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居心叵测
章邯和蒙毅二人刚爬到玉阶顶端,就听见一阵阵哭声飘了过来。
这声音甚是熟悉,章邯心中一揪,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殿门前一列内卫严阵以待,大有阻绝一切擅入者的阵势。扶苏与德音并排跪在殿外,在内卫的衬托下显得渺小而无措。
扶苏微微垂着脑袋,倔强地握着拳,一声不吭。一旁的德音却哭得梨花带雨,丝毫不顾忌自己处在如此庄严的地方。
“扶苏!”章邯箭步上前,俯身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扶苏诧异地抬起头来,一见到面前二人,忙探身死死抓住他俩的衣袖:“父王不肯见我,你们俩平日里最为他所器重,快去替我求求他,请他不要责罚母后。”
章邯还未来得及开口,另一只胳膊又猛地被德音抱住:“邯哥哥,帮帮我们吧。父王要把母后送去郢城,我不要跟母后分开。”
章邯心疼地看着她,见她泣涕不止,俊俏的脸蛋越发狼狈不堪。
章邯轻轻拍拍她的手,向她投去令人心安的眼神:“你别急,我和蒙毅一定会想办法的。”
“是啊是啊!”见这兄妹二人皆似丢了魂一般,蒙毅忙在扶苏身边蹲下,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此处不宜久留,你先随我们回沅茝殿。”
“回去?!”扶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母后尚被软禁,你现在叫我回去?!你若害怕惹怒父王,大可不用管我!”
被他不分青红皂白一顿奚落,蒙毅憋红了脸。但他深知此处绝不是吵架的地方,便压着火低声解释道:“王后惹恼了王上,现在多少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王上正在气头上,你这么做无异于抱薪救火,既救不了王后,还会把你自己搭进去。”
蒙毅一口气说完,见扶苏微微张着嘴吃惊地看着自己,明白他一定是听了进去。
章邯察觉到他的动摇,立刻顺势继续劝道:“王后之前做了那么多,不都是为了保护你吗?如今她惹怒王上,按理说你是她的儿子理应为她求情。可你想过没有,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更希望看到的是你被牵连其中,是你被迁谪郢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难道忘了吗?”
经此一言,扶苏忽然想起当日被赵高蛊惑的事情。眼下虽与赵高无关,但困境却比当日更甚,一边是自保,一边是援救自己的母亲,他左右为难,一时间难以做出决断。
“我知道不该挑衅父王的威严,可是……”扶苏顿了顿,痛苦地朝政事殿望去,“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而对母后袖手旁观,我做不到。”
见他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章邯又连忙解释:“让你回去绝非是对王后坐视不理。你放心,自然有人会替你去救王后的。”
听到这句话,扶苏忙回过头来,满怀期待地将他的手紧紧攥住:“谁?谁会去救?”
德音闻言亦是又惊又喜,顾不得拭去满脸泪水,将章邯的胳膊拽地更紧了些。
见这兄妹俩恨不能将章邯扯成两半,蒙毅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容兮去上将军府报了信,王老将军已经有了计划。你不信我们俩,难道还信不过百战百胜的王老将军?”
听闻王翦之名,扶苏猛地舒了一口气,悬空整日的心稍稍有了些着落。
“你放心,大父说了,王后之事关乎朝堂安稳,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这次的危机。”看出他的变化,章邯趁热打铁,随即又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我们俩现在过来就是奉了他的令,他让我告诉你,眼下一定不能与王上闹僵,否则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王上与王后感情深厚,他不过是一时恼怒而已。昌平君重要还是你重要?给他们些时间,他们两个人都会想明白的。政事殿前人多眼杂,我们先回去,然后再做计议。”
扶苏看着他,似乎有些出神。想了片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头看向德音:“走,我们先回去。”
章邯和蒙毅的话都太过复杂,德音一时半会没能彻底明白。虽然听起来似乎是有人会去援救王后,可她还是有些不安,忐忑地问道:“真的要走?”
扶苏坚定地点点头,伸手扶她起来,两个人刚刚站定,就听身后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四人寻声望去,竟是赵夫人领着胡亥走了过来。章邯暗叫一声不好,再一看扶苏和德音,果然双双冷下了脸色。
本以为赵夫人是存心来看热闹,再来一出落井下石,可没想到她一看见扶苏和德音,立刻松开拉着胡亥的手,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没人和我说。方才听下人说王后被软禁在沅茝殿,你们兄妹俩又在政事殿前长跪不起,我心里放心不下,赶紧带着胡亥过来看看。”赵夫人说着,伸手抚过德音的脸,心疼不已,“看看这小脸,都哭成什么样子了?”
德音气鼓鼓地瞪着眼睛,往后退了一大步。见她有意躲避自己,赵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一只手僵在半空中,收不是,不收也不是。
扶苏见状,稍稍缓和了些神色,对赵夫人微微颔首以示谢意:“多谢夫人惦念。”
有了这句话,赵夫人找回了些面子,轻轻嗯了一声收回手来。说话间,胡亥已经晃晃悠悠走到几人面前。
他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瞄了一圈,然后走到德音面前轻轻拽了拽她的裙边:“姐姐别生气,我以后不抢你东西了。”
童言最为真实。赵夫人看似关切的外表下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可胡亥绝对不会掩饰。见他如此乖巧懂事,德音也不好意思再寒着脸,努力扯着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姐姐不生气了。”
胡亥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另一只手又抓住了扶苏。扶苏一愣,不知他是要做什么。
“母亲说要我来陪哥哥一起跪,我们去跪着吧!”
