲了一遍,用手帕擦干,放进橱柜。
最后,他用一次性相机拍下屋里的情形以及他在意的地方,但并未拍下园子死后的模样。因为那些冲洗照片的人可能会留意到是尸体。
做完这些事后,时间刚好到六点。其实康正还有些事想先做好。他还想调查一下妹妹的信件、日记和笔记之类的东西,但实在不能继续耽搁了。
他把相机、塑料袋这些房间里本不该有的东西集中装进便利店给的袋子,再次悄悄溜出公寓,回到车上,把这些机密物品藏到驾驶座下边。然后,他再次回到园子的住所。
他从园子的尸体旁捡起无绳电话,在六点零六分时打通了一一〇。就在他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等待警察赶到时,他的目光停留在冰箱门上的一张纸条上。纸条用冰箱贴固定,上面写着几个电话号码。除了干洗店和送报员的电话,还有这样两个号码:
J03-3687-××××
Kayoko03-5542-××××
康正拿下纸条,折叠后塞进衣服口袋。
2
接到报警电话几分钟后,为了保护现场,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从最近的派出所赶了过来。看了一眼现场状况,不知为何,两个警察似乎松了口气。康正询问理由,才知道不久前附近发生过一起女职员在公寓中遇害的案子,因此警方很担心。那起案子的凶手目前仍然在逃,案件的搜查本部就设在练马警察局。
“当然,不管怎样,死者家属的悲伤都是一样的,我们能够理解。”其中一个警察打了个圆场。看样子,他们已经将园子的死认定为自杀了。
又过了几分钟,几辆来自练马警察局的巡逻车并排停在了公寓楼前。警方开始在园子的公寓里收集线索、采集指纹、拍摄照片。
康正在门外不远处接受了讯问。那名来自练马警察局的警察自称姓山边,四十五六岁,身材消瘦,满脸皱纹。看到整个现场的线索采集工作都由他指挥,康正猜测他应该是个股长之类的。
依照惯例,康正先报上姓名和住址。至于职业,康正只说自己是地方公务员。这是一种习惯。
“如此说来,您是市政府的人?”
“不。”康正稍一停顿,说道,“我在丰桥警察局上班。”
山边和另一个年轻警察同时睁大了眼睛。
“是吗?”山边重重地点了点头,“难怪您这么镇定。如果方便,能告诉我们您所在的部门吗?”
“我在交通科。”
“这样啊。那您到这边来有何贵干?因公吗?”
“不,不是的。之前我感觉妹妹的情绪不大对劲,就急忙赶来了。”康正按照早已设想好的话回答。
山边闻言立刻有所反应。“出什么事了吗?”
“星期五妹妹曾给我打过电话,当时她就有些不大对劲。”
“她怎么了?”
“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哦?”山边噘起嘴,“您问过她为什么哭吗?”
“当然问过。当时她告诉我她觉得很累,想回名古屋。”
“很累?”
“还说她没信心继续在东京生活下去了。听她这么说,我就半开玩笑地试探了一下,问她是不是失恋了。”
“那令妹当时怎么说?”
“她说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根本就不存在失不失恋的问题。”
“哦。”山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
“算上念大学的时间,妹妹已经在这边住了快十年了,却依旧没有一个可以敞开心扉的对象。她一直为这件事感到头疼,公司里的人也都把她当成没人要的女人,让她很难过。直到上周她打电话跟我说时,我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苦恼。都怪我,如果我能多为她设身处地地想想,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康正一脸难过,言语中流露着心中的痛苦。虽然这些话都是他编的,但其中至少有一半是事实。妹妹的去世确实让他心痛不已,而妹妹生前也的确一直在为人际关系苦恼。
“如此说来,令妹挂断电话时,也还是情绪低落?”山边问。
“是啊,她说话有气无力的。她当时问我第二天她可不可以回名古屋一趟,我说何时回来都行。她便说或许会回来,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此后你们还联系过吗?”
“没有。”
“电话大概是在星期五晚上几点打来的?”
“记得是在十点左右。”康正实话实说。
“哦。”山边再次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但令妹最终还是没有回名古屋,是吧?”
“是的。我本以为她自己能缓过来,但为防万一,我还是在星期六晚上给她打了个电话,却没人接。星期天我又打了好几次,结果也都一样。今早我又给她的公司打了电话,得知她今天没去上班,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就连忙赶来了。”
“我明白了。您的直觉真准啊。”山边先这么说了一句,但话到一半,他似乎也感觉有些不合时宜,“那您能尽量准确地描述一下发现死者时的情形吗?对了,您手里应该有这里的钥匙吧?”
