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丈夫如是
赵夫人的身后事很快便办妥。不管身前如何荣耀,死后不过一方棺木。胡亥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扶苏几次遇见他,他都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了个照面,不再似之前那般话痨,也不再纠缠不休。
众人来不及唏嘘,很快又投入到来年春日的骑射大典中去。
大典安排在咸阳城郊的御苑中,所有准备事宜皆由扶苏全权负责。扶苏第一次主持这样重要的盛事,半是激动半是紧张,好在有蒙毅、章邯从旁协助,一切事情都还算顺利。
连着数月下来,扶苏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过看上去精神倒是十分振奋,一点倦怠之情都没有。
嬴政看在眼里,心中暗生感慨。这个儿子骨子里确实与当年的自己别无二致,只要心里定下了目标,有了想要完成的事,便会铆足了劲,越是辛苦,这心中的兴奋劲就越强。
秦王三十一年春,骑射大典如期举行。
嬴政一早便乘坐御驾,由羽林军开道护卫,后随一众王宫贵胄,浩浩荡荡离了咸阳宫。
始皇帝陛下已经一年多未曾出宫,咸阳城里许久没有出现这般壮观的场面,街头巷尾的百姓们纷纷赶了过来,夹在道路两边围观这一盛事。
按照秦法的规定,始皇帝御驾出行,百姓遇之必须伏地叩拜,不可肆意交头接耳,否则便以藐视君上论处。不过这一次,嬴政格外开了恩,允许百姓瞻仰天颜。
一开始,扶苏尚有疑虑。毕竟博浪沙的阴影仍在,他惟求谨小慎微,绝不可再出任何差错。
但是嬴政却坚持与民同乐。在他看来,那些心怀恶意之人早已用荒诞无稽的谣言将他塑造成了丑陋凶残的怪物,越是刻意隐藏,自己在天下人心中的形象就越发神秘恐怖。既如此,倒不如借此机会大大方方以真面目示人,让百姓亲眼看看,始皇帝到底是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穷凶极恶。
扶苏虽是担忧,却不得不认同他的说法,只得命蒙毅再度加强了戒备,以防有人兴风作浪。
出行那日,扶苏等一众王公个个英姿勃发,如同天神降临。
扶苏言出必行,向嬴政求了情,让德音得以随行。德音戎装在身,腰间配着长剑,与子婴并辔,紧随扶苏其后,当真如将军一般飒踏。
而黑衣黑甲的羽林军更是荷甲执锐,威严肃穆不容亵渎。
百姓井然跪列两旁,被这迎面而来的气势所摄,虽然得以仰视圣颜,却静谧无声,无人敢说话。
御驾车帘高卷,嬴政正坐其内。头顶冕冠,身着冕服,旒珠如瀑,随着车驾行驶微微晃动,如清风拂开碧波荡漾。他的五官本就极端正,身形又甚是挺拔修长,被玄色一衬,更显出天人之姿。如冰之冽,如玉之莹。
天颜不怒自威,周身如凝结了一个强大的结界。夹道之人深为叹服,一时情不自禁,不由连连发出赞叹之声。
章邯亲自率兵紧守御驾四周。前有他开道,后有章平压阵。他顾不上惊叹,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盯着人群中的风吹草动。
行了三四里地,道边忽然惊起一阵嘈杂人声。不过声音很是短暂,很快就被羽林军控制下去。
扶苏驱马上前,对章邯使了个眼色。章邯心领神会,调转马头回到混乱发生之地,跃身下了马来。
“何事?”
一名羽林军小校快步上前,拱手回道:“回将军,这几个人不太安分,方才闹出了些矛盾。其中一人听起来不是咸阳人,以防万一,末将便将人先抓了起来。”
章邯一手按在剑上,举手投足间,金属铠甲发出铿然有力的声响:“既是不安分,就先押下去,不可惊扰到陛下。”
话一出口,跪在地上的一人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毫无惧色:“将军,您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抓人。秦法严明,敢问将军我是犯了何罪?”
“哦?”章邯冷冷一笑,“滋扰圣驾,这罪名难道还不够抓你?”
那人显得有些不忿:“陛下允许百姓瞻仰圣颜,小民只是由衷赞叹几句,却被这人嘲笑。将军,难道仰慕陛下也是罪过?”
章邯暗自诧异,不由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那人衣衫朴素,虽跪在地上,却器宇轩昂,毫无龟缩之意。他鼻梁高挺、目光如炬,颌下蓄着短而整齐的胡须,自带一股桀骜风流。
章邯素来对英雄人物心怀敬佩,而眼前之人绝非泛泛之辈。
“那你都说了些什么?会被别人如此嘲笑?”
那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跪地的另一人连连叩首:“将军别听他胡诌。他竟然说‘大丈夫当如此’,一个贱民竟敢与陛下相比,简直荒谬绝伦!依小民看,他这话明显就是心怀不轨,对陛下不敬!”
章邯皱眉,转首看向那人:“你可有说过这话?”
那人面上微微一僵,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将军,小民确实说了。陛下龙章凤姿、器宇不凡,如同天人。小民只是景仰陛下,被陛下的气度所折服,忍不住由衷赞叹。小民只想以陛下为楷模,立身、正形,除此以外绝无他意。请将军明鉴!”
那人虽是自辩,但态度真挚,没有心虚瑟缩之情,不由令人心服口服。
章邯微微一笑,朝一旁的羽林军挥了挥手:“没有大事,误会而已。”
那人听闻此言,知道他是有心放过自己,立即磕头谢道:“将军圣明,小民谢过将军!”
