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不让须眉
有些时候,热闹总是别人的。
德音终于体会到了这一点,一天下来,坐的腰酸背疼,还不敢在嬴政面前显露出任何不满,否则以后估计连旁观的机会都没有了。
等了许久,德音彻底放弃了希望。扶苏和章邯没空理她,她只能和子婴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
子婴虽然与她还算熟络,但心中顾忌颇多,很多话无法明说,因此可聊之事寥寥无几,二人皆有些对坐无语的意味。
德音觉得这样不太好,刚想主动挑起话头,忽然见嬴政身边的令官蹭蹭跑了过来。
“公主,陛下请您过去。”
德音闻言又惊又喜,几乎跳着起身。没走两步,猛然想到子婴还在,不忍心就这么将他一个孤零零撂下。
“子婴哥哥,你……”
“我没事。”子婴摆摆手,“陛下诏你,你快些去吧。”
德音还是有些内疚:“那你少坐片刻,我一会儿回来寻你。”
子婴怕她误了时辰,连连笑着催她走。德音无法,只得跟着令官上了台去。
待登上高台,所有人的眼光都朝她直直投来,惹得她脸上一阵别扭。
嬴政端坐正中,招手示意她近前:“平日里张牙舞爪,今日怎么忽然安静下来了?”
德音不服气,反驳的话几欲脱口而出。然而她已经长了记性,不愿再给扶苏招惹什么麻烦,便挺直了腰板大步上前单膝跪下:“儿臣甲胄在身,不能礼全,还请父皇谅解。”
“过来!”嬴政又勾了勾手。
德音迅速起身,轻盈如蝶飘至他身前。
“嗯,戎装之下神采越发出众,果然不让须眉。”嬴政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丝毫不掩溢美之词。
德音不由得意,偷偷朝他身后的扶苏和章邯眨了眨眼。那两个人心领神会,微微笑着回应。
嬴政并未留意到这些,指着一旁站着的人问道:“德音,瞧瞧这个人是谁?还记得他吗?”
德音顺势瞧过去,点点头:“记得,李由嘛。儿臣以前与他在楚地见过一面。”
李由旋即上前拱手:“臣三川郡守李由见过靖安公主。”
德音抚着下颌打量了他几眼:“几年不见,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李由笑了起来,兜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映着他的脸越发红润:“臣这身皮囊是变不了了。几年不见,公主却是长高了许多。听陛下说,公主一直跟随章将军学习剑术,而且剑法可圈可点。如今就算再多给臣几颗脑袋,臣都不敢再去惹公主不悦了。”
一旁的嬴政听出了些端倪:“哦?此话怎讲?”
李由朝德音瞄了一眼,难为情地垂下头去。德音忽然面红,支支吾吾:“也没什么。儿臣脾气不太好,父皇您也是知道的……当年李由去楚地接我回来,吃了不少苦头。”
嬴政眉头微皱,虽是叱责,但脸上却满是宠溺:“这些事怎么没听你说过?既然知道自己做的不对,还不赶紧和人家道歉?”
李由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李斯抢了先:“陛下,孩子们之间的事哪里需要如此认真?再说了,公主为尊,这……不合适,不合适。”
“公主犯了错一样也得认错,岂有例外?”嬴政不以为然地摆着手,转头催促道,“还不快去?”
这一下,李由也弄得面红耳赤、尴尬异常。他说这些话的本意,无非是想和德音套些近乎,毕竟始皇帝宠爱靖安公主,这是全天下皆知的事情。可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令她下不来台。
见德音咬着唇,明显面露不悦,他有些慌乱,忙开口推辞:“陛下,臣……”
话音未落,就见德音几步近前,敷衍着拱手抱拳:“当初多有得罪,还望李将军见谅。”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又背对着嬴政,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忍不住撇了撇嘴。
李由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得硬着头皮回了礼:“臣不敢。”
那个“敢”字的尾音还未消散,德音一扭头已经回了嬴政身边,委屈地眨着眼睛,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父皇让儿臣来,就是为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儿臣的吗?那儿臣还不如不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准胡说。”嬴政一掌拍开她扯着自己衣袖的爪子,指了指李由,“李由见你一直孤零零待在那里,好心替你求情,让朕同意你去场上一展身手。若不是他说,朕才懒得理你。”
“真的?!”德音难以置信,随即不好意思地偷偷瞄了李由一脸。
李由抿着嘴微微笑着,似乎并没有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比起父亲李斯,他的相貌看上去少了些洞悉人情世故的精明,显得随和了许多。
“去吧,让李由陪你去跑一圈。只许一圈,一圈之后立刻回来。”嬴政竖起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德音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向他谢恩,然后在李由的陪同下下了高台。
没过多久,德音的身姿便在教武场上飞驰而过,如一道利剑出鞘,又如惊鸿翩跹。
“公主果然是陛下的女儿,这身手干净利落,丝毫不逊于军中将领啊!”
