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玄鸟振裔
嬴政已经下令让章邯随王翦出征,宫中随侍的重任便暂时交到了蒙毅手上。
章邯没了护驾之责,翌日一早便赶去王宫,准备向扶苏辞行。刚进沅茝殿的正门,就与匆匆迎面的人影撞了个满怀。还未待他反应过来,就被那个人影拽住了手臂。
“听说明日你就要走,我向父王告了假,正准备去上将军府看你!”扶苏半是兴奋半是担忧,手下没留意轻重,将章邯捏得生疼。
“大军明日一早开拔,今日我特来向你辞行。”章邯笑了笑,“王命下得匆忙,这两日我一直在准备行军之事,都没来得及过来看你。”
“无妨无妨!”扶苏一把拉住他,“走,进屋去说!”
章邯本就打算与他做一番秘密的交代,于是二话不说跟着他进了屋。
方一坐下,扶苏便焦急地问道:“如何?你大父可有制敌良策?听说项燕骁勇善战,是个麻烦的对手。”
章邯微微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大父没有和我详说,不过看他的样子,已是十拿九稳了。项燕不足惧,他不过是钻了空子,利用昌平君之乱侥幸赢了一次。这次有大父亲自坐镇,我想拿下楚国应是指日可待。”
扶苏轻轻舒了口气,面上却多了些为难之情:“昌平君的事我已知晓,若不是他与项燕勾结,突然发动叛乱,李信和蒙恬就不会措手不及临时回军,更不会被项燕尾随受到突袭。因为他,害我多少将士血染疆场,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听他情绪有些激动,章邯暗暗觉得诧异。见章邯略显惊讶,扶苏压低了声音解释道:“父王已特意找我聊过此事,这其中的原委和利害轻重我都明白。大战当前,秦国为重,身为秦王之子,我若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又怎么对得起历代先祖?”
扶苏语气缓慢,又因为刻意压低了声线,显得异常严肃。听他说完,章邯由衷地安下心来,欣喜地朝他投去敬佩的一瞥:“大父和我担心你会为昌平君和楚国的事左右为难,他特意嘱咐我临行前一定要来看你。如今看来,倒是我们杞人忧天了。”
“其实就算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扶苏笑了笑,“我还能不了解你?你向来心思细腻,尤其是对我的事情,事无巨细皆放在心上。我与楚国有着斩不断的关联,父王命你去攻楚,你一定会怕我思虑过重。你不必顾虑,只管尽心尽力配合王老将军,完成父王交给你的使命。我会在咸阳等你凯旋,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好!一言为定!”章邯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动,随即觉得身上似是卸去了千斤重担,“有你这句话,我便再无顾虑了!”
说音刚落,扶苏还来不及回应,就听门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听着这个声音,章邯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来了。他立刻站起身,待人影行至身前,忙拱手揖礼:“公主。”
德音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脸上不见昔日潋滟明艳的笑意。章邯不知怎么了,疑惑地朝扶苏看了一眼。扶苏心领神会,起身走到德音身后,一手扶在她的肩头:“自从听说你要随王翦出征,她就一直很担心。我们一起长大,她可是将你看做和我一样亲的哥哥啊。”
章邯一愣,忽觉心头一暖。
“公主不必担心,我在羽林军受训多年,一定不会……”
话说到一半,德音忽然将他的手拽了过去,将一个圆形的小球紧紧塞在他的手心里。
“母后说这个香囊可以驱邪避毒,我在宫中用不上,你带着吧。”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章邯吓了一跳,他深知与德音内外有别,迅速退了一大步缩回手来。
以为章邯是刻意躲着自己,德音紧紧抿着唇,清秀的眉头拧了起来。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章邯想要解释,可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匆忙低下头去打量着手中之物。
这是一个精致的错金银香囊,周身刻着镂空的云纹,一只玄鸟盘旋于外,鸟喙处连着一条精致的银链,用于悬挂在腰带上。
这香囊的香气很是别致,章邯觉得似曾相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忽然忆起当年在秦王书房里和扶苏一起练字,半途中王后领着德音过了来,德音年幼无知,在书房里大闹了一场,还用墨汁在章邯脸上狠狠画了一道。那时,章邯便留意到王后身边总隐隐飘着一种独特的香气,不似脂粉甜腻,而是一种沁人心脾的药草香味。
如今,章邯手中的香囊便弥散着这种香味,令人莫名感到心神安宁。他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忘记了德音还在身边。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只盯着香囊傻傻出神,一阵怒气袭向德音的心头,但转瞬间又消散不见,余下的尽是落寞。
“你是嫌弃这个东西没用吗?”德音咬着唇,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哽咽,“可是除了这个,我也没有什么能送给你了。”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章邯回过神来,一见她委屈的样子,不由歉疚不已,“多谢公主好意,我一定会把它带在身上的。”
听他这么一说,德音的情绪缓和了一些,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嗯,一定要寸步不离!邯哥哥,刀剑无眼,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千万不要逞强。”
未待章邯开口,扶苏猛地冷着脸打断了她:“不许胡说!我大秦的将,就算是死也是前胸中刀,哪有背后中箭的道理?章邯首次出征,你怎么能怂恿他当逃兵呢?”
