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裂土封国
章邯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德音嚎啕惊叫不止,整个人哭得要昏死过去。章平赶紧把大夫揪了回来,恨不能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一定要将人救活。
事已至此,大夫也没了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能用的不能用的都用上了,只盼着能天降奇迹。
项羽临行前下了死命令,务必保证章邯的安全。那少年将军见情势越来越糟,只好就近找了一座小镇,暂时安顿下来,好专心替他医治。
夜色深沉,估摸着已经过了丑时。章邯仍旧没能醒过来,但好歹总算止住了血,暂时稳住了一些。
德音身心俱疲,一丝力气也没有,只能歪着身子伏在榻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沉睡之人。虽然疲惫到了极致,但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往事一幕幕闪过,那些欢乐时光已遥不可及,尘封在岁月的那头,布满了灰烬。
身后的老旧门扇吱呀一声,惊得她立刻起身回头,原来是负责押送他们的少年。
德音抹去眼泪,朝他微微点头示谢,随后又转回身去。
少年走到榻边,目光深沉地望着昏迷不醒的章邯,低沉着叹息:“我已经问过大夫了,他这次伤得太重,之前又有病根,就算醒了精力也不复从前。”
“我知道。”德音淡淡开口,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无奈摇头:“姐姐,你也要好好保重。他现在就指着你了,你若病倒了,没人能救他。”
德音没再说话,只是俯着身子又轻轻替章邯压紧了被角。
少年叹了口气:“我来是和你说一声,后日一早我们就必须要启程。虽然章邯现在的状况受不了车马劳顿,但我们必须要尽快赶回彭城,不能误了诸侯大会的时辰。你放心,我会尽量照顾他的状况,让他好受一些。”
说罢,见德音还是没有反应,他默默叹息,悄悄退了出去。
赶赴彭城的路上,章邯终于在颠簸中苏醒了过来。说是醒,其实和昏迷差不多。他没有表情、没有言语,谁也不搭理。即便德音哭着求他能和自己说句话,他也只是怔怔地盯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庞,没有任何反应。
等到一行人赶到彭城,已经是年末了。南方冬季阴湿寒冷,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湿气入体,令章邯又高热不退,整个人形销骨立,几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人生地不熟,还处处受人限制,德音与章平受了不少气。后来,幸得那位少年将军又来了几次,严厉嘱咐了下面的人,情况才有所好转。
雨势稍歇,终于到了次年正月。伴随着天气渐渐好转,章邯的身体也渐渐有了起色。
天下诸侯陆续赶赴彭城,一时间,城中热闹非凡。相比之下,章邯栖身的院落太过冷清,显得格格不入。
德音和章平自是不会在乎这些,一门心思只放在章邯的身上。但令他们意外的是,如此寥落的地方竟然还会有人不请自来。
当张良客客气气站在门口的时候,德音竟然觉得有些恍惚。张良应该是听闻了消息,面上并没有如上次见面时那般温暖的笑意。他快步进了屋,一眼瞧见病榻上的人,不觉心头一酸。
曾经那般意气风发,如今却形容枯槁,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张良坐在榻边,轻轻唤了一声。章邯无言与他对视片刻,嘴角微微抽搐几下,脸上的神色不知是喜是悲,看起来有些诡异。
德音明白张良定是有事想和他说,便示意章平随自己退出门外。屋内只剩二人相顾无语,静得出奇。
“章将军,咸阳一别数月,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听到咸阳二字,章邯眼光促然暗了下去,浓浓的痛惜闪过眼底,仿佛一道惊鸿拂过幽暗的深潭,觳纹浅荡几下之后又倏然归于平静。
方才在院中时,张良已经向德音询问过章邯的情况,所以对他的反应并未有太多惊讶。
“章将军,这一次项羽召集十八路诸侯齐聚彭城,准备推举楚王为义帝,裂土分疆,将华夏之地分为十九个彼此独立的国。之前,楚王曾下过诏令,谁先入咸阳,谁为秦王。武安侯刘邦明明先入了关,可项羽却不同意,一意孤行将秦国一分为四,只将原先属于秦国的汉中、巴蜀给了刘邦。汉中、巴蜀远离中原,又被群山环绕,一旦进去就再难出来。项羽这么做,明显就是要将刘邦踢走。刘邦吃了亏,他心有不甘,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张良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探查着章邯的神色,“我明白这些事已经与你无关,可你知道吗?项羽准备将关中及以北的秦地分给你、司马欣和董翳三人……”
听到这个消息,章邯面上明显有了起伏。见他困惑地盯着自己,张良轻轻点着头解释道:“项羽对秦人仇深似海,而刘邦抢先入关,又成功安抚了秦人之心,这令他十分恼火,所以一怒之下才会一把火将咸阳烧得精光。我那时认为他心怀怨怒,最多不过会用秦王的脑袋来震慑天下而已,却没想到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屠戮秦国国都,秦人对六国的恨意被彻底激起、无以复加。项羽不想便宜刘邦,又怕无人能镇住秦国百姓,所以才将秦国国土割裂,化整为零,并让你们三位旧日秦将去看守秦地。如此一来,这世上就再无秦国了。”
