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金蝉脱壳
调军虎符一到,王离迅速将二十万北部驻军调至黄河西线,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挥师东进或南下。
王离是个稳重之人,虽然常年戍守在上郡、九原郡,但一直时刻关注着中原的动向。发兵之前,他决定先和章邯碰面,详细议定战略,然后再分兵出动。
当他马不停蹄赶到渑池,适逢章邯大军正原地休整,整编由司马欣甄选出来的新兵。
算准了王离到来的日子,章邯一早便等候在渑池城外的驿道上。直到看见王离英姿挺拔的身影时,他久无笑意的脸上才轻轻漾起一丝清扬。
“阿离!”
听见呼唤,王离策马而来,章邯揽过辔头,看着他一步跃下马来。
“我终于见到你了!”王离炯然的眼中泛起一层水雾。自从那年章邯因为德音下嫁李由的事而擅自离营,二人一别数年,再见时竟相顾恍惚。
“我没想到此生还能与你见面。”章邯重重拍在他的肩头,眼中有喜、有悲,还有些欷歔,“这么多年,幸赖你镇守国门,北边才没有乱起来!你力挽狂澜于危难之中,大父和蒙恬将军若在天有灵,定会引你为傲。”
王离怎么说都是威震一方的主帅,将士面前哪能轻易掉泪。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将呼之欲出的满腹心事生生咽了回去,强撑笑意摇了摇头:“若非蒙恬将军治军严谨,将士们上下一心,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些的。”
提及蒙恬,二人皆生出苍茫悲凉之情,只得相顾叹息。
王离顿了顿,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几番,不由拧起眉头:“你是病了吗?脸色为何如此难看?”说着,他又伸手顺着章邯的手臂摸了摸,眼中忧色更浓:“怎么瘦了这么多?”
章邯何止是受了,他整个人看上去都苍老了许多。当年的章邯浑身上下都透着自信和昂扬,一双眸子锐如破空而出的箭。而如今,他眼神却潜藏着浓浓的悲戚,仿佛看淡了人世的离愁,竟有一种心若止水的寡欢。他的鬓边隐现几丛华发,夹杂在黑发里,如此扎眼。
王离忽然抑制不住地心酸。
章邯明明才只是三十一岁而已。
其实,这一两年来章邯几乎寝不安席、食不下咽,任何时候都心事满怀。他思虑的虽多,却处处受人压制,想要反抗,又无能为力。愤怒、痛苦、无奈、艰辛,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时刻煎熬着他的内心,让他几欲僵毙。他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挣扎,而德音的失踪更是一击重击,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光明彻底抹去。若非叛军四起,他可能已经无法撑到现在。如今,他完全就是硬撑着一口气,为的就是能履行自己的承诺,替嬴政继续守护这大秦的江山。当然,德音生死未卜,某种程度上也不啻为一种希望。章邯已经不再有任何奢求,只盼着能尽快寻到她的下落。生也好、死也罢,既然许下百岁之后、归于其室的承诺,他便再不能食言。
王离虽然没亲眼见过他的遭遇,但凭猜测也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与自己不同,自己远离咸阳,凡事天高皇帝远,好歹还能自己做主。可章邯却如同飞蛾落入蛛网,越是挣扎反抗,这纵横交错的蛛丝就勒得越紧,直到血肉模糊。
思及此,王离缓声宽慰道:“战事紧张,你是主将,你的一举一动皆关系到众将士的存亡。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病倒了,要尽快养好身体。这不,我也回来了。以后,我帮你!”
王离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章邯心中动容,却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显露太多,赶紧推他上马:“走,我们难得重逢,先回大帐,再慢慢说。”
二人携手入了帐,章平早已将闲杂人等清了出去。章邯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紧紧握着王离的手,想到外间战事,忽又问道:“上郡和九原郡那边你可部署妥当?”
“我来之前已经全部安排好。十万大军延长城驻防,严防死守匈奴趁火打劫。二十万大军整装待发于黄河西岸,就等你我议定方略,随时可以奔赴疆场!”
早年间,王离像是个闷葫芦,素日里话不多,甚至连表情也不算丰富。章邯与他相处日久,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很多时候便心照不宣,只将话都放在心里,并不会挂在嘴边。然而经历过扶苏等人的变故,再见到章邯时,王离总有种再世为人的错觉。他的表情柔和了许多,想说的话也不再克制,仿佛变了个人。
章邯细细观察着他的变化,不由感叹世事无常。
王离收回振奋之情,一眼瞄见守在一侧的章平,不由皱起眉头:“阿邯,既是议定剿灭叛军的方略,事关机密,我还是想和你单独谈。”
虽然知道章邯从未将自己看外,但见王离这般谨慎,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与他说。未等章邯开口,章平便知趣地说道:“将军,末将先去外面守着,不会让闲杂人等靠近。王将军远道而来,你们先商议计策,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说罢,他恭敬地朝二人拱手揖礼,之后便利索地退了出去。
见他这般懂事,章邯不由生出些愧疚:“章平倒也不是外人,我能撑到今日,全靠他从旁相助。”
“我知道这几年一直是他跟在你身边,自然不会怀疑他的为人。不过,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话事关重大,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何事如此谨慎?”章邯一愣,但见王离收起了笑意,一脸严肃,不知为何,他心头猛然揪起:“是关于扶苏和蒙恬将军?”