“有。我当时按了门铃,可是没人应门,所以就拿钥匙开了门。但当时门里拴着门链。”
“所以您才觉得有些奇怪?”
“门上拴着门链的话,屋里必然有人。当时我冲屋里喊了几声,可还是没人出来。我心想不好,赶忙从车上拿来金属钳。”
“嗯……这工具并不常见啊,您怎么会带着它?”
“我这人喜欢自己动手做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不少工具,有时还会自己修车,所以就把它放到后备厢里了。”
“哦。那您进屋后就发现令妹已经去世了,是吧?”
“是的。”
“进屋的时候,您是否留意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没什么特别的。我进屋之后,立刻就打开了卧室门,发现妹妹已经死了。所以,怎么说呢,当时我根本就没心思观察细节。”康正一边说一边微微摊开双手,摇了摇头。
“有道理。”山边点头表示理解,“之后您就立刻报了警?”
“是的。报警后,我就一直坐在妹妹身旁。”
“请节哀顺变。今天就暂时先到这里吧,但我们也许还会找您问一些情况。”山边合起笔记本,塞进西服内兜。
“我妹妹是触电身亡的吗?”康正主动问道。他也想再多收集一些信息。
“应该是的。您应该也看到了,她的前胸和后背上都连着电线。”
“看到了。所以我才觉得她应该是自杀。”
“是啊。这种自杀的方法也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啊,说‘流行’有点奇怪。鉴定科的人说,与电线相接的皮肤上有一些烧焦的痕迹。这也是这种自杀方法的特征。”
“是吗?”
“啊,刚才我忘了问了。是您把计时器的插座拔掉的吧?”山边问道。
“是的。”康正回答,“一看妹妹的模样,我就立刻拔掉了。虽然这样做其实已经毫无意义了。”
“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山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同情。
随后,康正和山边他们一起进入屋内。园子的尸体已被搬运出,估计会被送到练马警察局,在那里进行较为细致的检查后,再送去解剖。康正猜不出警方到底会进行司法解剖还是行政解剖,但不管怎么样,他都确信尸体上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两个警察在屋里忙个不停。一个调查书架,另一个则在餐桌上摆开一封封书信。毫无疑问,两人找的都是证明园子死于自杀的证据。
“找到什么了吗?”山边问两名部下。
“包里有个记事本。”在卧室里调查书架的警察拿来一个小本,红色封皮上印着某家银行的名字,估计是去存钱时银行送的。
“看过里边了吗?”
“翻了一遍,但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地方。”
山边接过小本,冲康正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征得康正的允许。随后,他翻开本子,康正也凑到一旁。
正如年轻警察所说,本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记了些菜谱和购物清单。
小本的最后是通讯录,其中有三个电话号码,似乎都不是家庭号码,而是公司和店铺的电话。其中之一恐怕是出租这栋公寓的房地产公司的,而剩下的两个号码中的一个似乎属于一家美容院。最后一个号码前写着“计划美术”,光凭名字实在无法推测是家怎样的公司或店铺。
“这东西可以暂时交给我们保管吗?”山边问道。
“可以。”
“实在抱歉,之后我们会还的。”说完,山边把小本递给部下。这时,康正发现小本上并没插着铅笔。
“我记得在卧室里看到过这个小本上的铅笔。”康正说。
年轻警察似乎回想起什么,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走进卧室,从桌上捏起一件东西,问:“您是说它吧?”
年轻警察说得没错。他试着把那支又短又细的铅笔插到小本的装订处,刚好合适。
“有没有发现日记?”山边接着又问那个警察。
“目前还没发现。”
“哦?”山边扭头望着康正,“令妹平常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应该没有。”
“这样啊。”山边对此似乎并不失望。或许他早已料到,自己不可能恰好碰上有写日记习惯的死者。“听说令妹生前很孤单,难道她在这边一个朋友都没有?”
康正早已猜到对方会这么问,早就想好了该怎样答复。“我倒是从来没听她说起过,但要是她真有个知心朋友,也就不会打电话跟我诉苦了。”
“也对。”山边看起来对死者家属的话毫不怀疑。他冲着背对他坐在餐桌边、身材魁梧的警察说:“有没有发现什么信件?”
