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邦之彦兮
章邯兴匆匆地出了门,直接冲向偏厅去寻扶苏。
王翦盯着他雀跃的背影沉思片刻,又返身向嬴政谏言:“王上暂时将公子的行踪保密,想来也是对楚地的形势颇为担心,老臣这就命蒙武抽调一批精锐之师前来护卫王上和公子的安全。”
嬴政并未立刻说话,反倒是一旁的蒙恬接过了话头:“王上正有此意。不过还请老将军多调派些人马,尤其是要加强寿春的戒备。从这里到寿春还有些距离,一路上切不可出现任何疏漏。”
“王上还要去寿春?”王翦猛然一惊。
“嗯。既是要安抚楚地人心,只待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嬴政果断地说道,“寡人与扶苏一同出现,这确实会让不安分的人铤而走险,起了谋害之心。所以,在你和蒙武妥善安置之前,先不许泄露扶苏的行踪。”
“这……”王翦有些担心。他能理解嬴政急于缓和秦楚之间紧张对立局势的心情,但正如嬴政自己所言,秦王与王储同时出现在远离咸阳的军前阵地,一旦有任何闪失,对秦国来说都是天崩地裂的灾难。
看出他的顾虑,嬴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看起来章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向来心细如发,又与扶苏亲如手足,依寡人之见便让他来负责扶苏的安全吧。巡视楚地,一方面要亲和黎民百姓,另一面也要树立起我大秦的国威,以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寡人轻车简从来到郢城,并未带多少羽林军同行。不过,寡人已经传令给卫尉,这几日便会有两万羽林军赶赴过来。有老将军的六十万大军坐镇,又有两万羽林军护驾,寡人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见王翦仍旧低头不言,嬴政向前探了些身子,言语里多了些豪气:“如今楚地已纳入我大秦的版图,楚地已成秦地,寡人在自己国中行走,谁敢生事?”
王翦闻言,忽觉似曾相识。
那年上将军蒙骜刚刚辞世,自己接过了上将军之职。嬴政便是在那滴水成冰的严冬与蒙恬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的府第。嬴政着急与王翦商议东出大计,微服出了宫来,并将整军的重任交给了他。那时,王翦责备蒙恬不该贸然领嬴政出宫,以防遇上不测,可嬴政却豪气满满地说道:咸阳乃是寡人的国都,寡人在自己的国都里还须如此小心谨慎吗?
时光荏苒,距那时已过去整整一十二年。那时的嬴政刚亲政不久,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里里外外都透露着与他的年龄不太符合的霸气和张扬。岁月静静如流水,将他淬炼地越发沉稳持重,轻狂之气渐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但不管怎样,隐藏于血液中的自信和骄傲却一直都在。
想到这里,王翦舒了一口气,不由在内心里嘲笑自己。或许真的上了年纪,这胆子就越发小了。
“王上威武,臣俯首听命。”王翦抱拳轻轻俯首,“既然王上心意已决,那臣便与您和蒙恬将军先商议一下行程吧。”
这边君臣三人有条不紊地开始统筹军队,安排巡防之事,那边扶苏与章邯却毫无预知,仍旧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兴奋之中。
“你比在咸阳的时候壮了许多!”扶苏围着章邯转了几圈,忍不住啧啧称叹,“这胡茬都比以前明显了!哎呀,这才不到一年而已,你都已经成了我大秦真正的铁血将军了!”
“哪有那么夸张!我还差得远呢!”章邯受不住他这般猛夸,不好意思地抚着自己的下巴,确实感觉到手上一阵刺挠,“你也长高了许多,竟然比我都高了!以前总觉得你像王后,可现在再看你,却觉得你与王上越来越像。尤其是配上这柄承影剑,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说的就是你呀。”
被反过来如此一顿狠夸,扶苏面上一红,退了几步按着承影剑站好,笑着摆了摆手:“你我这是要做什么?互相吹捧吗?”
章邯嘿嘿一笑,伸头往他身后一探:“有水吗?跑了一路还真有些口渴。”
扶苏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高兴,竟忘记了他是连夜赶到这里,赶紧拉着他在几案边坐下,将水罐中的水倒在盏中,伸手递到他面前:“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渴极,刚才已经让他们把水晾凉了,正好入口。”
章邯感激一笑,仰头将满满一盏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扶苏看他那毫无形象的样子,忍着心中好笑又给他倒上一盏:“饿了吗?要不要先吃些东西?”
“不必折腾。”章邯将茶盏放好,“行军之时常常不能按时吃饭,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一看见你我就光顾着高兴,竟一点也不饿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压下声来,朝正厅的方向指了指:“王上是秘密带你来的?”
