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借刀杀人
赵高察觉出宁昌话里隐藏着的杀机,心中一慌:“你的意思是要我除掉陛下?”
宁昌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微微挑着嘴角,眼底掠过一丝黑影。
关于如何处置胡亥,赵高之前也曾经想过。他明白自己与胡亥已是彻底分道扬镳,不可能再有什么回转的余地了。
虽然赵高也知道这么一直软禁他不是长久之计,到了某个时刻免不了要做个了断,可是真要了结他的命,赵高一时难以下手。
赵高与胡亥曾有师徒之情,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胡亥一直都与他同舟共济,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跑去嬴政面前替他求情。赵高是小人不假,可他也记着这份恩情。胡亥被软禁之后曾多次要求见他,可他死活不去,一来是不想再给自己添堵,二来也是因为心虚,不敢堂堂正正面对他。
除此之外,胡亥尚无子嗣。他是嬴政唯一在世的儿子,如果就这么死了,就等于是他赵高亲手将嬴政灭了后。仅凭这一项罪名,就足以令他与整个嬴秦宗亲为敌,青史之上,他赵高就再也没有理由反驳,最终成为彻头彻底的罪人。
见赵高犹疑不定,宁昌微显不悦。
临来之前,刘邦曾与他私下深谈过。章邯投靠项羽,下一步便是剑指咸阳。楚怀王有令在先,谁先进入关中,谁便是日后的秦王。刘邦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到嘴的肉绝不可能吐出来,他必须要赶在项羽之前将咸阳拿下。赵高的求和对他而言不啻为天降大喜,若是可以兵不血刃直接入关,项羽就算插上翅膀也追不上。
虽然情势看起来对刘邦很是有利,但他明确表示与嬴秦平分关中之地并不是他的目的,他要的是整个秦国的地盘。
若是胡亥还活着,他便是关中最名正言顺的主人,即便他曾经听信谗言、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可是嬴氏在关中立足数百年,根深叶茂,根本无法撼动。况且他失了天下,会不会因此而醒悟过来、痛改前非?谁也说不准。
留着这样的人在,刘邦手里这一半的秦国就不踏实,想要蚕食另一半秦国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胡亥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他们自己人的手里。如此一来,嬴政的血脉烟消云散,而刽子手更会成为整个嬴氏的敌人。到那个时候,不用刘邦出手,秦国自己就会乱起来。而他要做的就是趁虚而入,将整个秦国尽收囊中。
宁昌谨记着刘邦的嘱托,轻轻咳了一声:“丞相,我家大人说了,若是二世皇帝一死,以后你便是秦王,与我家大人平分这秦国的疆土。”
“我做秦王?!”赵高惊得声音都忍不住发抖。
“这有何不可?”宁昌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当年陈涉起兵时曾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嬴氏祖先不过也就是给周天子养马的马夫而已,凭什么他们能做王,你就不能?”
赵高从未想过自己能成为一方诸侯,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心惊,却也忍不住热血上涌。
“可是……我在朝中的根基远远不及那些世家大族,若是我做秦王,恐怕会激起众怒,不能服众,到时候……身败名裂还在其次,恐怕我得身首异处了。”
面临如此巨大的诱惑,赵高竟然还能保持理智,宁昌不禁暗自惊叹,他能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果然这心性还是与常人不同的。
虽然心里这么感叹着,可宁昌的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赵高的脸。他留意到对方眼底里那一闪而过的期待,心里有了底,伺机又说道:“若是放在以往,嬴氏宗亲将你大卸八块也是不无可能。可是这次不同,武安侯亲自为你压阵,你还怕什么?到时候胡亥一死,秦廷里那些人群龙无首,无兵无将,能成什么事?赵丞相,若是我没记错,就因为你出生隐官,多少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就算你爬得再高又怎样?远的不说,只说李斯,他辅佐始皇帝大半辈子,为大秦的一统天下立下赫赫功勋,威震天下,可结果呢?他的下场你应该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为人臣者,自己的命始终都握在君主手里。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哪怕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你已经为秦廷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了,眼下群雄逐鹿,天下格局已变,趁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你为何还心甘情愿做他嬴氏的一条狗,却不愿活出个人样?”
宁昌这话说得直接而露骨,而且重重踢在了赵高的心结上。赵高犹豫了一下,不似方才那般惊恐慌乱,但仍旧保持着谨小慎微:“若陛下一走我便立刻自立为王,秦人必不会同意。秦人的血性你们该是知道的,先帝余威仍在,他们的志气绝不可强压。一旦激起民愤、众怒难犯,秦人不愿屈服,誓死不降,恐怕会误了武安侯的大事。为了大局着想,我可以先从宗亲里择立一任新的秦王,暂时缓和一下群臣的情绪,安定一下民心。武安侯初来乍到,估计也不想接手一个千疮百孔、危机四伏的烂摊子吧?”
