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命由己定
德音本是有心揶揄,可胡亥似乎并没有因此而面露尴尬。
原本兴高采烈的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脸色也沉了下去:“母亲病了,已经拖了许久了,总也不见好。母亲怕被父皇嫌弃,所以只能靠着这胭脂撑着,好让自己的气色不那么糟糕。”
“赵夫人病了?”德音一愣,随即收敛了神色,“怎么没听人说过?要紧吗?让御医看过没有?”
胡亥苦笑,摇了摇头:“父向想来醉心国事,本就很少来看她,她担心若是这消息传出去,父皇就更不愿来了,所以就一直强撑着……”
虽然德音素来对赵夫人没什么好感,可眼见胡亥白嫩的小脸如霜打茄子一般蔫了下去,不由生出一丝怜悯:“那怎么行?有病就需找御医瞧瞧,这么耗下去会出事的。”
“还是别了!”胡亥连连摆手,“这是母亲的秘密,她不愿让人知晓。你们可得帮我保密,不然我又得挨骂了。”
德音认真点头应允下来:“好,我不说,谁也不说。”
“还有你。”胡亥转头看向章邯。
“臣会替公子保密。”章邯拱手,“不过,公子也需留意一些,若是夫人始终不见好转,还是尽量让御医来看看的好。”
“这个我心里有数。”胡亥将铜盒塞回怀里,“你们该授课了,我先走一步。”
待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德音才幽幽叹息:“赵夫人这又是何苦呢?胡亥也是可怜。”
章邯收回视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赵夫人是个聪明人,她这么做必然是权衡再三之后的结果,你就不用替她操心了。至于胡亥公子,他是陛下的儿子,又有赵高辅佐,凡事也总有应对之策。他们二人与扶苏关系微妙,你还是不要参与太多。”
德音想了想,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你说的对,各安天命吧。”
说完这句,她似是想到什么,秀眉一蹙,眼中蕴着些怒气:“你方才笑什么?”
“嗯?”章邯不知她所指何事,茫然地摇着头,“我没有笑啊。”
“你明明就有!”德音一跺脚,转身往里走去,“方才胡亥嘲笑我性子太坏,没人敢娶的时候,你一直在憋笑,我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别想抵赖。”
见她又羞又愤,章邯立刻跟上去笑着赔罪:“生气了?”
“那是当然!”德音一路顺着回廊往里走,越是气极,脚下越是生了风一样,“谁都能笑我,只有你不能。”
“我没笑你,我笑的是胡亥。”
德音一愣,猛地停下步子。转身回望,见章邯一脸认真。
“他有什么好笑?”德音不解,微微噘着嘴,脸上的红晕尚未散去。
“因为他说的不对。”章邯上前一步,德音只觉得自己被笼在了一片阴影中,“谁说没人敢娶?”
德音轻轻哼了一声:“你们就拿我开心吧,反正我也不在乎。”
章邯故作失望地挑了挑眉:“真不在乎?”
“那是自然!”德音不服输地瞪了回来。
“那你哭什么?”
“我哪里哭了?”德音狡辩,一眼瞥见章邯玩味的笑意,瞬间明白自己又被他牵着鼻子走了,狠狠一拳杵在他的肩窝,“你怎么和他们一样?原来之前的真诚稳重都是装出来的!”
章邯微怔。自己何时也变得这般恶劣了?
可是德音说的不无道理。自从二人互明心迹以来,他心中的顽劣便日渐显露了出来。他并非故意,然而却总是乐此不疲。他是真心喜欢看见德音娇嗔不讲理的小模样,每每见她张牙舞爪,他便会觉得十分满足。
别人眼中,蛮横不讲理、没有姑娘家的温柔,这都是德音的坏毛病,可是落在章邯眼中,这都是她最令自己着迷的地方,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章邯想的远了,眼神开始迷离起来,嘴角不自觉又扬起一抹笑意。
见他不说话,德音轻轻哼了一声,使劲推了他一掌:“还愣着做什么?再不教我,今日可就要荒废了。”
这边二人嘻嘻闹闹,那边胡亥一人垂头丧气出了门去。
没走多远,就见仲广探头探脑迎了上来。
胡亥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那一盒胭脂扔了过去:“偷偷搁回去吧,记得千万别让母亲发现,否则我扒了你的皮。”
仲广一把捂住那个铜盒,谄笑不已:“公子放心,小的一定不会让夫人起疑。”
胡亥翻了个白眼,不愿再多搭理他,径自往回走。仲广跟在身后,小声问道:“公子,小的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夫人和沅茝殿这边素来不和,之前因为赵大人的事又闹得不可开交,您为何还非要与这边来往?您好心送给公主胭脂,她还不要,弄得像您求着他们似的……”
仲广俯着身子边走边说,一个没留意却见胡亥猛地顿了步子,回头一脸不屑地瞪着他。
“小的是不是说错话了……”仲广又是尴尬又是心慌,下意识退了几步。
胡亥沉默片刻,勾手示意他近前。
“我问你,父皇最喜欢哪个儿子?”
仲广眨眨眼:“这还用说,自然是扶苏公子。”
“父皇千秋之后,谁会继承大统?”
