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血脉至亲
夜风骤歇,星汉漫天。
章邯完全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觉得双腿冰凉。德音靠在他的身上,脑袋沉沉垂着,因为天冷的关系,瑟缩成一团,看起来十分可怜。章邯大气不敢出,也不敢乱动,怕惊扰了她本就不怎么安稳的梦。他就这么一直撑着,直到半个身子彻底麻痹没了知觉。
他低着头努力以最小的幅度调整自己的姿势,好让自己不那么吃力,也让德音靠得更舒服一些,忽然间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笼在他身上,令他吃了一惊。
章邯猛一抬头,这才发觉秦王嬴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他低着头,整张脸都隐在浓浓的黑影里,看不见一丝表情。
不知怎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惧怕之情从章邯心底陡然升起,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他脑中有些混沌,竟完全忘了向秦王叩拜。
嬴政负着手,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个人。章邯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一时心慌,忽然失了开口的勇气,与他就这么沉默地僵持着。
片刻之后,他清楚地听见嬴政嗓间哼了一声,这轻轻的一声虽有叱责之意,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无奈。
章邯心里有了底,鼓足勇气要开口说话,第一个字还没到嘴边,就见嬴政弯下腰,双手将德音抱了过去。
德音正睡得迷迷糊糊,揉着惺忪的睡眼,恍惚中发觉是自己的父王。她憨憨地笑了一声,含糊地唤了一声“父王”,实在敌不过汹涌的困意,往嬴政温暖的怀中又蜷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又闭上了眼睛。
嬴政抱着她,只觉得一阵寒意透过衣料传了过来。德音与章邯几乎跪了大半夜,眼下已经被寒风吹得透心凉,几乎就是一个小冰球。
嬴政又是恼火又是心疼,转身就往政事殿里走。刚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侧首朝章邯低喝一声:“随寡人进来!”
章邯不敢含糊,撩起衣摆就要起身,怎料跪了许久,腿上已经没了知觉,怎么也不听使唤。他咬着牙,以手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可脚下软绵绵的,似踩在云上一般。他刚要抬腿,一阵酥麻从脚心处直冲脑门,似千万根针戳刺骨肉,又似千万只蚂蚁在啃咬骨髓。
两条腿酸痛难耐,每行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刃之上。章邯憋着气咬着牙,直忍得太阳穴突突乱跳。缓了片刻,待这酸胀感稍稍缓去一些,他立刻提着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殿门去。
等他进了秦王素日里休息的寝间,嬴政已经将德音安置在了榻上,并叫了两名宫婢近前侍奉。
“王……”
章邯刚要开口,就见嬴政紧张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嘘声,然后快步领着他进了书房。
章邯跟在嬴政身后,刚刚站定要跪下叩首,就听他怒目而视,狠狠骂道:“让公主陪你在冷风里冻了半宿,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若是德音有恙,寡人定饶不了你!”
章邯一惊,连忙跪下:“王上,臣知错,请王上责罚!”
这一跪正好压住了本就酸胀的腿,令他心头一麻,忍不住龇着牙抽了口冷气。
嬴政缓和了些神色,可眼中依旧蕴着些怒气:“这么快就认错了?你就不为自己辩解些什么?方才寡人都听到了,是德音自己要陪你一起跪着。”
章邯咬牙将腰身又伏地更低了一些:“回王上,公主也是一片孝心,想替太后完成她的心愿。臣本可以劝她回去,又怕阻拦了公主尽孝,所以才没有制止。公主年幼,禁不住夜间的寒风,是臣考虑不周,王上责骂的对,臣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这一番说辞表面上谦恭卑微,甘愿受罚,实则是以退为进,出其不意将了秦王一军。嬴政有些讶异,继而又生出些赞许之意,眼中的怒气也渐渐退了去。可他仍旧虎着脸,一副冰冷的神色。
“跟着李斯他们学了这么些年,什么没学会,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的嘴皮子功夫倒学了不少。公主尽孝你尽忠,说来说去只有寡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
章邯被这话吓了一跳,忙又磕头请罪:“王上,臣绝无此意!人人都知王上克己奉公、秉承国法、心怀天下,他们都以为王上是个严厉的人,殊不知,您只是将秦国国事置于前,而将个人私欲置于后而已。臣知道王上有情有义、宽容心慈,也正是因为这样,臣才敢斗胆来求您,请您去见太后一面,以满足她的心愿。否则,就算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政事殿前生事。”
“哼。”嬴政轻飘飘瞄了他一眼,“章邯,你以为寡人不知道你的打算?有情有义?!宽容心慈?!你是想用这八个字逼迫寡人,让寡人不得不去甘泉宫吗?寡人从不受困于虚名,你不必再费尽心机说这些话了。之前,寡人曾与你说过为何要严惩太后,寡人以为你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如今看来……”
“王上!”不待他说完,章邯猛地直起身来大吼一声,竟震得嬴政有些愣怔。
何曾有人敢如此大声与秦王说话,章邯心知肚明自己定会惹得嬴政不快,可这些话从进门起他就一直憋在心里,实在不吐不快。
趁着嬴政还未回过神来,未能大发雷霆惩治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少年,章邯屏气凝神,一股脑将心里的话悉数倒了出来。
“王上,臣知道您为了大秦所作出的牺牲,太后犯法,国法不容,作为国君您秉公办理无可厚非。您曾对臣说过,您先为人君,后为人子,臣能体谅您的苦衷和无奈,也敬佩您的魄力和勇气。作为人君,您所做的一切已经令秦国臣民心服口服。如今,太后生命垂危,您是时候该暂时放下人君的责任而去履行人子的孝悌之义。您是秦王,对于秦国大事您确实问心无愧,可若太后含恨而终,作为她的儿子,您难道就真的不会抱憾终身吗?”
