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迁族琅邪
联姻风波终于过去,章邯了解嬴政的性子,知道他心里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消除,便处处谨言慎行,连着几个月没有踏足沅茝殿。
德音这次也算听话,没有再惹什么麻烦。
临近年底,从上将军府传来消息,说是王翦重病难愈,怕是撑不了许久了。
嬴政闻讯心忧如焚,二话不说便领了一队羽林军前去探视。
皇帝的车驾刚停在上将军府门前,章邯与王贲便急急迎了上来。这几日王翦病情严重,昏睡时多,清醒时短,章邯向嬴政告了假,专心侍奉在他身边。
“情况如何?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王贲悲痛难抑,声泪俱下:“回陛下,父亲本就旧疾复发难以治愈,如今入了冬,咸阳的天气越发恶劣,加重了他的病状,所以……”
见这久经沙场的铁血汉子涕泪不止,嬴政不由动容,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王离呢?怎么没见着他?”
王贲低头据实相告:“臣已经写了家书快马送往北境,想必他这一两日就能赶回来了。”
“嗯,好。王离是老将军最钟爱的孙子,一定要让他赶回来见最后一面。”嬴政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往里走,“快,速速领朕去见老将军。”
说来也是神奇,王翦已经昏昏沉沉睡了半天,就在嬴政的车驾赶来的前半柱香时间里忽然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
见嬴政身影从门外进来,王翦拼着一口气撑起上身,嬴政几步迎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陛下驾临,臣不能接驾,还请您见谅。”王翦才说了几句便猛咳不止,章邯赶忙上前将他扶住,让他靠在自己身前。
“老将军何出此言啊。”嬴政连连摇头,“朕本该早些过来看你,可惜一直被那些琐碎事务忙得焦头烂额、无法脱身,老将军勿怪朕才是。”
王翦轻轻笑了几声,声音嘶哑沉顿,一听便是气亏体虚:“陛下能来看臣,这是臣的荣幸。”
说着,他扭头指了指王贲:“你带着下人们都出去吧,陛下喜静,人多嘈杂会让他心烦的。”
听出他这是有意支开自己,想和嬴政单独说些话,王贲心领神会,随即招呼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意识到自己不该留在这里,章邯刚要起身,就被王翦抓住了手:“阿邯,你就留下吧。”
章邯一时无措,抬头看了嬴政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重新坐好,稳稳托住王翦的身躯。
王翦缓了片刻,长长吐了一口气:“陛下,老臣心里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不能再陪陛下一起整肃河山了。”
听闻此言,嬴政心头一酸,忙又拉住了他:“将军说的什么话?朕这次把夏无且给你留下,他医术高明,一定能将你治好。”
王翦笑着摇了摇头:“老臣半生戎马,刀光剑影里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对生死之事早已看开。陛下无须安慰老臣,也无须替老臣费心,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大限将至,谁也拦不住。”
嬴政这些时日总会在心底感慨生死无常,有时拆解不开竟会莫名低落,眼下被王翦这豁达的想法所感染,不由生出一丝敬佩:“老将军果然活得通透,朕不及你。”
“陛下春秋鼎盛,无须困顿于生死之事。陛下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只可惜老臣不能再替您牵马执辔……”王翦轻轻咳了两声,神色渐渐沉寂了下去,“臣能在有生之年目睹陛下建立起这震烁千古的大业,死而无憾,不过,臣还有一事放不下,想恳请陛下恩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嬴政听得心酸,握着他的手暗暗用了些劲:“你说吧。”
王翦缓了一口大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有力:“陛下采纳廷尉李斯的建议,不立诸侯王,只行郡县,臣十分赞同您的决定。行郡县可以让诏令皆自陛下出,避免地方上尾大不掉,形成割据之势。陛下的设想是好的,可这设想从无人做过,推行起来必定会受到许多险阻。如今天下虽明则统一,各地却仍时有暴乱发生。这些暴乱或是受六国贵族残余挑拨而起,或是因为我秦法与当地民风难以融合而起。不管怎样,这些事件的背后揭示了一个严重的隐患,那便是人心不稳。这些时日,章邯偶尔也会和臣说些朝中的事,臣知道陛下心中着急,可惜自己这残躯病体无法再为您解忧。臣只是一介武夫,懂得不多,然而却也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陛下,您还年轻,慢慢来,切不可操之过急。”
这番话话深深刺痛了嬴政心中的焦忧,他微微叹息:“这个道理朕何尝不懂?然而箭在弦上,就算朕想缓下步子来,也是难行。”
王翦点点头:“陛下不立诸侯王,只以郡守管理臣民,虽然相比之下利大于弊,然而眼下这个时局总有些捉襟见肘的意味。如此庞大的帝国,想要及时选拔出可靠的地方官吏确实难了些。若是郡县长官无法及时到任,不能即刻知悉民众心中所想,恐怕还会生出更多的麻烦。”
听他话锋里似是别有深意,嬴政眉头微蹙:“王老将军难道是要朕再行分封?”