听完他的话,章邯鼻间轻轻哼了一声,似是嘲讽又似叹息。
张良紧紧闭上嘴,一动不动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你……为何要特意来……将这些事告诉我?”章邯总算开了口。因为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张良抿着唇笑了笑,虽然看起来一派平和,嘴角边却是掩不住的无奈:“那日在秦军大营中,你问我既是认可始皇帝天下一国的想法,为何又要辅助韩王复国?那时我没有想明白,所以无法答复你。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我想了许久,却仍是看不懂。此次大封诸侯,虽然韩王也在其中,韩国得以复国,可我心里却总觉得有些失落。诸侯林立,比当年更甚。尽管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凌驾于众王之上,但这根本就无法阻止诸国间的争斗。列国割据、弱肉强食、群雄逐鹿,从此天下再无宁日,百姓再无安稳的日子可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战火纷争如鬼魅四散于华夏大地。这不是我所求的,也不是你所求的……我想不明白,身边也无人可以倾诉,只好来找你了……”
“找我有何用?”章邯撇过头去,望着头顶的帷幔出神,“如今我什么都没了,只能苟延残喘,什么也做不了了……当年指责大秦暴虐的是你们,蠢蠢欲动、伺机复国的也是你们,如今你们已经赢了,你们已经将我大秦踩在脚下,将我国都烧城灰烬,将我子民屠戮殆尽,却还来和我说这不是你们所要的?!天下哪有这样没道理的事情?”
明白他是心中有气,张良也不与他计较:“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但大秦为何而亡,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的二世皇帝胡作非为尽失民心?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个道理你心里清楚得很。”
见章邯猛然变了脸色,张良一把按住他的肩头,脸色凝重而严肃:“章将军,我不是来和你斗气的,你也不要和我辩驳这些事情。一码归一码,这是两回事。胡亥暴虐无道、丢了民心,落得个国破家亡的结局,并不意味着咸阳就该被烧、咸阳的百姓就该被屠戮,也不意味着嬴氏宗族就该被斩尽杀绝、血脉断尽,更不能意味着项羽眼下大封诸侯就是对的。”
这话令章邯有些错愕。平心而论,张良走进来的时候,他确实是憋着气的。不管张良与刘邦、项羽关系如何,他是韩王的重臣,便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然而此刻他脸上却没有任何作为胜利者的骄傲与飞扬,反而掩着重重的担忧。
他是韩国的司徒,心里想着的却是天下的事。他明辨是非,将这一切恩怨看得透彻。他心怀坦荡,即便是对敌手,也保有基本的尊敬和仁慈。
章邯受到了震撼,萎靡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看向张良的眼中少了许多敌意,多了些怅惘:“当年你在博浪沙行刺始皇帝陛下,他雷霆震怒、却又痛心疾首。四海归秦,他便将这天下的人都看作是他的子民,不分彼此、无谓亲疏。被自己的子民拿着刀架在脖子上,这滋味对他而言实在是锥心蚀骨。他曾经说过,只有天下一统方可终结乱世。别人都说他自称始皇帝、而后二世、三世直至千秋万代是痴心妄想,但其实他清醒得很。他亲口告诉过我,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朝代更迭的残酷,他之所以那么做,只是想告诉世人,华夏一统乃为天命,顺应天命则万世永昌。后来,胡亥继位、天下大乱,面对蜂拥而起的叛军,我曾暗中怀疑过陛下的想法。难道他错了?天下人根本就不愿意合而为一?再后来,我渐渐明白,陛下没有错,只是他看得太远了,而世人却根本还未来得及跟上他的步子……”
“是啊。”张良拍拍他的肩头,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只可惜天不假年,老天爷没给他足够的时间,而继任者又无法将他的意志坚持下去。胡亥违背了他的初衷,不能看透他的用心,一意孤行、倒行逆施才惹得天下大乱。”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望着章邯的眼睛,言语真诚,似乎还带着几分恳切:“章将军,项羽想利用你镇住秦国百姓,这于你而言并不是坏事。只要能回到秦地,你就还有机会。”
章邯微怔:“你竟然是来鼓励我的?”
张良摆摆手,毫不介意地笑着:“虽然你我各为其主,算是敌人,可我却总是对你另眼相看。这个乱世里,志同道合之人太少了。从某些方面来说,你与我确实算得上是同道中人。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当然不会眼睁睁看你就这么消沉下去了。”
“哦?”章邯上下打量他几番,难得地扬起了嘴角,“你来和我说这些,其实也是为了韩王吧?”
“哈哈!”张良丝毫没有紧张,反倒是越发坦诚,“以后你与韩王同为诸侯王,韩国势弱,能与你交好,自然也是多给自己找个友军嘛!狡兔三窟,我这还差得远呢!”
说罢,他猛地收起笑意,眼神复又严肃起来:“章将军,尽快将养好身子,回到关中去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