章邯收起笑意,刻意将声音压得低缓深沉:“堪称圣明之人惟有陛下而已。陛下说过,此次大典乃是与民同乐,不愿多生事端,所以本将才会网开一面。仰慕陛下之情无错,不过说话还需注意分寸,不可大放厥词,惹人误解。”
那人面上一红:“是,小民生性散漫惯了,不懂规矩。将军教训的是,小民记住了。”
章邯满意地点点头:“听你口音并非咸阳人?”
那人连连点头:“将军明鉴,小民刘季,乃是沛县一个小小的亭长。此番入咸阳是为了处理一些琐碎公务,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章邯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此人笑起来的时候,方才那番大义凛然之气顿失,眼角边竟泛出一丝狡黠和圆滑。
亦正亦邪、可正可谑。
章邯心中暗暗称奇,却也没有什么时间多考虑:“既为亭长,便是为帝国做事、为陛下做事。”
“是是,将军说的对!”那人嘿嘿一笑,“小民自当为陛下万死不辞。”
章邯点点头,朝一旁的羽林军说道:“即刻归队,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说完,他回身上马,又朝刘季望了一眼,见他仍是一脸笑意地朝自己拱手礼谢,便没再多说什么,策马追赶御驾而去。
待赶到御驾旁,扶苏焦急地迎了上来:“如何?”
“无事,放心。”章邯缓声宽慰,“只是围观之人发生了一些口角而已。”
扶苏舒了口气,面色终于缓和了下来:“那就好。”
小小插曲有惊无险。骑射大典上一切顺利。
看着场上年轻人蓬勃昂扬、不甘人后,嬴政忍不住雀跃,也想试试身手。
早年间,他也是修文习武样样不落,尤其开的一手好弓,射的一手好箭。虽然这些年他一直太阿剑不离身,偶尔得了闲,也会拉上蒙恬、蒙毅、章邯等人小小切磋一把,但养尊处优许久,身手早已没了当年的敏捷。
大秦以武力得天下,皇室子弟不敢懈怠马上功夫,这令嬴政在失落之余又平添了一份安慰。
骑射大典是年轻人崭露头角的难得契机,也是朝中群臣极其子弟以武会友的好时机。李斯自然不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早早通知了李由,让他百忙之中赶了回来。
多年不见,李由一身轻狂之气尽褪,整个人看起来稳重了许多。而他那套骑射功夫也是了得,虽然不能拔得头筹,却已是一等一的高手。
嬴政将一切看在眼中,眉眼皆是欣喜之情,当着群臣的面大大夸赞了李由的年轻有为、后生可畏。作为父亲,李斯自然是得意非常,捞足了脸面。
场上其乐融融,场下却并不那么和谐。
德音虽然被破格允许加入,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嬴政下了严令,不许她上场,只可旁观。
扶苏一直随侍在嬴政身边,章邯又与蒙毅一道负责大典守卫,根本无暇照顾她。子婴知晓她心有不甘,一番骑射之后便老老实实陪在她身边,好替她解解闷。
德音很是郁闷,从面前的几案上拿过一只橘子,赌气一般剥开,分了一半递给子婴:“反正也轮不到我,总不能白来一趟。”
子婴被她孩子气的言语和神色逗的忍俊不禁:“怎么?你打算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吃一遍?”
德音掰开一瓣,随手扔进嘴里,刚嚼了几口,呸呸吐了出来:“怎么这么酸?”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子婴笑着将她手里剩下的橘子夺了下来,“既然酸就别吃了,回头坏了肚子。”
德音撇撇嘴,朝高台上瞄了一眼,脸上大有忿忿不平之意:“让我来,又让我干坐着,真是无趣。”
子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嬴政正一脸笑意地与几位公子说着什么:“我看你是心里酸,才觉得这橘子酸的吧?”
说着,他将一瓣放进嘴里,浅浅咂了几下:“嗯,挺甜的。”
德音哼了一声:“子婴哥哥,你也拿我开心?”
“我可不敢。”子婴笑了起来,伸手又剥了一个橘子递了过去,“你试试吧,真的不酸。”
德音瞪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噗嗤笑出声来:“你说,别人都在场上比的热火朝天,我们俩在这里讨论橘子甜不甜,真是有趣。”
说完,她接过橘子,尝了一瓣:“嗯,好像确实甜了点。对了,方才你在场上时我仔细看过,虽然动作、姿势略显生疏,不过箭箭都未脱靶,还有一箭正中红心。短短数月能练到这个水准,已经相当厉害了。”
被这么直接一夸,子婴不觉有些耳热:“只要没丢人,我已经很满足了。也得谢谢章邯之前教得好,还有你,总来陪我一起练,让我觉得没那么枯燥,才能一直坚持下来。”
听他感谢章邯,德音顿生骄傲:“我那点小忙算不上什么,要谢还是该谢章邯。虽然他嘴上说自己公务繁忙,却总能排除万难、挤出空来亲自教你。再加上你本就天资过人,学起来自然快。”
说到章邯的时候,德音双颊上生出一丝红晕。子婴看在眼中,默默低头笑了笑。
他不是傻子,久与那二人待在一起,他早已经看出了端倪。
娇蛮任性的秦国公主,连扶苏都敢直接顶撞,却独独在章邯面前没什么脾气。
要说这两人没事,鬼才信。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