那人头也不回地答道:“没有发现最近几个月寄来的信或明信片。日期最近的是七月底寄来的三张暑期问候明信片,全都是广告之类的。死者之所以留下,大概是因为那些是有奖明信片。”
“她确实很孤单啊。”康正说。
“不,只是最近如此。”山边宽慰道,“以前我们的前辈教导我们,调查房间的时候,首先要从书信之类的查起,但近来的年轻人很少写信。写信已经被时代淘汰了。”
“是啊。”
康正不禁开始回想,自己最后一次写信到底是什么时候。如果能多和园子写写信,或许就能明白她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警方的调查工作一直持续到八点半。但在康正看来,警方的收获并不大。如果他们对妹妹是不是自杀这个问题稍有怀疑,就应该会把刑事搜查官叫来。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警方似乎并无此意。
令康正放心不下的是一直在调查书信的警察。不光是书信,他甚至连购物小票都不放过。从水池到垃圾桶,他几乎把所有地方都翻了个遍,翻完之后却又什么话都不说。康正觉得他的目的似乎和山边等人不同。
临走之际,山边问康正今晚准备住哪里。从心理方面考虑,他估计康正不会住在园子的住处。
“我会找家宾馆住。我实在无法在那张床上入睡。”
“也是。”
山边叮嘱康正,让他定下住处后通知他们一声。康正连声答应。
晚上十点多,康正住进池袋站附近的一家商务宾馆,并联系山边,告知自己的住处。随后,康正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啤酒当晚饭。尽管没什么胃口,但康正还是告诉自己一定要吃点东西。而且他这人即便在这种时候也还是能放开吃上一顿的。这或许也是职业训练的结果。
吃过饭,康正给上司打了个电话。听了康正的讲述,股长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可不得了。”股长沉吟道。他虽然有些固执,却也通情达理,并非表里不一的人。
“所以,从明天起我想请丧假。我记得规定上说,旁系亲属丧假是三天吧?但我还想再跟您说一声,能不能连年假一起休?”
“行啊。她可是你唯一的亲人啊。科长那边就由我去说好了。”
“那就拜托您了。”
“对了,和泉。”股长稍稍压低声音,“真的是自杀吗?”
康正略一停顿后答道:“应该是。”
“是吗?毕竟你是第一发现人,你都这么说,应该就没什么问题。既然如此,你也就别想太多了。”
康正沉默不语。股长似乎也并不要求他回答。
“这边的事你就别担心了。”
“抱歉。一切就拜托您了。”
挂断电话,康正坐到床边,从包里拿出另外一家便利店的袋子。里面装的就是他从园子的住处带走的遗物。
只要看上一眼,康正就能分辨出那些散落的头发并非来自同一个人。园子从不烫发,头发又细又长,可袋子里却混杂着几根短粗的头发。
接着,他又拿出装纸灰的袋子。这些纸灰之前都装在饭桌上的小盘子里。
纸几乎已经全部化为灰烬,但仔细找找,康正还是从中发现了三个小角。其中的两个很明显是照片的一角,可以看出是彩色照片,但康正无法推测出照片的内容。
剩下的一个小角也是照片的一部分,但不是用相机拍下后冲洗出来的照片,而是印刷出来的。仔细端详了半天,康正才看出这应该是一张印刷在普通纸上的黑白照片。
究竟都是什么照片?为什么要把它们烧掉?
