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血溅秦殿
章邯从沅茝殿出来的时候,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容兮送他出门时,隐秘地提醒了他几句。
“你我本为太后身边的人,如今赵夫人有意和王后、扶苏公子过不去,我们两人以后要更加小心才行。扶苏面前,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你自己得有个掂量。”
短短两句话,正好印证了章邯最为担心的事。那日赵夫人在王后面前故意向自己示好,之后又派人送来金珠,这一切都让他如临大敌。虽然他在水榭中义正言辞地回绝了赵夫人的好意,后来又坚持拒绝了她送来的谢礼,然而宫中人多眼杂,这些事不知是不是已经传到了王后耳中。
王后本性淡泊,之前侍奉太后亦是尽心,但她将扶苏看得极重,为了扶苏甚至可以抛下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气度,为的就是替他剪除一切隐患。若她对自己起了疑心,误以为自己与赵夫人和胡亥有所勾连,不知今后自己该如何在扶苏面前立足。
比起自己,容兮日日陪在德音左右,一旦王后对她也有了疑心,不知又会如何对她。
虽然容兮笃定地说她自己会谨言慎行,可章邯明白,这不过是她为了让自己安心所说的宽慰之言罢了。
思来想去,章邯想不到什么好计策,只能打定主意最近多去沅茝殿走动走动,留意一下昌平君和王后的动静,并及时将这些情况悉数告诉蒙恬。
好在昌平君和赵高暂时都没了进一步的行动,这让章邯在提心吊胆的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
至于秦王嬴政,他一面敦促着李斯的离间行动,一面与王翦沟通前线的情况,一面又紧盯着驿馆里那两名燕国特使的一举一动。
荆轲确实是个飒踏江湖的侠客,每日里除了饮酒便是挥剑,看起来除了等待九宾大典之外,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至于秦舞阳,亦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似乎渐渐适应了戒备森严的重重护卫,不再像刚入咸阳时那般紧张。
转眼便到了晋献大典的日子,嬴政越发觉得好笑。李斯那边的消息陆续传来,姬丹的人在齐、楚、魏皆碰了一鼻子灰,那三国不但没有任何合纵的意愿,更是对燕国一面讨好秦国、一面又存心拉他国下水的小人行径表示严重抗议。而王翦也已传来密信,只等晋献大殿一结束,数十万秦军便会势如破竹,一举灭了燕国、活捉太子姬丹。
所谓的受宝,已经演变成一桩彻头彻尾的闹剧。嬴政好整以暇,不介意陪着荆轲将这出戏演完,好让他们明白到底谁才是这一切的操控者。
献礼大典定在了政事殿,由蒙恬负责戍卫事宜。考虑到当日是由章邯作为蒙恬副手迎接燕使入的驿馆,嬴政决定这一次由章邯作为迎宾使节,亲自将荆轲、秦舞阳从驿馆送入政事殿。
为了彰显对燕使的尊重,章邯只将燕使送到政事殿的玉阶下,然后便交由王翦之孙王离,由王离引着这二人入殿觐见,献宝求和。
将章邯留在政事殿外也是蒙恬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让他统一负责殿外的戍卫,确保政事殿周围的安全。
大典当日,章邯一早便领着迎接的兵卫到了驿馆门外。时辰一到,荆轲与秦舞阳一前一后从馆中走了出来。他们皆身着燕国最为庄重的礼服,神情肃穆,与出入咸阳时的放荡不羁判若两人。
章邯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虽然这件事在秦国看来已经变成闹剧,可对于荆轲这样一诺千金的侠士而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姬丹的颜面。他上前与荆轲简单寒暄几句,侧身准备引他上青铜马车。荆轲毫无笑意,只微微颔首示谢,高昂着下巴,手捧装有督亢地图的木匣上了车去。
章邯微微顿步,朝秦舞阳望了一眼。之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章邯怕他会生出胆怯之情。果不其然,他面色苍白,手捧装有樊於期人头的木匣,肩头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章邯走近一些,亲自将他引上副车,而后以眼神示意他无须紧张。秦舞阳没有荆轲那般冷漠,对章邯的好意报以淡淡一笑,惨淡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
