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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郁彼北林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 室鞅 5236 2021-04-06 13:19

  德音进了书房,里面除了嬴政之外别无他人。

  嬴政已经等了她许久,见她进来,勾手笑笑:“来,到父皇身边说话。”

  德音快步近前,规规矩矩跪坐在他身侧,兀自垂着脑袋。

  嬴政伸手抚在她的后颈处,温热的暖流顺着手心覆在她冰凉的肌肤上。

  “外面很冷吗?怎么这么凉?”嬴政慈爱地询问,又握住她的手轻轻搓了搓,“手也这么凉?咸阳冬寒风急,要记得多加衣衫。以后嫁做人妇,父皇就不能时时刻刻看到你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明白吗?”

  德音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通红,隐隐泛着泪光。

  “父皇,儿臣不想嫁人,儿臣永远陪在您身边好不好?”

  她的声音忐忑而哀伤,幽幽婉转,与素日里那个阳光明媚的少女判若两人。

  嬴政笑了笑,一手点在她的眉心处:“女儿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哪有整日守着老父亲的道理?”

  说罢,他轻轻叹息,低头看着那双手。真真的肤若凝脂、灿如莹玉。

  “你这手真像你母亲啊……当年她刚来到朕身边时,就是你这个年纪。朕牵着她的手,第一次意识到身为男子的责任。那样娇柔美丽的女子,将她一生的幸福都交到了朕的手上,从此以后,朕就是她的天、她的地,主宰了她生命里所有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嬴政缓缓说着,尾音微微颤抖,少了一贯的深沉威严,平添几许柔情,“朕也想过,以后不知哪个傻小子能有莫大的福气,可以牵着你的手与你共度一生。如今想想,倒真是便宜李由了。”

  听他如此感慨,德音五内俱焚,紧紧拽住他的手苦苦央求:“父皇,儿臣谁的手都不要牵,只想留在宫中侍奉您,您就开恩留儿臣在您身边吧,好不好?好不好?”

  她一时激动,极力噙在眼眶中的泪珠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滚落,凝在纤细柔和的下颌,宛如坠着晶莹玉石。

  嬴政有些心疼,又有些不忍,轻轻一拂,泪痕便如绽开的花一般洇在他的指尖。

  “你啊……心口不一。”嬴政抚在她的面颊,手下一片濡湿,“你果真谁的手都不想牵吗?”

  德音一愣,泪眼婆娑之下看不清他的神色。

  嬴政指着书案上一方小巧的竹箧:“父皇有个东西要送给你,打开看看吧。”

  德音不知他是何意,狐疑地盯着竹箧不敢乱动。嬴政无奈摇头,将东西推到她面前,示意她亲自打开。

  德音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掀开来,里面并没有什么稀世罕见的珍宝,只有一方叠地整齐匀净的素白丝帕。

  “这是?”德音将丝帕取出来,轻轻铺在手心。

  那丝帕素净如雪,看起来被保存的很好,一丝皱褶都没有,唯有中央处染了些墨,看起来很是扎眼。

  “你应该不记得了……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嬴政喃喃自语,眼神竟有些朦胧。

  见德音疑惑不解,他怅然若失地干笑几声:“这是你母亲的。”

  听闻是母亲遗物,德音心头一热,她将丝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依旧不明白嬴政为何要留着这件东西,更不明白他为何要选择在今日送给自己。

  大约猜出了德音的困惑,嬴政又笑,嘴角却泛着些苦涩:“那年你母亲带你来这里接扶苏回去,正巧赶上扶苏与章邯在这里习字。你那时刚刚会走路,年纪虽小脾气却是大的离谱,章邯根本没招惹你,你直接拿着笔就在人家脸上画了好几道。你母亲吓坏了,掏出这方丝帕帮章邯擦脸,还一个劲安慰他。后来,她离开的时候忘记带走,朕本想让人清洗过后再还给她,可惜墨迹难除,这好好的丝帕就算是毁了。从那以后,这个东西就一直留在书房里,无人问津。直到你母亲离世,朕忽然想起此事,翻箱倒柜将这丝帕找了出来。旧物如故,斯人已逝,朕留着它,好歹算是个念想吧。”

  那时德音太小,根本不记事。听嬴政幽幽诉说往昔,不由悲从中来,将丝帕紧紧贴在脸颊上,试图可以离母亲更近一些。

  “母亲离世那几年是儿臣任性,没能看懂您对母亲的感情,还以为……是儿臣错了,儿臣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嬴政欣慰地看着她:“父皇从未生过你的气,那个时候你固执不肯回来,父皇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儿臣发誓以后绝不再惹您伤心!”德音伏在他身前,嘤嘤啜泣,“父皇,您不要赶儿臣走……求您了。”

  嬴政轻缓地拍着她的肩:“德音,朕今日将这丝帕交给你,一则是因为你的母亲,二则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与章邯接触时的记忆。”

  话音方落,他只觉手下一阵惊颤。德音猛地起身,错愕不已。

  “父皇……您……”

  嬴政轻笑,一丝一毫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傻丫头,你真以为朕老了、眼花耳聋了吗?”