康正在床上躺下,再次回忆园子的死状。悲伤与不甘又在心中复苏,可他不能再任情绪继续发展,否则就会失去冷静的判断力。然而想要控制内心的情绪,还需要一些时间。
面对上司时,康正说妹妹死于自杀。但他真正的想法并非如此。
此刻的康正坚信妹妹绝非自杀身亡,而是被人杀害的。他掌握着一些证据。虽然这些证据全都是细微的提示,只有他这个哥哥才能看出端倪,但它们隐含的讯息却非常强烈。
“我被人背叛了。”
园子最后的那些话再次在康正耳边回响。究竟是谁背叛了她?园子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对方应该是园子最信任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果然……应该是个男的吧?康正心想。
在电话里,园子与康正无话不谈,但在异性关系方面,她几乎从未跟康正提起过。康正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就没有特意开口问过。但他一直隐隐觉得妹妹似乎已经找到某个特定的对象了。园子的话里时常会影射那个人。她这么做或许也是想让康正领会这一点。
园子是被那男人背叛了。这可能性很大。一场痴情却换来了最坏的结果,世人早已对此司空见惯。
不管怎样,当务之急就是要查明对方究竟是谁。
康正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那张折起的纸,就是之前用冰箱贴固定在园子家冰箱门上的那张。纸上只写了电话号码,但其中两个号码让康正觉得蹊跷。
J03-3687-××××
Kayoko03-5542-××××
依照康正的推理,J或许就是园子前男友姓名发音的第一个字母。想要证实推断是否正确,最便捷的办法就是打电话问问,但康正觉得眼下时机还不成熟。在打电话之前,还是先暗中调查了解一下为好。
至于调查的突破口,康正猜测,下边这个叫Kayoko的人或许会起作用。
之前,在警察问起园子生前是否有什么相熟的朋友时,康正回答说没有,但他脑中其实出现了一个名字。
那个人就叫Kayoko,再说得准确些,就是弓场佳世子。
此人是园子还在名古屋念高中时就结识的密友。后来,她们一起考上了东京的女子大学,甚至还曾一起住过。康正听园子说过,在她们都步入社会之后,虽然所属的公司不同,但来往从未间断。园子经常说,佳世子就是“除了哥哥之外,唯一一个能让她敞开心扉的人”。康正推测,如果找这个女人问一问,或许能打听到园子的近况。她甚至可能知道园子最近在和谁交往。
康正看了看钟。事不宜迟,他打算立刻给弓场佳世子打电话。
但转念一想,他的心中又涌起了另外的疑念。与此同时,他也回想起园子的话。
“除了哥哥你,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若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那她就连弓场佳世子这个密友也无法信任了吗?背叛她的人可未必就是个男人。
但怎么可能呢?
康正没见过弓场佳世子,但通过园子的描述,康正大致能想象出她是个怎样的人。她性格开朗活泼,也很聪明,与杀人凶手的形象完全不符。
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没理由杀园子。
想到这里,床头柜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由于铃声太大,吓了康正一跳。
“有个姓加贺的人给您打电话。”
“啊,接进来吧。”康正有些紧张。他想起在山边的部下里似乎有个姓加贺的人,就是那个翻找购物小票的。
“喂?”电话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就是那人。
“我是和泉。”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我是练马警察局的加贺,之前和您见过面。”对方口齿伶俐,感觉像个演员。
“不,辛苦你们了。”
“很抱歉,或许您已经很累了,但我有些事想向您请教,不知您现在方便吗?”
对方的用语听起来很客气,让人感觉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康正不由得握紧话筒。
“没关系。呃,不知你们想问什么?”
“问题还不少。详情等见面再说吧。”
“是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刚才在园子的住处时不问呢?康正心想。“那我就在房间里等你吧。”
“如果您觉得这样更方便,倒也没什么。您住的那家宾馆顶楼有家酒吧,您愿意到那里去谈吗?”
“好吧。你什么时候到?”
“我马上就到。其实我已经在路上了。您住的宾馆就在眼前。”
看来加贺是在车上打的电话。
“那我这就过去。”
“抱歉,拜托您了。”
放下话筒,走出房间前,康正把散落在床上的东西收进包里。万一酒吧已经关门,说不定加贺还会来这里。
3
酒吧还在营业。玻璃窗边有一排小圆桌。服务生带着康正走进酒吧,来到与店门相隔三张桌子的座位旁。那里可以看到店门口的动静。
康正点了杯加冰的野火鸡威士忌,没坐多久,就见一个身穿黑色夹克的高大男人走进酒吧,正是康正见过的那个警察。他用特有的敏锐目光环视一圈,看到康正之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真是抱歉。”他向康正低头致意。
“没什么。”康正指了指对面的位子。
在坐下前,警察先递上了名片。“在现场时太忙乱,忘了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了。”警察名叫加贺恭一郎,职衔是巡查部长。
听过对方的自我介绍,康正不由得有些吃惊。这个名字他也曾有所耳闻。他边想边再次端详对方。那张下巴很尖、轮廓分明的面庞不住地刺激他内心的记忆,却又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来。他本以为曾在哪里见过此人,但仔细想想,自己与东京的警察应该没有任何交集。
“在您离开现场之后,我又想起了两三件事,想找您当面确认一下。”加贺说。
“好的。请坐。”
“失礼了。”直到这时,加贺才坐下来。服务生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只说了一句“乌龙茶”。
“你是开车来的吧?”康正问道。
“是的。我还是头一次在这种地方喝乌龙茶呢。”说着,加贺露出回想起什么的表情,“对了,和泉先生,您是交通科的吧?”