一切皆在计划之中,章邯顺利将荆轲和秦舞阳接入咸阳宫,交到王离手中。
荆轲仍是那副孤傲的神色,一张脸沉静而肃穆,大有不容侵犯之意。待秦舞阳跟了过来,他便朝章邯微微点头以示谢意,随即转身随王离而去。
秦舞阳从章邯面前走过,忽然滞了一步。他转头看着章邯,眼中竟闪烁着一丝泪光。
“初被姬丹太子选中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此行的意义,只凭一腔热血便应了下来。那日你说,只要为国而战的人就都是英雄,谢谢你让我明白自己的使命。燕国弱小,但愿今日我也能追随父兄的足迹,为它尽最后的努力。”
章邯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已经迈着沉稳的步子追在荆轲身后,一步一步往政事殿走去。
这番话久久盘旋在章邯脑中,令他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但不知为何,这里面隐藏着的视死如归的凛然又让他莫名不安。
自己尚有任务在身,他来不及多想,只远远遥望那三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静默片刻之后便紧按着腰间的配剑,返身在玉阶下稳稳站定。
不多时,黄钟大吕之声响彻云霄,看起来荆轲他们已经入了大殿。章邯微微舒了一口气,他虽无缘在殿内亲眼见证这庄严的时刻,但只要这典仪能顺利完成,他不在乎蒙恬把自己派到何处。
大典结束之后,荆轲和秦舞阳很快便能得知真相,知道自己大费周章却做了一场无用功,对挽救燕国毫无裨益。想到这里,章邯忍不住又是一阵唏嘘。
忽然间,身后嘈杂声四起。章邯一个激灵迅速回首望去,只见玉阶两旁戍守的兵卫全部往大殿处涌了过去。
“不好!”
章邯一跺脚,赶紧朝身侧的班值嘱咐一声,“你带人守好这里,不可让任何人擅自出入,我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说着,他一跃而起,如离线的箭一般往上冲去。
刚跃上殿外的空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迎面扑来。数十名内卫拄着剑列阵以待,阵中的地面上似乎躺着一个人。章邯皱着眉跑过去,地上那人已经没了呼吸,他的头颅被内卫砍了下来滚落一边,勃颈处仍汩汩流着暗红色的血。
章邯心头一紧,再定睛一看,那头颅虽已脏污不堪,可五官却依稀可以辨认,正是燕国副使秦舞阳。
一名内卫见他过来,忙收回手中鲜血淋淋的剑,大声说道:“燕使行刺王上,副使秦舞阳已被我等拿下。”
章邯只觉脑中一阵轰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那荆轲呢?”
“还在殿中。”内卫指着殿门处说道,“宫中有禁令,荷甲执锐者不得王上允许不可入殿,我们不敢擅入。”
章邯不敢再耽搁,扭头就往大殿冲去。
政事殿外人头攒动,数百名内卫形成一堵巨大的人墙,将正门围的水泄不通。这些人虽个个心急如焚,却没有一个人敢擅自进入殿中。
章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这厚厚的人墙中挤出一丝缝隙,待见到大殿中的情景,他不由惊得大呼一声。
秦王嬴政根本没在王座上。他提着太阿剑站在宫柱下,精致的冕服被人扯去一面大袖,腰上的大带散落开来,头上的冕冠早已不知踪影,旒珠散落一地。他一手扶在腰间,胸口剧烈起伏,身上、脸上皆溅满了鲜血。荆轲倒在柱下,胸口湿了一大片,看起来像是被刺了一剑受了重伤。
忽然之间,一道白光从荆轲手中划出,殿内之人皆是一阵惊呼。嬴政侧身一躲,只听咣当一声,一把匕首重重击在了殿中的铜炉上。
嬴政惊魂未定,回身又是一剑狠狠刺进荆轲的右臂。他咬牙切齿,被血污一衬更显狰狞恐怖。提剑的手因为愤怒而抖动不止,那剑锋直抵荆轲喉头,只要往前一寸便可要了荆轲的命。
“说!这是不是姬丹的命令?!他是不是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置寡人于死地?!”