  德音越发不解。既然要与自己单独谈,必定是要逼她同意与李由的婚事。眼下他却不提这桩亲事,只说与楚夫人的往事,更是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竭力隐藏的少女心思戳穿。戳穿也就罢了,大不了就是训斥自己不尊内外之别,可他偏又没有任何动怒的意思,反而笑意盈盈,说不出的和善。

  “父皇都知道了?”德音如履薄冰般小心试探,“那……”

  嬴政按在她的手上,摩挲着她手中那方丝帕:“你对章邯的情,章邯对你的情,朕早已察觉了。当年你听闻赵高有心将女儿嫁给他,一怒之下闯出那么大的祸,其实不就是为了他?当时朕虽有疑,但好在有容兮替你们遮掩了过去。你是朕的女儿,朕当然知晓你的脾气。你性子直爽,不似别的姑娘家那般矫揉造作,你看章邯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朕并非不通人情,也不是古板,朕相信他的品性,知道他不会逾矩,便顺水推舟命他教你剑术,想让他能多陪陪你,哄你开心。”

  这些事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压在心底许久,如今说出来,竟由衷地舒畅。

  “父皇既然知道,为何今日却忽然返悔,要我嫁给李由?”

  嬴政抽回手,盯着她看了半晌:“德音,你觉得你母亲这一生幸福吗?”

  话题猝然又被拽了回去,德音不知所措。嬴政也不着急,耐心等着他的回应。

  “嗯,母亲从未后悔过,她应该是幸福的。”

  嬴政又笑了起来,眼角处笼着一层沧桑:“在朕的心中,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你母亲。因为她不仅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更是一位好公主、好王后。当年她因为一纸诏书嫁入秦宫,面对陌生而又复杂的环境,步履艰辛。即便那时朕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刻意疏远她,她也依旧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和尊严。朕曾设身处地地想过,若是换作朕,能否做的如她一般好?然后朕才意识到,她面对的到底是怎样难以忍受的艰辛。”

  德音点头,泣不成声:“那年母亲搬去章台宫,见不到您和哥哥,那种思念锥心蚀骨。我劝她好几次让她回来,可她坚决不肯,说不能因为她的事而让您与哥哥分心。”

  “是啊!”嬴政长叹,“都说母子连心,扶苏又是她的骄傲,可那些年她却狠心离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德音摇摇头,咬紧的下唇失了血色。

  “因为她要坚守自己的责任。” 嬴政收起面上的悲情,整个人显得严峻而又深沉,“如今你也一样。你的姻缘不属于你自己,而属于整个皇族。你嫁给李由,便是以皇族之尊来彰显朝廷对李氏一族的器重。李斯是何等重臣?朕不说你也能明白。眼下朕以方岳许李由,将来他就是辅助你哥哥的栋梁。你嫁给他,便有最佳的理由看住他,让他能更加尽心地为大秦,为朕,乃至为扶苏效力。”

  德音终于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些。

  有些事,可能从出生时就早已注定了。

  虽然心中清明,但难以言喻的哀伤却如潮水般涌来,似要将她溺毙。

  没有人能逃出这个宿命。扶苏不能、胡亥不能,她也不能。

  某一瞬间,她难以抑制地厌恶自己的身份,厌恶自己拥有的一切荣耀。

  嬴政看透了她的心思,幽然叹道:“如果你不是朕的女儿就好了……”

  又是一阵叹息。

  嬴政将德音揽在身前,听她一声一声的呜咽,忍着心中的难舍、不安、内疚,语重心长:“你是个聪明孩子,相信不用父皇多言你也能明白。李由是个踏实本分的人,朕相信他会待你好的。”

  德音早就明白,嬴政做的决定无人能改。进入书房之前,她已经想的很清楚了,她不求嬴政可以成全自己和章邯,惟愿可以一个人过此一生,只为不背弃与章邯的承诺。

  眼下,她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若嬴政疾言厉色,她或许还会愤而力争。可嬴政却一句重话都没说,反而如一位寻常人家的老父亲一样,絮絮叨叨说着那些泛了黄、褪了色的陈年旧事,和颜悦色地将自己的内心剖开来,一寸一寸摆在她面前,也将她一步步逼进了无路可退的绝境。

  德音抹去眼泪,将哽咽心绪抚平,起身望着嬴政。

  不知不觉中,自己的父亲已然悄悄老去。不仅是鬓边斑驳的华发,还有眼角处那一条条细长的皱纹,都彰示着他已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宿疾缠身令他的肌肤泛着淡淡的青灰,虽然他竭力保持着雍容的仪态,但眉梢眼角却总在不经意间暴露出他的无力。

  德音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抱着自己在荷塘边嘻闹的情景,那个时候他是多么朝气蓬勃、精力充沛,明亮的眼神从不知惧怕为何物。在德音心中,父亲宛如撑在天地间的巨石,只要他在,自己就从不担心什么。

  如今,父亲渐渐老去,或许真的到了换由自己来替他分忧的时候了。

  本是半怨半伤,然而话到此处,德音已经不忍心再直接说出拒绝的话来。

  她仰起头来,面上泪痕未干:“我若嫁给李由,那邯哥哥怎么办?我答应过他,会等他回来……如若我食言,他定会怨我恨我。父皇,您既然深爱母亲,便知求而不得的滋味是如何肝肠寸断。我不想他因为我而难过。”

  嬴政微微舒了口气。全天下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这个女儿。

  她看似娇蛮张扬,实则比谁都心肠柔软。若要硬碰硬,她绝对会不见棺材不掉泪,可若耐心与她说清道理,她就会比谁都更懂顾全大局。

  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嬴政知道她已经彻底妥协。

  “正如你会事事替他考虑,章邯若是真心喜欢你,便也会理解你的决定。”

  说罢,他将素帕又塞进她手心一些:“常言道做事皆须有始有终,可世上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想要有始有终谈何容易?这个东西见证了你与章邯的初识,留着吧,藏在心底就好。”

  德音握着素帕,只觉整个人像被撕裂开来。

  翻江倒海的情绪逼得她无路可逃,涕泪横流之下眼前的景象也变得虚幻缥缈。

  朦胧中,她感受到嬴政温暖的怀抱。

  她蜷缩在父亲的身前,听他低沉而悠长地轻吟。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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