“对,我负责交通指导。”
“那您还得兼管事故处理啊。这工作可不轻松。”
“彼此彼此。”
“我倒是没在交通科待过,但我父亲曾做过这工作。”
“令尊也是警察?”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加贺笑着说,“当年我就看他整日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但和现在相比,那时的事故根本不算什么。”
“爱知县的交通事故尤其多。”说着,康正开始在脑中描绘起加贺父亲的模样。
加贺点点头。“那咱们就来谈谈案件吧。”
“好。”
“首先是有关药的事情。”
“药?”
“就是安眠药。”加贺掏出笔记本。正在这时,服务生端来了加冰的威士忌。见康正没有动杯子,加贺接着说:“边喝边聊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康正端起酒杯,用舌尖品了品。一种特有的刺激从口腔扩散至全身。“你说的安眠药是怎么回事?”
“令妹住处的桌上放着两个装安眠药的空药袋。不是餐桌,而是卧室里那张小桌子。您留意到没有?”
“留意到了。确实有。”
“两个药袋上都有令妹的指纹。”
“哦……”
这必定是凶手精心布下的局。
“令妹生前是否经常服用安眠药?”
“没听她说经常吃,但家里应该会准备一些。”
“您是说她并不经常,只是偶尔会吃,还是说她最近没有,但以前服用过?”
“我是说她偶尔会吃。她有些神经质,比如出门旅行时常常失眠。所以她让认识的医生给她开了一些。我个人不大赞成她这么做。”
“她认识的医生?”
“是名古屋的。那医生和先父交情不错。”
“您知道那位医生的姓名和所在医院吗?”
“知道。”康正一一说出,并说不知道那医生的电话号码,加贺表示他们会设法去查。
乌龙茶端了上来。加贺暂时停止提问,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如此说来,令妹的失眠症状并不严重?”
“嗯。当然,她心里藏着足以令她自杀的苦恼,想必曾为那些事失眠过。”
加贺点点头,记录了几笔。
“关于她的自杀方式,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作为年轻女性,她选择的自杀方法很巧妙。首先,触电身亡的死法很少见,而且她还在胸前和背后连上电线,让电流从体内穿过,这一点也值得注意。从电流的通路来看,这是最有效的触电自杀的办法。同时,她还用计时器设定了电流流过的时间,服用安眠药让自己熟睡,这样就能毫无痛苦。如果不是以前在哪里听到、看到过,一般人应该想不出这样的办法。”
康正明白加贺想说什么。他对妹妹采用的自杀方式并不感到太意外,但这一点的确很关键。“念高中时,曾有个同学用这种方法自杀。”
听到康正的回答,加贺稍显吃惊,挺直了脊背。“高中时?谁的?”
“我妹妹。说得再准确些,应该是她临近毕业时发生的事。”
当时自杀的是一个和园子同班的男生。据园子说,她和那男生之间“一年顶多就说两三句话”,不是很熟。但这毕竟是起不小的案子,媒体也大肆渲染,所以当时园子周围的人似乎没少议论此事。经由园子的转述,康正也得知了一些相关情况。
如果用一句话来简单概括那个男生的死,就是“在当今这个只注重学历的社会,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个男生在家里留下遗书,说他从一年前起就下定决心,要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自杀。
“感觉他让人很难接近。”这就是园子对那男生的评价。
当时那个男生的自杀方法如今重现。正因如此,康正才会在看到计时器和电线的瞬间,就立刻明白妹妹是用那种方法自杀的。
“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才……”加贺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我妹妹也说过,那种方法能让人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死去,也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所以她就记住了。”
“嗯。”康正一边回答一边开始思考。如此说来,杀园子的凶手应该知道园子喜欢这种自杀方式。弓场佳世子和园子毕业于同一所高中,肯定也知道那件案子,甚至可能还跟园子谈论过。当然,有嫌疑的并不只有弓场佳世子。园子说不定也在和前男友聊天时聊起过此事。
“您以前是否见过那个计时器?那东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加贺问道。
“大概是用来控制电热毯的。”康正答道。
“电热毯?”
“我妹妹生性怕冷,到了冬天,一旦缺了被炉桌和电热毯,她就无法睡觉。但那些取暖用具刚开始用时倒是感觉挺暖和挺舒服的,可时间一长就会发烫,热得让人睡不着。”
“我明白。”
“所以我妹妹经常用计时器。这样即便人睡着了,电热毯也会自动断电。这样一来,就不会被热醒了。”
“是这样啊。”加贺点点头,又记下几笔,“的确,令妹的床上确实铺着电热毯。”
“对吧?”
“但没通电。”
“啊,是吗?”