章邯一口气说完,只觉得胸中热血奔腾。他明白,自己这番话明摆着就是以下犯上,绝对踩到了秦王嬴政的底线和他身为王者的尊严。
可心中所想喷涌而出,却让章邯意外觉得畅快,就连之前的担忧和恐惧之情也一扫而光。他高高扬着下巴,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然而等了半天,嬴政并没有开口,更没有暴怒责骂。他只是紧紧抿着唇,直将那薄唇咬得几乎没了血色。
章邯的话如同一把利剑,直接剖开了嬴政的内心,将他为自己精心伪造的完美借口彻底戳破。
嬴政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自己都用“维护国法”、“秉承秦律”这样严肃的字眼来修饰自己对待太后赵姬的态度。那些拿不上台面的陈年旧事如同鬼魅一般折磨着他的心,让他对自己的母亲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他害怕面对自己的母亲,也害怕面对事实的真相,所以除了逃避他别无选择。
然而,这种微妙的心态却不能被外人看破。秦王必须强大而且完美,不可有被人指责的瑕疵,更不能有受制于人的弱点。嬴政深谙其中的玄机,只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母子至亲,血浓于水。若说嫪毐叛乱确实将嬴政对生母赵姬的恨意激发到了最强,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心中对赵姬的恨意早就弥散了许多。尤其是当他发现了赵姬刻在竹节玉符背后的字时,他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他也许真的误会了自己的母亲。他心里还有些恨,但更多的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懊悔。
他开始相信赵姬与异人之间的感情,对自己的身世有了一丝坚定,所以他才会鼓起勇气想去邯郸一探究竟。本以为一切都可以峰回路转、水落石出,然而邯郸那些人的话却又将他生生打回了原形。希望破灭的痛苦令他狂躁难抑,这才会不顾一切也要将那些人统统处死。
好容易逼着自己恢复清醒和理智,但回到咸阳之后,一切依旧逃不开赵姬的阴影。蒙恬与他直接说起他的身世,这令他惊惧万分,他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在朝臣眼中成为窥视秦鼎的国 贼。
而这一切,全赖赵姬所赐。比起嫪毐之祸,他的身世才是令他至今不肯原谅赵姬的原因。赵姬纵容面首,使秦国横生内乱,嬴政可以原谅,可若她当年真的与吕不韦做下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么嬴政就是一个糊里糊涂、身不由己的受害者,并因此而永久地成为秦国的耻辱。
惧恨交加的情绪再度令他烦躁不已,惊慌失措之下,他拒绝了王后的请见,并拒绝再见任何可能为赵姬而来的人。
秦王至尊,无人敢挑衅他的威严,所以也无人敢真正替他指出迷惘矛盾的症结。即便蒙恬曾有心想试着劝说他一些,可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于君臣之别。只有章邯,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嬴政刻意隐瞒的真心。
没错,他是秦王,是秦国万民之主。平心而论,他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秦国历代先祖,唯一令他心有愧疚的只有他的母亲。
正如章邯所言,他志在天下。这一统天下的伟愿既是历代秦君所传承的衣钵,亦是他嬴政个人的野心。他要灭六国、定神州,这是秦国的荣耀,更是他嬴政能够名垂青史的仰赖。家国天下,国之荣光与君主的信仰融为一体、不可分离,所以嬴政才会在自己的身世之事上理智尽失、方寸大乱。旷古烁今的大业未成,他绝不能允许自己沦为窃国的乱臣贼子,更不能让秦国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国仇家恨在他心底反复纠缠,变成无法拆解的矛盾。他抵触赵姬、害怕赵姬,甚至可以狠心看着年幼的德音与章邯一同跪在寒冷刺骨的风里替她求情。
可嬴政毕竟是血脉之躯,并非不知人情。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还是妥协了,亲自去殿外将德音和章邯带了进来。眼见德音又冷又困,作为父亲他自然是心疼不已。他打定了主意,将章邯训斥一顿,然后尽快将他打发走,落得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章邯竟然如同吃了熊心豹子胆,誓死也要完成太后赵姬的心愿。他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不仅直中要害,更在不经意间竟将嬴政逼到了无路可退的绝境。
他可以做秦人、乃至天下人的王,名垂青史、万古不朽。可除此之外,他也是赵姬的儿子。不论真相是什么,不论他的父亲到底是谁,赵姬都是他唯一的母亲。生育之恩、抚养之情,皆重如泰山。若是他果真狠下心来不去见她最后一面,余后此生,他终将问心有愧、追悔莫及。
嬴政一动不动地站着,面上依旧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偶尔抽搐的嘴角泄露了他波澜汹涌的内心。
过了许久,他几不可闻地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唤来內侍轻轻交代了几句。
“德音就留在这里,你让那几个丫头好生伺候。寡人要去一趟甘泉宫,如有要事,随时来报。”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