扶苏点点头,脸上的爽朗笑意渐渐淡了去:“我知道你在前线立了战功,就想来看看你。而且……我也想替母后看看她的故国,看看她的子民。”
听到王后之名,章邯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间他又想到了德音,面容越发沉重起来:“王后和公主都还好吗?”
“嗯。”扶苏轻轻应了一声,“母后还是那个样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你们的每一次大捷,都是在她心上捅了一刀。楚国已经不在,她想以楚国子民的身份来凭吊自己的故国都不可以,只因为她是秦国的王后,是父王的妻子,不可以丢了秦国的脸。我告诉她我要随父王来巡视楚地的时候,她默默哭了许久。我想,我能来这里,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慰藉吧。至于德音,她每日都陪在母后身边。不过她很懂事,从不在父王面前提起任何关于楚国的事情。她唯一记挂的就是你的安危。每次我从政事殿回去,她都会追着我问我前线战事,只要听到你没事,或者是你立下了战功,她就会很高兴。不过,她会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喜悦掩藏起来,以免惹母后伤心。”
不知为何,听扶苏轻缓地说着这些话,章邯心头很是憋闷,尤其是听到德音的状况,更令他整颗心揪了起来。
他从不知道德音为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一边要担心自己悬于一线的生死未卜,一边还要宽慰王后哀痛难解的故国情结。她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直爽姑娘,如今却要畏首畏尾,将这一切悉数藏于心内,不敢显露于人前。
章邯抚着挂在腰间的香囊,恍惚间竟觉得那上面还保留着德音手上的温度。
“唉,说这些做什么。”见他失魂落魄一般,扶苏轻轻杵了他一下,重新振作起精神,“你大父果然是战神,大有当年武安君白起的气魄!你不知道,这次你立了大功,可把蒙毅给眼馋坏了,天天念叨着什么时候才能让他重返沙场。”
章邯无奈地摇摇头,转而问道:“蒙毅近来如何?”
“挺好。”扶苏笑了笑,“虽然嘴上总和我抱怨不能亲上战场,不过做起事来还是有模有样的。也是多亏他暗中相助,沅茝殿才能一直安安稳稳地没生出什么事端。”
听他这么一说,章邯放下心来:“那就好,蒙毅这个人看起来有些咋呼,其实做起事来还是很稳妥的。”
说着,他忽然想到一事,盯着扶苏又问道:“眼下楚地还有项燕余部未除,并不十分安全。你与王上同时到来,着实过于冒险。王上可有说何时与你回去?”
扶苏似乎有些犹豫:“父王要带我去楚都寿春。”
“什么?”章邯一个没留神,差点将茶盏翻过去,“项燕的残余就在淮河之南,与寿春仅一水之隔,王上带你去那里?这不是疯了吗?万一遇上贼人或者刺客怎么办?难道王上忘了荆轲的前车之鉴了?”
“你先别急。”扶苏按住他的胳膊,心平气和地将嬴政的想法说了一遍。
章邯认真听着,虽大有茅塞顿开之意,但仍旧不能苟同这个冒险的决定:“话是没错,你母后是楚国公主,你也算半个楚王室的人,你若能来,确实可以缓和楚人对我秦国的仇视。可是,你到底还是王上的儿子。楚军主力已被我军摧毁,穷途末路之下,那些人不知会做出什么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我这就去劝王上,请他带着你赶紧回咸阳去。”
说着,章邯起身就往外走,刚走没几步,就被扶苏一步拦在身前。
“你之前劝我时是怎么说的?你说我是秦王之子,身上背负着历代先君的期望和寄托,此时此刻正是秦国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能只在意自己的安全而置社稷于不顾?”
扶苏声音不高,但说的很急。按在承影剑上的手随着他的气息而轻轻颤动。
章邯有些错愕,却又无法反驳。
平心而论,嬴政的考虑自有他的道理,扶苏的楚系血脉正是可以拉近秦楚关系的最佳手段。
见章邯不再一意孤行去请见,扶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微一笑:“其实你不用担心,父王他也深知此行的危险,已经调派了羽林军前来护驾。除此之外,还有你大父手中那六十万秦军坐镇,只要戍卫得当,一定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章邯沉思片刻,猛一抬头却见扶苏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扶苏确实越发像他的父亲,虽然看起来不似嬴政那般强势,但举手投足间的王者之气已经初现。
“好吧。”章邯重重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想清楚,我就听你的好了。不过我会去向大父请命,由我来专门护卫你的安全。”
扶苏噗嗤笑出声来:“看来还是父王更了解你啊。他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而你的能力又足以令他放心,所以不用你亲自出马,他已经替你向王老将军去说了。”
见他笑得满面红润,章邯按下心中的忧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行了,我的扶苏公子!你且在这里好好休息,臣这就去和大父商量戍卫事宜。不把你毫发无伤地送回咸阳,我章邯就提头来见。”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