康正没确认过这件事。
“说得更准确点,是根本无法通电。接到计时器上的电线就是电热毯用的电源线。令妹把它拆下拿来自杀了。”
康正此前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那些电线塑料外皮的碎屑浮现在他眼前。
“大概是没能找到更合适的电线吧。”
“嗯。如此一来,令妹最后一次睡眠就是在冰冷的被窝里度过的了。”加贺的用词颇有文学色彩。
“吃过安眠药,就算有点冷,应该也还是能睡着。”
“在目前看来,这种想法应该没错。”
在目前看来……这句话不禁让康正感觉有些奇怪。他抬头看了看加贺。但加贺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隐含的深意,依旧盯着手里的记事本。
“令妹她……”加贺继续问道,“对酒精是否过敏?经常喝酒吗?”
“喜欢喝,但酒量不大。”康正抿了口酒。杯子里的冰块哗啦作响。
“令妹最后喝下的似乎是白葡萄酒。她床边桌上的酒杯里盛着葡萄酒。”
“这种做法很符合她平日的习惯。在所有酒中,她最喜欢的就是葡萄酒,也知道不少酒的牌子。”
但她不喜欢吃西餐。康正想起妹妹曾经说过,她最喜欢一边吃和食一边品葡萄酒。
“真是这样吗?您说她酒量不大,但她是否曾经独自一人喝光一瓶葡萄酒呢?”
加贺这么一问,让康正原本平静如镜的内心泛起了微微涟漪,但他顾不上这些了。他再次端起酒杯,思考该如何回答。
“应该没有过。她看起来最多只能喝下半瓶。”
“哦。那剩下的半瓶酒又去哪儿了呢?我们发现时,酒瓶已经空了,被扔在垃圾桶里。”
加贺的问题不出康正所料。正因为如此,加贺才会先问园子的酒量如何。
康正本想说剩下的酒大概是倒进水池了,但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从此前的接触来看,眼前的这个警察绝非等闲之辈。
“那瓶酒大概不是刚打开的吧。”
“不是刚开的?”
“估计是前天或者大前天开的。当时她只喝了半瓶,剩下的一半是在自杀前喝的。”
“隔夜酒吗?这可不像一个精通葡萄酒的人的所作所为啊。”
“我妹妹确实很喜欢葡萄酒,但还没到精通的地步。就算没能一次喝完,她也不会把剩下的倒掉。她一般会把软木塞塞回瓶口,把酒放进冰箱。感觉有些寒酸,但这就是我们和泉家过日子的方式。”这话的确是事实。母亲生前对浪费食物深恶痛绝。
“我明白了。这样也就说得通了。”
“哪怕是隔夜酒,只要是她喜欢的,她就会喝完。当然,如果她没死,那才是最好的结果。”
“我能体会您的心情。对了,那瓶酒到底是怎么来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从哪儿弄到手的?”
“这个嘛,估计是从酒类商店买来的。”
“但我们没发现那瓶酒的小票。”
“哎……”康正回望了加贺一眼。加贺的话让他措手不及。
“令妹在家庭财务方面向来一丝不苟。如今,像她这样坚持记账的单身女子已经不多见了。账本上的记录一直到十一月,而十二月的购物小票也全都保留着,大概是想到月底一起记录。”
“但没有那瓶葡萄酒的小票?”
“是的。为防万一,我们连她的钱包和手包都检查过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哎……”是这么回事啊。康正终于明白对方一直揪着购物小票不放的原因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加贺再次发问。
“不清楚。”无奈之下,康正只得开口说道,“要么是买的时候忘记拿小票了,要么是拿了小票又弄丢了,或者那酒是别人送的。”
“如果是别人送的,那么究竟又是谁送的?关于这一点,您是否有什么猜测?”
“没有。”康正摇头。
“令妹生前是否有密友?”
“或许有,但我从未听她提起过。”
“一个都没提过吗?令妹给您打电话时,难道就从没提过她朋友的名字?”
“这个嘛,我也记不大清了。我妹妹很少会在我面前提到她的人际关系,而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能总纠缠她问个不休。她又不是小孩了。”
“这一点我能理解。”加贺喝了口茶,略做记录,随后微微偏过头,轻轻挠了挠太阳穴。“听说您是在星期五晚上接到令妹最后一通电话的?”
