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王女之命
李斯说的痛心疾首,一时失控竟老泪纵横。李由也被吓住了,赶紧上前搀住他:“父亲,您何以如此?”
李由微微摇头,暗示嬴政还在侧,不可失了仪态。李斯明白他的意思,揪着衣袖擦了擦眼泪。
“臣不胜酒力,御前失态,还请陛下责罚。”
嬴政起身走过来,轻轻握住李斯的手,感同身受一般喟叹:“朕也是人父,深知你的感受。一眨眼,孩子们都大了,可回首看看,自己陪在他们身边的时光少之又少。你若算失职,朕又能比你好到哪里去?”
说罢,他欣慰地看向李由:“幸好,李由没有辜负你的期待,有子如此,你也不必太自责了。”
或许是因为酒劲,李斯心中的悔意难以挥散。他情难自禁,低头垂泪:“李由能侥幸替陛下分忧,臣已是万分荣幸。不过,他做的越好,我这做父亲的心里就越是愧疚……”
“朕都懂,朕都懂!”嬴政拉着他,轻轻晃了晃,面上浸染着笑意。
李由不忍见父亲因为自己的事而伤神,忙跪地恳切求道:“父亲,儿子从小就知道您公务繁忙,您这一生既已许国,儿子当以您为榜样,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见李由这般懂事体贴,李斯忍不住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他俯身扶起李由,满眼尽是悔色:“要不是为父一心系于国事而疏忽了你,你哪里会把自己的人生大事拖到现在?为父已经老了,还能再活多久?你不成亲,家里的弟弟妹妹也不敢僭越,唉,阿由,该娶亲了!”
赵高不知何时凑了上来,立在一旁跟着叹息:“李由大人,你也已经三十大几了,左相大人说的没错,确实该赶紧挑一门亲事了。早些成亲,添丁进口,左相大人还盼着抱孙子呢。”
闻听此言,李由忽然面红,方才的伶俐劲顿时,说起话来支支吾吾:“嗯,我知道。”
赵高笑了笑,猛地一拍手:“今天是个好日子,又有陛下在,索性锦上添花,你看上哪家姑娘就直接说了吧!也好解了左相大人一桩心事。”
李由勉为其难地瞧了赵高一眼,憋着气半天不吭声。这下可急坏了李斯,扯着他的衣袖轻拽:“陛下在呢,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见李由左右为难,嬴政不动声色退了一步,眼含笑意盯着这父子俩,心思清明,大约猜到了些眉目。
李由的脸一路红到脖梗,他低头想了片刻,鼓足勇气走到嬴政面前利索跪地:“陛下,臣心悦靖安公主已久。臣知道自己才疏学浅、人微言轻,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可臣下定了决心,若是不能迎娶公主,臣便终身不娶。”
他这几句话说完,未及嬴政有何反应,只听席间一阵咣当,却是扶苏惊着打翻了案上的酒樽。
嬴政只当没听见,脸上的笑意渐渐染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你对德音的心思朕已经猜出一二了。年轻人不懂隐藏自己的真心,你看她的眼神便能说明一切。”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扶苏瞬间心乱如麻。他飞速看了蒙毅一眼,见他亦是变了脸色。
“年轻人不懂隐藏真心,只一眼便能说明一切。”
这句话到底是说给李由听的,还是说给某些人听的?德音与章邯常常在宫中见面,难道嬴政早已看出了端倪?
扶苏惊慌失措下失了轻重,推翻酒樽,引得众人侧目。
赵高见状,捂嘴偷笑:“李由大人,你想娶公主,看起来不仅要过陛下这一关,还得过了扶苏公子那一关才行!”
李由不知如何是好,偷偷向李斯求救。李斯微阖眼睑,示意他大胆去做。
李由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扶苏面前,双膝跪地,郑重其事揖礼:“公子,臣愿意照顾公主一生,好好待她。”
这一举动算是彻底把扶苏架在了火炉上,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木然僵在原地。
嬴政微微叹息,转身走到李由身边,示意他起身:“李由,朕相信你的为人,也坚信你若娶了德音必不会亏待她。不过德音身为公主,她的婚事理应慎重,所以朕今日不能即刻给你答复。”
李由并不气馁:“是,臣明白。臣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怕再多等几日!”
嬴政欣慰地笑了笑,走到扶苏身旁,一手搭在他的肩头,轻轻说了一句:“坐下吧。”
扶苏僵硬地应声坐回去,脑中一片混沌。
夜色已深,李斯等人悉数散去。扶苏本想留下与嬴政说说德音的事,不想被他果断阻下。
“今日朕累了,让蒙毅先送你回去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扶苏还想再求,被蒙毅抢先一步:“臣领命。公子,请吧。”
扶苏心有不甘,却无计可施,只得咬着牙出了门去。
“不行,这件事太荒唐了!”行至玉阶处,他一个没忍住,重重拍在栏杆上,“我千防万防,只求章邯能尽早回来,然后趁势在父皇面前将他与德音的事挑明,好促成这桩姻缘!章邯立了大功,父皇一个高兴定然会应允。谁承想这李斯父子竟赶在他回来之前抢先一步!此事事关德音终身幸福,我必不能妥协!”