“这……当然也是扶苏公子。”
胡亥斜眼看着他,一副孺子不可教的鄙夷:“道理这么明显,你还不懂?母亲和赵高不喜欢扶苏哥哥,可那又怎样?以后这天下还不都他的?我才没那么傻,非要和他过意不去。到时候扶苏哥哥成了皇帝,想捏死我还不是易如反掌?我现在示些好,和他们走的近一些,是为了以后着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活命,丢些颜面算不得什么。当然,这些话母亲是听不进去的,所以我也懒得和她说。母亲就是太傻,她不懂以色侍人、色衰则爱驰的道理。父皇来兴乐殿,说是来看她,其实还不是来看我?我是父皇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脉,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不能否认。以后,母亲在父皇面前会越来越失宠,你要想飞黄腾达,就得好好跟着我。你给我记住了,若想保住你这条小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得仔细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仲广听得心惊胆战:“是,小的明白,小的多谢公子提点。”
见他瑟缩着脑袋,脸色惨白,似被吓得不轻,胡亥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即晃晃荡荡转回身去。
二人一路无话行至兴乐殿门外,胡亥眼尖,一眼瞧见赵高正匆匆准备进门。
“师父!”胡亥大喊一声,小跑着迎了上去。
赵高闻声望过来,脸上堆满了笑意:“公子好兴致啊,一大早就出去了?”
不知赵高是真心夸他,还是有心揶揄他不务正业,胡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天气正好,总待在屋里浑身难受。今日无课,你怎么入宫来了?”
赵高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臣给夫人送些药。”
赵夫人坚持不肯请御医过来,只能让赵高从宫外偷着抓些药来。胡亥早就知道,眼光闪了闪,没再说话。
赵高侧了一步,给胡亥让出路来。胡亥也不客气,抬脚就往里走。
待他过去,赵高不动声色地瞪了仲广一眼。这一眼阴鸷而难测,仲广吓得腿一哆嗦,直接摔了一跤。
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那个精致的胭脂盒从仲广怀里咕噜噜地滚了出来,正好滚到赵高脚边。
赵高脸色一沉,慌忙俯身拾起,低声喝道:“好大的胆子,夫人的东西你也敢偷?”
“哎呀,大人冤枉我了。小的可不敢偷……这……这……”
仲广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一边求救似地看向胡亥。
胡亥不耐烦地撇撇嘴:“瞧你这出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赵高面色仍是不善:“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亥到底是公子,赵高虽然是他的老师,但从不在他面前高声说话,每每说起话来总如春风和煦。此时他一反常态,极为罕见地拉下了脸,这让胡亥莫名有些慌乱。
“其实也没什么。”胡亥挠了挠头,趁他不注意偷偷踹了仲广一脚,将他踢开去,“我见这胭脂名贵,就想着给德音姐姐送一盒过去。”
“什么?!”赵高眉毛挑的老高,声音几乎都变了调,“沅茝殿里的两位素来与夫人不和,公子为何还要……”
“哎呀,我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嘛。”胡亥打断了他,委委屈屈地晃了晃脑袋,“德音姐姐确实脾气不太好,可是没必要非得弄的这么疏远吧。父皇喜欢她,我和她交好,也没吃什么亏。”
赵高似乎没在听他解释,紧张地变了脸色:“你送给公主多少?”
“什么多少?”胡亥一懵,随即反应过来,“仅此一盒而已。她说什么也不要,我只好又拿回来了。”
赵高松了口气,面色由白转红,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这东西实在难得,臣大费周折才寻来。千万不可送与别人,若是其他的夫人们知道了,会纷纷效仿,到时候夫人在这宫里就不是独一份了。”
“独一份又怎么样?”胡亥似乎很不在意,“师父,父皇总不来,母亲就算打扮的再好也是无济于事啊。扶苏哥哥最得父皇赏识,与他交好不才应该是立身之本?为什么你和母亲总要与他为难呢?”
赵高面上微微僵了些,飞速扫了仲广一眼,随即将胡亥拉到一边。
“公子,你以为你委曲求全去示好,扶苏公子就能真心喜欢你吗?”
“嗯?”胡亥不解地看着他,“礼尚往来,难道不对?”
赵高摇了摇头,神色透着些诡异:“你忘了扶苏的母亲是因何而死?”
胡亥越发疑惑:“因何?难道不是因为楚国的事情得罪了父皇?”
赵高轻声叹息,眼睛眯成了长缝,似乎在窥视着这事情背后的隐秘:“公子啊,楚系外戚与赵系外戚斗了十几年,恩恩怨怨从未扯得清。楚夫人失宠之时,陛下身边可只有你母亲在啊。你想想,扶苏公子心中能不怨恨?”
胡亥很是惊讶,他从没想到过这一层,咬着唇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来。
“可是……可是扶苏哥哥一向宽仁,他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啊……”
赵高冷冷嗤了一声:“这就是扶苏的高明之处。他以宽容示人,一则可以博得陛下的好感,二来也会让其他的公子们放松警惕。可一旦等他登上皇位,那就不好说了,秋后算账的是也不是没有先例。”
见胡亥将信将疑,仍是犹豫不定,赵高轻咳一声,直直看向他的眼睛。那眼神如冰刃,直接戳进他的心底里。
“公子,想要尽心地活着,就得把命攥在自己手里。幻想别人大发善心、试图乞求别人的施舍来维持自己的苟延残喘,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胡亥愣了片刻,疑惑之色渐隐,眼眸缓缓垂了下去。
“师父的话我记住了。”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