“是的。”
“抱歉,能麻烦您再重复一遍当时的对话吗?如果可能,请尽量说得详细一些。”
“重复一遍倒是问题不大,但我不能保证准确无误。”
“没关系。”
康正重复了一遍对山边说过的话。他很清楚,在面对警察时,有些话需要重复许多遍。讲述的时候,加贺不时打断并提问,问题大多与园子说话时的语调或园子是在说到什么事时哭起来的细节有关。面对这些问题,康正早已有所准备,回答时尽可能避免让加贺发现硬伤。简言之,康正的回答不痛不痒。
“就您刚才的描述来看,您对令妹的苦恼似乎漠不关心。您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加贺皱起原本就很接近的双眉,抱起双臂说道。毫无疑问,听过康正的回答,他已经开始有些焦躁。
“我也说不清。要说我对她的事漠不关心,或许真的如此,但在我看来,导致她自杀的具体原因应该还在于她难以适应东京的生活,无法忍受孤独与寂寞。”
“您的话也不无道理,可令妹不是已经在东京生活了近十年了吗?如果说她突然间感到孤立无援、举目无亲,那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加贺的问题依旧犀利。面对这样的人,那种含混不清的回答毫无作用。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或许的确发生过什么,但我一无所知。”康正用上了应对这种场合最为有效的回答。
“令妹没有留下遗书,您怎么看?她生前是否很不擅长写文章?”
“不,她经常动笔写东西,说不擅长恐怕不准确。”康正实话实说。那种对方只要稍加调查就能揭穿的谎言还是少说为妙。“在我看来,她可能是觉得不便说明自杀动机,或者她根本就没想到写遗书。”
加贺默默点了点头。他对康正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但手头应该也没有可以让他继续追问的材料了。他瞥了一眼记事本。“我还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什么事?”
“您说过,在您进入令妹的公寓,发现尸体,报了警之后,您就一直静静地待在屋里。这一点应该没错吧?”
康正闻言,小心翼翼地看了加贺一眼。他很清楚,虽然加贺的语气听起来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感觉,但在这种时候,警察往往会给对方设下圈套。他花了几秒钟思考加贺此问究竟目的何在,但不管怎样,他都必须给出答案。
“我记得自己应该没有随意动过房间里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我发现水池有些潮湿。令妹大概是在周五夜里过世的,所以在周六和周日两天里,应该没人用过水池。眼下这季节空气干燥,水池里却还有湿气,这一点实在令我百思不解。”
“这件事啊。”康正点了点头,迅速考虑起对策。他曾经清洗过装纸灰的盘子和酒杯,此事万万不能让对方觉察。“抱歉,水池是我用的。我大意了。”
“您用水池干什么?”
“呃,这个……”
“怎么了?如果不介意,能请您告诉我吗?”虽然提问时面带微笑,但加贺已经握好了笔。
康正叹了口气,答道:“我洗了把脸。”
“洗脸?”
“嗯。我不想让警察看到我当时那副模样。就是说,呃,不想让你们看到我脸上的泪痕。”
“啊……”听到康正的回答,加贺似乎有些意外。或许是因为他很难想象出康正哭泣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是这么回事啊。”
“我其实应该早点告诉你们的,可又觉得难以启齿。如果给你们带来了麻烦,我道歉。”
“不,只要能说明水池里为什么会有湿气就够了。”
“除此之外,我记得自己没再碰过什么了。”
“哦……”加贺点点头,合起记事本,“谢谢您的配合。我们或许还会找您询问一些情况,到时也请您多多配合。”
“辛苦了。”
康正伸手去拿账单,加贺已抢先一步。他抬起右手,示意康正别客气,随后走向收银台。经加贺身旁走出酒吧后,康正礼节性地站在门口等他。
加贺一边收起钱包一边走到店外。“承蒙款待。”康正赶忙致谢。
两人一起走进电梯。电梯在康正住的那层停下了。
“告辞了。”
“辛苦了。”加贺说道。康正转身迈开脚步,但还没走两步,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啊,和泉先生。”
康正停下脚步,扭头问道:“怎么了?”
加贺用手抵住电梯门。“我听山边说,您一看到令妹身上的计时器和电线,立刻就知道她是自杀的?”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那么,在剪断门链时,您又是怎么想的?”
啊!康正险些叫出声来。或许,他脸上的表情其实已经出卖了他。
加贺的诘问不无道理。既然拴着门链,屋里必定有人,可摁响门铃却无人应门。在一般情况下,人们肯定会想到屋里出了什么事。而且就之前的情况来看,康正首先想到的应该就是园子自杀这一点。
“当然了,”康正说,“当时我也设想过妹妹自杀的可能性。所以一看到她已经死去,我就立刻认定她是自杀了。”
“哦……”
加贺接连眨眼。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对这一回答并不满意。
“抱歉,我跟山边先生说得似乎不大准确,毕竟当时我还没平静下来。”
“嗯,我能理解。这也是人之常情。”加贺低头致意,“我要问的都问完了。抱歉打搅您了。”
“那个,加贺先生。”
“什么?”