“择立新人秦王?”宁昌眉头一挑,“你想立何人?”
“公子子婴。”
见宁昌默不作声,赵高沉声解释道:“子婴是成蟜之子,也是先帝的侄子,继任王位顺理成章。当年成蟜叛国,子婴受到连累,常年被困于宫中,无权无势,在朝中没有根基。立他为秦王,我便可以彻底将他控制在手中,完全当做傀儡。如此一来,既可以堵住攸攸之口,又能放开手脚配合武安侯,岂不是一举两得?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想这已经足够表示我的诚意了。”
宁昌默默望着他,知道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了。赵高一生精明,到了这个生死关头依旧能恪守着谨慎小心,绝不冒险、也绝不拿自己的命去做赌注。
“好吧。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做不了决定,还是需要请武安侯亲自裁决。”宁昌拱了拱手,往后退了一步,“我这就回去将你的意思转达给他。”
“好!”赵高点头,“明日这个时候,我还在此处等你。阎乐,你亲自送特使大人出城去。”
阎乐领命,转身引着宁昌出了门。待他再次回到赵高住处时,天边已经泛起一丝淡淡的金色。
赵高伏在案上,一手撑着太阳穴,闭眼假寐。听见动静,他迅速抬头:“送走了?”
“是。”阎乐抱拳,说话的声线就像书案上跳动的火苗一般颤抖不定,“我们……真要对陛下动手?”
赵高朝窗外看了一眼,伸手掐灭案上的烛火。听到胡亥之名,他似有些触动,却依旧坚定地点了点头:“他是君我是臣,不管我是不是曾经与他有师徒之谊,只凭我将他软禁起来这一点,若是有朝一日他重新夺回大权,我必死无疑。而且我用他的天下做筹码,不经过他的同意与叛军媾和,日后他若知晓实情,定然也不会饶我。”
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满脸苦笑:“刘邦看透了这一点,便拿这个来说服我。只是他太小看我了,殊不知我也看穿了他的险恶用心。”
“他有什么心思?”
“想要夺人之所,便必须要将这房子之前的主人除掉。刘邦深知这个道理,只有这样,日后他才能名正言顺成为这片土地新的主人。他让我动手,便是想借刀杀人。在这紧要关头,陛下莫名其妙驾崩,我又自立为王,这不等于堂而皇之告诉天下人,是我赵高弑君篡位?刘邦这账算得精明,既除掉了陛下,又将我架到火上烤。我早已满手鲜血,自然是不在乎再多加一条人命。可是,我不甘心替别人当靶子。”
阎乐瞪大了眼睛,细究之下不寒而栗:“所以您才坚持要将子婴推出来?”
赵高瞄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子婴无权无势,可以任我摆布。他是皇族,陛下一死,朝臣们自然会将对先帝和陛下的感情转移到他身上。若真有一日刘邦想要与我不利,他就是凝聚秦人之心的利器。只要将子婴握在手里,刘邦想要尽得秦人之心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阎乐若有所思,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刘邦那么精于算计人心,一定会猜出了您的用意。您说他会同意吗?”
“会。”赵高斩钉截铁一般点着头,“我这么做虽然没有达到他的目的,却也算是折了中。子婴再怎么说也不是先帝之子,血统上比起陛下而言还是差了一截。何况,虽然宁昌口口声声说刘邦有楚王撑腰,可是那个楚王受制于项氏、自身难保,否则的话又为何急于借助扶植刘邦来巩固自己的权威?刘邦想要和项羽分庭抗礼,就必须先占有关中之地。他比我们更着急,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他一定会同意的。”
“嗯……”听他这么一说,阎乐终于踏实了一些,“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坐等刘邦的消息吧。可我还有一点担心,就是章邯……”
这话明显戳中了赵高的隐忧。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令他浑身酸痛。他晃了晃脖子,好让自己轻松一些:“章邯降了项羽,一定会杀个回马枪。就算他不回来,项羽也必是要来的。我与刘邦结盟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若章邯有意为难我,我便将刘邦拖下水。如此一来,这事便演变成刘、项之间的矛盾。乱中求生,如今这已是我们唯一的活路了。”
阎乐虽是忐忑,却也无法反驳。想了半天又开口问道:“那望夷宫那边怎么办?众位大人还在那里静坐等着陛下呢。”
赵高思忖片刻,指着他说道:“你先赶过去,告诉他们陛下惊闻噩耗,伤了心神,正在御医调理下静养。明日一早他会在咸阳宫政事殿与众臣相见,亲自主持国事。”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