扶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牵着往回走了几步。
“就在这里吧!”胡亥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哎哟!”赵夫人一听这声音,赶紧围了过去,“傻孩子,怎么跪得这么瓷实?疼不疼?”
胡亥摇摇头,又一脸天真地看着扶苏:“扶苏哥哥,你不跪吗?”
扶苏回过神来,脸上不自觉多了些笑意:“哥哥现在要赶回沅茝殿,你快些起来吧。”
说着,他弯下腰将胡亥轻轻拉了起来。胡亥似乎有些失望,瘪着嘴看着他一声不吭。
听闻此言,赵夫人甚是诧异:“你们要走?”
扶苏刚要回答,被章邯一个箭步拉到了身后。
“夫人,王后被禁足,沅茝殿里还需要扶苏公子照应,我们就先回去了。多谢夫人和胡亥公子的好意。”
赵夫人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本来有些不悦,待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忽然又换了副和善的神色:“我说是谁?原来是章将军啊。听说王老将军昨日刚回咸阳,王上还特意准了你两日的假,没想到为了王后的事你还特意大半夜入宫一趟。唉,扶苏有你这样的朋友可真是难得,若是胡亥以后也能遇见你这样的人,那该多好。”
“夫人谬赞,臣不敢当。”章邯客气地笑了笑,“扶苏公子仁慈友善,待臣如手足。臣虽然感激,但绝不敢擅自僭越以朋友自居。臣是公子的臣子,更是王上的臣子。夫人,臣还需立刻护送公子和公主回去,就先告辞了。”
“哎呀,章将军年纪不大,这分寸拿捏得可真是精准啊。”赵夫人淡淡一笑,余光似是不经意地瞄过扶苏,“不过,将军也不可过于棱角分明,那日我让人给你送去一袋金珠,只是为了感谢你曾悉心照顾太后。你执意不收,反倒显得我别有居心了。”
这番话刚说完,扶苏好容易缓和些的脸色又重新冷了下来。
章邯心中一沉,明白她是有备而来,不愿再多做辩解。他后退一步躬身抱拳,转身引扶苏迅速下了玉阶去。
赵夫人志得意满地看着这群人匆忙的背影,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胡亥不明所以,指着远处郁闷地说道:“哥哥和姐姐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走什么?”赵夫人瞪了他一眼,继而又蹲下身来仔细叮嘱他,“母亲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记住待会儿见到你父王要怎么说了吗?”
胡亥偏着头想了想:“我要告诉父王,哥哥和姐姐都很可怜,一直跪在外面为王后哭。”
“嗯。”赵夫人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真是好孩子。”
“可是……”胡亥不解地朝扶苏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哥哥姐姐都走了,也没有哭啊。”
赵夫人一指点在他的脑门上:“那是因为他们都被母亲劝走了啊。母亲心疼他们,更心疼你父王,不忍见你父王左右为难。”
胡亥似懂非懂地晃着脑袋,随着赵夫人进了殿去。
嬴政布下内卫,本来就是为了阻止扶苏和德音入内。令官见赵夫人来了,忙不迭请她进了去。
听到她来,嬴政有些诧异。他心中还蕴着怒气,刚想把她们轰走,就听胡亥一边叫着父王一边跑了进来。
嬴政虽是不悦,但对这个最为年幼的儿子到底还是不由自主地宠溺了一些,他没有动怒,只是佯装生气的样子轻声训道:“大吵大叫,成何体统?”
胡亥委屈不已,跪在地上揉着膝盖:“刚才儿臣要陪扶苏哥哥在外面跪着,他却走了。”
“走了?”嬴政顺势看向门外,但见赵夫人步态摇曳地走了进来。
她虽薄施粉黛,脸上却一派萧索:“王上,王后只是无心之失,您就不要怪罪她了。她毕竟是一国之母,一言一行皆是国人表率,您若将她迁谪,传出去岂不令秦国难堪?”
“一国之母?”提到王后,嬴政不觉又生出火来,“她若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不该那样和寡人说话。”
赵夫人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王后素来顾大局、识大体,昌平君的事不过也是一时情急,毕竟她曾是楚国的公主,总还是要为故国故人多想一想的。”
一听这话,嬴政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也想步她的后尘,以言获罪吗?”
赵夫人方才只不过是小小试探一下,看出嬴政并不想与她多说王后的事,她立刻转了话锋,俯身跪在胡亥身边:“王上恕罪,臣妾愚笨不会说话,不知该如何劝慰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臣妾实在担心。方才在殿外,臣妾见扶苏和德音哭得像个泪人,这心里疼得如刀割一般。以前臣妾不懂事,与王后有些误会,可臣妾也是母亲,实在看不得孩子们这样伤心。臣妾想劝劝他们,可他们偏是不听。胡亥从来都将扶苏看做自己的亲哥哥,说什么也要陪他一起跪。”
嬴政似乎有些怀疑,转头看向胡亥:“是吗?你要陪扶苏一起跪?”
胡亥使劲点点头:“嗯。”
赵夫人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接着说道:“虽然孩子们手足情深,可臣妾明白,他们这么做会让王上您左右为难。知道的还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话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嬴政一眼:“扶苏毕竟是嫡长子,他总这么跪着,会令朝臣们不安的。”
本以为说到这个话题,嬴政会怒斥自己,没想到他只是微微拧起眉头淡淡问道:“你会替扶苏说情?”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