康正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蹊跷?”
“你似乎对我妹妹的死有疑问。换句话说,你在猜测是否存在他杀的可能,对吧?”
加贺一脸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我觉得你似乎对此很怀疑。当然,也许是我想得太多。”
加贺闻言微微一笑。“如果我的问题让您感到不快,那么我道歉。毕竟,我们的工作决定我们必须怀疑一切。我想和泉先生您也应该能理解。”
“这我知道。”
“现场并没有什么疑点。就目前状况来看,只能认定令妹是自杀。借用推理小说里的说法……”说到这里,加贺略一停顿,盯着康正,“现场完全处在密室状态中。房门钥匙在令妹的包里,而根据您的证词,当时门上拴着门链。这是一间彻头彻尾的密室。就像推理小说里常说的那样,破解密室是根本不可能的。”
康正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找这个警察的麻烦。他看了加贺一眼,低下头,之后又抬起头。“如果有什么疑问,请尽快联系我。”
“嗯,我当然会首先联系您。”
“那就拜托了。”
“那我告辞了。”加贺摁下按钮,电梯门静静地关上。康正呆呆地望着紧闭的电梯门,开始在心里回味和加贺说的每一句话。自己有没有犯错?是否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应该没事吧。康正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转身向房间走去。
回到房间,康正再次从包里掏出那些塑料袋放到床上。
尽管弄不清其原因何在,但康正很清楚,加贺对园子的死心存疑虑。某些警察天生就具备独特直觉,加贺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但康正觉得加贺是无法查明真相的,因为那些能够指引人查明真相的线索如今全在自己手里。
可他居然注意到那个酒瓶,真不可轻视。
当时扔掉软木塞、收好开瓶器真是太明智了。要是放着不管,那个直觉敏锐的警察必定会留意到。
其实康正也是从葡萄酒瓶上看出事有蹊跷的。再说得具体点,问题就出在那个插着开瓶器的软木塞上。那种东西掉在地上,就说明那瓶酒其实刚刚打开。就像康正之前对加贺所说,园子酒量并不大,应该喝不完,可当时在房间里发现的却是空瓶。
从园子的性格来看,就算是临死前,她也不会把喝剩的酒倒进水池。冰箱里还有许多吃剩的食物,她不可能只把葡萄酒处理掉。而且卧室桌上的酒杯里也还盛着葡萄酒。为什么她不把那些酒也倒掉呢?
康正觉得,这些问题最合理的解答就是她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喝完了那瓶酒。放在水池里的另一个酒杯可以验证这一点。
临死前,园子还在和另一个人一起品酒。如此说来,园子是在对方告辞之后自杀的?当然也存在这种可能。
但康正坚信事实并非如此。毫无疑问,园子肯定死于他杀。房间里的一样东西证明了这一点。
就是附在菜刀上的塑料碎屑。
削铅笔时,如果在刀上擦了防锈油,铅笔屑就会沾到刀上,而且会沾在刀朝上的一面上。如果是个习惯用右手的人,那么铅笔屑就会残留在刀刃右侧。
那些塑料碎屑也同样沾在菜刀刀刃右侧。
但这很奇怪。
园子是个左撇子。握铅笔和筷子时,她会用右手。那是父母矫正的结果。但其他事她都是用左手做,打网球或投球时也是用左手。康正也不止一次见到她用左手熟练地切卷心菜。
因此,如果削下那些塑料碎屑的人是园子,那么塑料碎屑就应该沾在刀刃左侧。
在发现园子死于他杀的一刹那,康正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把凶手揪出来。人世间有些事该亲自出面去做,有些事则不该,康正觉得这件事决不能交给他人来办。妹妹的终身幸福是他最大的心愿。仅仅抓住凶手难以平息康正心头那熊熊怒火。
揪出凶手后,自己又该做些什么?有关这一点,康正也早已决定。但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眼下,还有许多事等待解决。
关键就在于——
千万不能让警方觉察。尤其是那个加贺,万万不能让他觉察到自己的目的。只要他们对园子自杀一事稍有半点疑心,康正就必须全力以赴,让他们打消疑虑。 东野圭吾严选TOP10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