荆轲用左手按在胸口,使出全身的力气仰天大笑。
“秦王,你真是可笑!试问六国之人哪一个不想让你死?!你仗着兵强马壮,凌掠他国,我荆轲今日只想为天下人出一口恶气!”荆轲说得急了,没忍住胸中之气,一口热血喷涌而出,“只可惜……老天爷不开眼,竟让你逃脱了……算了,要怪只能怪我荆轲剑术不精,没能让你一剑毙命!秦王,你记着,想杀你的人千千万,没了我荆轲,还会有其他人!你就养好了项上人头,等着别人来取吧!”
被这般肆无忌惮地咒骂,嬴政怒不可遏。他眼中充满血丝,如同嗜血的猛兽:“混账!你今日杀不了寡人,便是天命在寡人!胆敢阻挠我秦国一统大业者,必死无疑!”
说罢,他如同失去理智一般,挥着太阿剑使劲朝荆轲身上刺去,连连刺了数剑之后,荆轲成了一个血人,鼻间没了气息。
殿中之人皆被嬴政的暴戾吓住,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嬴政终于出了心中恶气,拄着太阿剑站在原地。他只觉得脑中有一根筋猛地断裂开来,眼前的事物,连带着荆轲的尸体都变得模糊起来。
“来……人……”
后面的话还未到嘴边,他便一个踉跄,重重退着向后倒去。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口中唤着“王上”一拥而上。
被这哭天抢地之声震撼,章邯猛地反应过来,来不及卸下腰间的剑一步跨进殿中。
蒙恬离得最近,几乎是飞身而起将嬴政扶住,只见他额角青筋暴烈,紧握太阿剑的手不住颤抖。
“寡人错了。寡人以为姬丹要的是片刻的喘息,没想到他要的竟是寡人的命。”
嬴政紧紧握住蒙恬的手腕,力道之重竟似要将他的手腕捏碎。待说完这句,嬴政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本来通红的脸瞬间煞白。
御医夏无且见状,忙指示章邯帮蒙恬将嬴政背回了寝殿。慌乱中,章邯似乎看见赵高神色匆匆地离了殿,不知往哪里去了。
为了不影响夏无且诊治,丞相隗状、王绾与廷尉李斯带着一众人乌泱泱留在正殿里,看着满地血污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事发突然,一场威严的典仪忽然间变成了惊险万分的刺杀。众臣慌了手脚,竟一个个皆杵在殿下不知所措。若不是嬴政反应迅速,又曾习过剑术,此刻他已经成为荆轲匕首下的亡魂。生死成败不过眨眼之间,众臣们虽惊魂未定,却又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
他们急急聚在隗状、李斯身边,等他们二人拿主意。
殿中人声鼎沸,咒骂声不断,秦王的寝殿里却悄无声息。章邯与蒙恬跪在榻前,大气不敢出,齐齐观察着嬴政的神色。
夏无且刚从这场刺杀中回过神,面上也没了往日的淡定。他压着心头的慌乱仔细为嬴政号了脉,过了良久才痛心地摇着头说道:“前段时间适逢太后离世,王上悲伤难抑,伤了心神。他一直忙于国事,没能好好休养。今日之事,令他又气又惊,惊惧之下急怒攻心,这才昏了过去。”
“那……”蒙恬无不担忧地盯着嬴政毫无知觉的脸,声音因为恐惧变得沙哑起来,“王上他有无大碍?”
“唉。”夏无且重重叹了一口气,“将军放心,不会伤及王上性命。不过,如此乍忧乍怒,王上的身体怕是会受到损害,若是再不好好将养,以后会留下病根。”
说着,他一拱手匆匆言道:“将军,这里先由你来照应,下官这就去为王上抓药。”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