王离缓缓叹了口气:“这件事埋在我心底里已经许久了,我早就想告诉你实情,怎奈我身不由己,又怕写信给你会被赵高的人截获,所以才拖到今日。收到陛下诏令之后,我星夜兼程赶来,就是为了将事实告诉你,将蒙将军的遗言告诉你。若不能替蒙将军昭雪,我此生难安。”
“遗言?!”章邯忽然生出一种预感,王离将要说的必是惊天的秘密,“蒙将军留了什么话?你快说!”
王离点点头,稳住心神,一手按在章邯肩头。
“你与扶苏公子从小相识,定然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他是那么骄傲,怎会因为一则没头没脑的诏书就稀里糊涂去送死?!这件事从头至尾就是一个阴谋!赵高利用公子与先帝的父子之情,骗了他、骗了蒙将军。”回想起当日种种,王离恨得咬牙切齿,“那日,特使从沙丘赶到上郡驻地,他并未说先帝驾崩和遗诏之事,只说先帝巡狩时偶感风寒,暂时在沙丘宫休养。先帝在病中思念长公子,又顾及他军职在身、公务繁忙,便命人千里迢迢送来御酒,说是对公子和蒙将军戍边御敌的嘉奖。公子和将军哪里会多想,听闻先帝一片诚挚之情,便痛快地饮下了御酒。岂料那酒里被掺了药,他二人刚饮下不久便四肢麻痹、不能动弹。这个时候,特使才将遗诏亮了出来,说先帝在离世前列举扶苏公子种种不孝罪状,命他自裁。”
听到这里,章邯胸中已是怒海滔天。他握紧拳头、怒目圆瞪,眼底里一道道红色的血丝似要爆裂开来:“这分明就是谋杀!”
王离一把将他按住,默默点着头,强忍怒意继续说道:“是!赵高一早就是冲着扶苏公子去的!他知道凭公子的智谋一定会看出这遗诏的破绽,也料定蒙恬将军必不会让公子束手就擒。所以他便假借先帝之名,骗公子与将军饮下毒酒,待二人毫无反抗之力,由此轻而易举夺了蒙将军的兵权。”
章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扶苏呢?”
“公子自然不会相信先帝能做出那般残忍的决定,听闻先帝离世的消息,他痛不欲生,想要赶回去见先帝最后一面,又被人囚禁、寸步难行。一面是逼他自裁的所谓遗诏,一面是先帝驾崩的噩耗,他连遭重击,又被人暗下黑手,几近崩溃。虽然赵高下了密令,若扶苏公子不愿奉诏,就让特使亲手送他上路。可那特使到底算是懂些善恶是非,又顾及扶苏的长公子身份,便迟迟没有下手。蒙将军被缴了兵权软禁起来,他自知已落入他人陷阱,再无生机,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保住公子的性命。”
说到此处,王离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被恨意浸染的眸底掠过一丝悲凉。章邯几乎忘了呼吸,心头的那根弦绷到极致,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它随时断裂。
“蒙将军看出了特使的犹豫,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重金贿赂,终于将他买通。那个时候,公子与蒙将军皆被软禁,无法与外间联系。为了稳定军心,赵高便暂时放过我,让我暂代蒙将军之职,替他看住北境大军。因为我尚有些自由,蒙将军便让我找来一名与公子身形相似的死囚,假扮做公子的模样。最后,特使命人将那个死囚以公子名义下葬,并拿走了公子的佩剑承影回去复命。”
章邯蓦然睁大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一颗心跳得极快,快到令他几欲窒息。王离的声音清晰而缓慢,一个字一个字敲在他心头,让他五内震骇。这消息来的毫无预兆,他紧紧盯着王离,想要从他的眼神中确认什么,却又不敢轻易做出推定。
“扶苏他……他……”
迎着章邯忐忑且充满期待的目光,王离郑重点头:“他还活着。”
这四个字从王离口中说出来的一刹那,章邯只觉气血上涌,悲戚与惊喜交错着盘旋而起,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奔涌而出:“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在哪里?!快告诉我!”
王离抿着唇,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欣慰:“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扶苏没死,是蒙将军用自己的命将他保了下来。将军让我告诉你,公子是先帝最钟爱的儿子,他肩上扛着先帝的希望、扛着大秦的未来,无论如何,公子都不能有半点闪失。蒙将军已经算到蒙氏全族在劫难逃,所以希望你能继续坚守下去,不要让先帝失望。”
章邯微微张着嘴,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口中,苦涩滋味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他一直坚信扶苏不会稀里糊涂奉诏自尽,他一直认定这其中一定有隐情。赵高之狠,人神共愤。他布下天罗地网,不给扶苏留一丝生机。若非蒙恬以死相护,扶苏早已成了赵高屠刀下的冤魂。
扶苏尚在人间。这个消息仿若一支火苗,破开肆无忌惮的黑暗,将光明重新送到了章邯心间。他如释重负,想要大笑以宣泄郁积已久的悲愤,然而刚一张嘴,笑就变成了哭。
王离明白他的感受,只静静等待他将汹涌澎湃的情绪抚平。
悲喜交加的折磨几乎要将章邯撕裂开。他止不住地颤抖,腿上失了力。
王离一个箭步扶住他,附在他耳边轻声劝道:“公子一切安好,你放心。”
章邯来不及擦拭眼泪,死死扣住王离的手:“他在哪里?”
王离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他在琅琊。”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