李斯抚着胡须,一手搭在眉上,边是观赏便是啧啧称赞。这声音不轻不重,正好清清楚楚落在嬴政耳中。
“你过誉了!”嬴政虽是谦逊,却丝毫不掩眼中的欢喜,“这丫头就是太疯了些,朕看过几年就得找个人好好管着她了。”
李斯低眉一笑:“公主乃是人中龙凤,哪有人能降服得了她?依臣看,陛下还是找个忠厚踏实的人,好好宠着她就行了。”
嬴政听他这话似是含有深意,不动声色瞄了他一眼。李斯如平日里一般恭顺地低眉而笑,嬴政以为自己是多虑了,便又微微垂眸收回视线。
“朕膝下公子众多,他们朕都不担心,独独只有德音,总是让朕牵挂不下。若是她能幸福,朕也就安心了。”
李斯默默点头,似是认可了嬴政的话。君臣二人没再继续说下去,转首继续盯着场上那驰骋如流星的身影。
扶苏与章邯皆守在嬴政身后,自然是将方才这番对话听了进去。
不知为何,章邯隐隐觉得不太妙。他侧目望向扶苏,但见扶苏也正神色严峻地看着自己。
周围人太多,章邯无法和他说些什么。扶苏看穿他的心思,悄悄挪了几步挨近了些。
“别多想,回去再说。”
扶苏稍稍侧过身子,背过众人,以唇语安抚了他一句。
章邯看懂了他的意思,轻轻点头。
场上的德音自然不知道这些事,她兴高采烈雀跃而归,如归巢燕雀一般扑向嬴政身边。
“父皇,儿臣的箭术还能入您的眼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章邯和扶苏得意地挑了挑眉。二人见她正在兴头上,便压下心头的隐忧,对她回以钦佩而赞许的笑意。
嬴政无奈,伸手替她拂去额头的汗珠:“不错,看起来有模有样!看来章邯是下了功夫,能把你和子婴教成这样,他应该没有少费心思。”
话音方落,李由跟在后面回了来,他怀里捧着一物,原来是德音头上所戴的兜鍪。
令官眼尖,立刻俯着腰身接了过来。
“自己没有手吗?这点小事还要麻烦李由帮你做?”嬴政佯装不满,示意令官将兜鍪递了过来,然后亲手替她戴好。
德音噘着嘴,小声嘀咕:“我说自己拿着,他非要帮忙,现在又来怪我……”
嬴政一指弹在她脑门上,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按在她的两肩:“果然已经是大姑娘了。”
“嗯?”德音不知他是何意,一脸莫名其妙。
李由见他二人说的热闹,也适时凑了上来:“公主骑射功夫了得,实在令臣大开眼界。”
“她那点功夫算得了什么?不过班门弄斧罢了。”嬴政笑了起来,回身看向章邯,“你教的不错,朕得好好赏你。”
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章邯从纷繁的思绪中抽回神来,上前来单膝跪下:“臣谢陛下隆恩。这些都是臣分内之事罢了。”
嬴政示意他起身,眉眼间皆是温和的笑意:“这些年你也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朕知道以前让你受了些委屈,不过赏善惩恶本就是我大秦向来秉承之法,你教导公主既是有功,自然就该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话说的委婉,外人或许听不明白,可章邯立刻就顿悟了其中隐藏的深意。
所谓委屈,不过就是当年容兮之事。嬴政虽然明面上是在褒扬自己,可暗地里那根弦却始终没有松懈半分。
章邯心中越发沉重,低头想了片刻:“陛下,臣什么都不要。”
一番好意被人给回绝了,而且还是当着众人之面。嬴政误以为他还在为容兮之事耿耿于怀,面上挂不住,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
扶苏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刚想上去打个圆场,就听德音糯糯地开了口。
“父皇,赏赐人哪有这么赏的?您毫无预兆要赏人家,人家一时半刻也想不出要什么啊?”
虽然这话听起来是在责备嬴政,实际上则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谁的面子都没伤到。
嬴政微微一怔,脸上又恢复了笑意:“你说的也是!如此一来,倒显得朕没有诚意了。”
趁着他高兴,德音赶紧给章邯使了个眼色。
嬴政略一沉吟:“这样吧,朕给你三日期限。三日内,你想到什么就来告诉朕。”
一场危机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化解了过去,章邯沉下心来俯首领命:“是。”
一日嘈杂终于落幕,章邯率军护送嬴政回了咸阳宫。
德音依旧与子婴同行,两人皆是筋疲力尽,没了早上的精神。
进入宫门之前,章邯远远瞧见李由策马追了上来,与德音说了几句话。
离得太远,他听不见李由说了什么,而德音似乎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应付着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他依旧觉得心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起来,惴惴不安。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