被这一喝,德音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仓促辩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见她憋得满面通红,惊慌失措之下眼眸也变得湿润晶莹起来,章邯赶紧替她解围:“扶苏,公主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发火。”
说着,他猛一握拳,将香囊攥进手中:“公主,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危。不过你哥哥说的对,我秦国没有逃兵,我章邯更不会做逃兵。我答应你,我不会让打不过的情况出现,我只会把楚军打得抱头鼠窜,然后安然无恙地回到咸阳来。”
章邯自认为这番话说得男子气十足,毕竟连扶苏都不由自主缓和了神色,欣慰而笃定地朝他轻轻颔首。然而,德音却没有丝毫的释怀,笼在眉间的愁云反而更浓了些。
“你们都只会说这种毫无用处的空话来安慰我。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东西我已经送到。我去看看母后,不耽误你和哥哥商议大事了。”
“诶……”
章邯刚要张口留她,就见她又如一阵风一般飞了出去。
“唉。”扶苏摇头叹息,口中说着责备的话,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多了一些不易察觉地宠溺,“我这个妹妹啊……这样云来风去的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或许真如父王所说,只有等她成了婚,有了家,才能沉静一些。”
章邯盯着德音离去的方向,似乎有些走神:“其实……公主这个性子也没什么不好。”
扶苏玩味地瞅了他一眼,复又走回位子上坐下:“你总是惯着她,也难怪她只对你这么好。每次她闹脾气,我和蒙毅都劝不住,只有你说话她能听得进去。”
章邯收回神来,嘴角隐隐有些僵硬,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便转而叹了口气:“看样子,王后的心结还是没能解开。”
扶苏无奈至极,却又忍不住痛心:“母后与我不同,她生在楚国、长在楚国,对那里的一草一木皆怀有深情。秦楚之战,在别人看来只是国与国之战,可在她看来,却是亲人之间的厮杀。一边是父母血亲,一边是夫君和儿女,无论哪方输了,对她而言皆如剜心之痛。我能理解她深陷其中而又难以自拔的痛苦,但我却无法真正宽慰她。这些天,我一直待在父王身边,随他看阅奏章和军报。昌平君反叛,为了不激起楚人更多的仇恨,父王暂时不会处治他留在咸阳的家人。虽然父王是这么说的,可我明白,他这么做,其实还是顾念了与母后的情意。关于楚国的近况,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我一个字也不敢和母后说。若不是有德音陪着她,只怕……”
“公主虽然脾气急了些,但她分得清轻重,有她陪着应该会好很多。”听完这些,章邯只觉胸中被什么东西堵住。对于王后,他一直存心敬爱之情。不仅仅是因为扶苏和德音的原因,更是因为她善良而宽容的本心。
楚国公主、秦国王后,在这个烽烟乱世中,她注定要在这两个身份之间苦苦挣扎。
章邯忍不住唏嘘,却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李信失利,数十万将士死于项燕和昌平君的阴谋之下,王上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誓要一雪前耻。这个时候,谁替楚国求情,谁就是秦国的敌人。昌平君恩将仇报,丝毫不顾忌你和王后的处境,之前王后已经仁至义尽,之后就无须再心存不忍。”章邯郑重地看向扶苏,“我不在咸阳,凡事你要多和蒙毅商议。尤其是王后,一定不可让她再意气用事。虽然这么做对她终是不公,但为了大局着想,也只能委屈她了。”
扶苏明白他的意思,感激而又无奈地苦笑一声:“其实,自从母后知道父王曾派人监视她之后,她的心境便有了很大的变化。她越发沉默寡言,就连父王来看她,她也常常兀自走神。她与父王之间鸿沟既生,便难以愈合。父王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一开始还会默默陪她坐着,两个人沉默不言,视线也无任何交会。后来,父王就不怎么过来了,即便过来,也只是稍作驻足而已。作为他们的儿子,我想帮他们弥补一些,却又无处着手。事到临头,总归需要作出个决断。楚国或是秦国,母后必须舍弃其一。就算她最后决定舍弃秦国,舍弃父王,舍弃德音与我,我也不会埋怨她半分。”
不知为何,这话忽然令章邯忆起了王太后赵姬。
“她是你的母亲,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舍弃你的。”
章邯语气坚定,说的似是王后芈昭彤,又仿佛是赵姬。
扶苏抬起头来,眼中弥漫着淡淡的凄凉:“会吗?应该是吧。”
说完,他难为情地扬起嘴角,清秀眉眼中的雾气散去了些:“送你出征,本该说些振奋人心的话,没想到又让你陪我兀自感慨了。”
章邯跟着他笑了起来:“那些话说不说都无所谓,只要能确认你一切无恙我就能安心离开咸阳了。”
见扶苏的神色舒展许多,章邯与他又闲聊片刻,然后才以军务为由起身请辞。
出得门来,院中空无一人。他快步行至宫门处,忽然听得有人轻声唤着自己。
章邯寻声探去,却见容兮躲在宫柱下轻轻对自己招手。
“你怎么在这?”章邯迅速迎上去,“本想和你道别,又怕你担心,索性就没去找你了。”
容兮眉目含笑,眼中藏着一丝别样的情绪:“方才公主去找你,我就在门外。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说着,她又指了指他的手:“公主要你贴身带着它,你可不要枉费了她的心意。”
章邯面上一红,暗自将香囊握着更紧了些:“嗯,我知道。”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