蒙毅扯了他一把,示意他稍安勿躁:“我知道你着急,我也着急,可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啊!我之前就因为轻举妄动坏了大事,你可千万不能步我后尘。”
扶苏重重喘了几下,压住胸中的愤怒与惊慌:“我只怕从长计议会耽误时机,你没见父皇的态度?他虽然没有当场应下来,可话里话外却给李由留足了余地。”
蒙毅点头,心中亦是担忧:“当年李斯就动过公主的念头,想借此攀附皇室。一晃数年他没了动静,我们便大意了,以为他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他这个老狐狸果真精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能蛰伏数年之久。”
“这就是我最担心之处!”扶苏又是恨恨一掌拍在雕龙栏杆上,“他为何这几年都按兵不动?还不是因为时机没有成熟,他心中没有底?他行事何等谨慎,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他敢当着父皇的面任由李由把此事捅破,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
“若真是如此,那你就更不能贸然站出来反对了!这样,我先送你回去,此事没有落定之前先不要告诉公主。事关她的姻缘,我只怕她会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是为她好,也是为你和章邯好。”
“嗯。”扶苏思来想去没有主意,只得暂且应允下来,“我会尽量瞒着她。至于章邯那里,也先瞒住了。他人在军中,出不得任何岔子。”
“我懂。”蒙毅示意他宽心,“我会给大哥写封信,先给他透些风声,让他想想办法。若章邯提前回来可以改变局势,就让大哥想个理由遣他回来。可我总觉得,这个时候就算他回来也是于事无补,反而会搅得天翻地覆,令陛下心烦……若一切真是无法挽回,我也只能求大哥帮着劝慰一些了。”
扶苏无奈,想了一会又觉心中烦躁、毫无头绪,只好勉强同意,怏怏回了沅茝殿去。
一众人尽散,只剩赵高一人在侧。他做事细致入微,往往比宫婢们还要周到。嬴政渐渐习惯了他的侍奉,也就没有刻意赶他走。
脱下外袍,只着了里衣,嬴政接过布巾擦了一把脸,精神又恢复了些。
赵高习惯性伸手接回布巾,试了几下都没拽动。他疑惑地抬起视线,却见嬴政正微挑嘴角盯着自己。
“李由的事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赵高憨憨笑了一声:“陛下圣明,臣什么也瞒不过您。”
见他倒是老实,嬴政松了手,赵高一个没留意,往后晃了一下。
嬴政鼻间轻哼一声,微微阖上眼睛:“席间你上蹿下跳,各种撺掇,实属唯恐天下不乱。”
赵高忙不迭伏地跪好赔着笑脸:“陛下,其实这不也是您所愿吗?”
嬴政眉心一动,迅速睁眼,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赵高干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陛下,李由与公主算得上是郎才女貌……”
“郎才女貌?”嬴政嗤笑,“赵高啊,你在朝中也有小半辈子了,何曾见过皇族联姻是以郎才女貌为条件的?”
赵高一愣,眨眼间笑意尽失:“陛下,臣可否说实话?”
嬴政本就不愿听他那些阿谀献媚之言,见他不再谄笑,心里的火便消了下去:“说。”
赵高挪到他正对面跪好,神色认真:“陛下,臣与左相并无深交,但也大概知道他的秉性为人。要说治国,他确实是一把好手,可唯一一点不足,便是对功名利禄看的过重。陛下赏识他、重用他,给了他无上的荣耀,他虽名义上为左相,实际上却已经位极人臣,这以后恐怕没有什么东西能被他看在眼里了。”
说罢,赵高顿了片刻,小心察看着嬴政的脸色,见他依旧凝神不语,这才继续说下去。
“李斯身为左相,手握中枢大权,几个儿子更是拜官封爵,风光无限。陛下您已经把能给的荣耀毫无保留地赐给了他。但是,人心无厌、欲壑难填,若想让他继续安安稳稳替您效力,就必须得想个办法箍紧他的欲望了。”
嬴政盯着他,目光利如闪电,似是要洞悉他心中每一处角落:“你的意思是……以联姻之名来监视他。”
这话虽是试探,可语气却是笃定,没有任何疑问。
赵高连连点头:“是,这联姻之事可是他李斯自己提出来的。他有心攀附皇室,您就正好顺水推舟,一来可以彰显您的恩威,二来能满足他的心愿,让他更加死心塌地为您做事,三来又可以让公主暗中监视李府的一举一动。此事于陛下而言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一语说完,赵高期待地等着嬴政的反应,嬴政却只拧眉不言,似乎在想着更为复杂的问题。
过了许久,他瞥了一眼赵高,无奈而又惆怅:“这些朕都想过,只是……朕不忍见德音走她母亲的旧路……”
事实上,几年前在骑射大典上,李斯那番明里暗里的试探就已经令他已经有了提防。那个时候他不置可否,并非是对李由有什么意见。一则德音年纪尚小,嬴政存了私心,想再多留她几年;二则是他自己还未想清楚,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女儿的婚事。
一般而言,为公主、公子们择亲,嬴政定然会反复斟酌家世、人品、以及在朝中的裙带,可在他心底深处,对德音这个女儿到底是存了些愧疚的。若不是因为自己的错,德音那些年也不会一个人孤苦伶仃待在楚地,死活不愿回宫了。他希望这个女儿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不想让朝堂里的是是非非捆绑了她。
然而,李斯的主动提议、赵高的委婉劝言,这些都正中他的心思。身为国君的直觉告诉他,与李斯联姻,确实对朝廷大有裨益。
赵高知道他的心结,没有再固执己见,转而幽然叹惋:“臣明白陛下的难处。但公主既然身在皇室,便与天下普通女子不同。诚如楚夫人,若是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臣坚信她还是会选择嫁入秦国,成为陛下的妻子。楚夫人如此,靖安公主亦如是,她们都是王室之女,一出生就拥有庶民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耀,相对应的,便要生而俱来背负着维护社稷安稳的重任,这或许就是她们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的宿命吧……”
听他哀婉叹息,嬴政只觉心头一阵烦闷。他抿着薄唇又愣了许久,末了缓缓说了一句:“容朕再想想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