见嬴政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王翦着急解释,一时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章邯赶紧将他托地松了些,忙不迭替他抚着后心顺气。
“大父,我去给您端些水来?”
王翦一把摁住他,使劲摇了摇头,强压着胸中之气将咳嗽忍了下去。
“陛下……若行分封就等于再度回到列国林立的时代,那老臣拼了一辈子的努力就白费了,陛下的心血也白费了。”王翦急促地咳了几声,不由加快了语速,似乎是想一口气将心里话全说出来,“陛下,老臣想求您的正和此事有关。老臣死后,想请您允许,将王氏一族悉数迁至琅邪。”
“琅邪?”嬴政一愣。
“嗯。”王翦微微颔首,“陛下,为何我秦国兵强马壮、横扫千军,然六国之人皆不服我?皆因我秦国素来重武轻文,在治学上远远落后于东方诸国。即便楚国曾被中原列国嗤笑为蛮夷,但他们却依旧有屈子、宋玉那样才华横溢的人物。如今我秦人一统天下,若是不能及时补缺,不论再怎么做,都还是会被人看不起。琅邪远在齐地,齐地素以治学闻名天下,那里是名士大儒的会集之地,名士们振臂一呼,便可搅乱天下人心。王氏子弟众多,让他们迁居琅邪,一来可以向那些名士们求学,使我秦人尽快摆脱耻学、无学的恶名,二来也可以广结名士、融入他们之中,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对秦人穷凶极恶、野蛮无知的偏见,只要这些人发自内心地认可了秦人、认可了陛下,那人心安定则指日可待。”
嬴政耐心听他说完,凝神垂眸静思片刻:“外攻不下,不如融于其中,分而化之、兼而用之。老将军所思不无道理,不过此事重大,事关王氏一族,朕还需再仔细斟酌一番之后方可定夺。”
王翦似笑还叹:“可惜了陛下在咸阳赐给臣的良田美宅,臣贪心不足,还想着能搬去琅邪,算是给后人们留些家底,让他们过得不至于太苦。”
见他还有心情玩笑,嬴政随之轻松了一些:“老将军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这些事啊?这都是小事,若王氏一族真迁去琅邪,朕就再多赐他们些田产,绝对不会让他们受苦,更不会让齐地那些人看咱们秦人的笑话。”
“老臣代家中那些孩子先行谢过陛下。”王翦说着就要起身谢恩,被嬴政轻轻按下。
“老将军今日所言确实替朕解了一桩心事,该是朕谢你才是。”
王翦似乎受到了感动,苍老的眼角竟也泛了些红:“老臣是秦国的将军,是陛下的将军,身为秦将,自当为大秦、为陛下竭尽全力。”
说着,他侧过身子拉过章邯的手:“陛下,章邯虽与老臣有祖孙之名,但他并非王氏族人,又对陛下忠心不二,还请您将他留在咸阳、留在身边。”
嬴政抬头瞄了章邯一眼,微微笑了笑:“章邯在朕身边久了,朕已经习惯了,老将军即使不说,朕也会将他留下的。”
“那就好,那就好。”王翦欣慰而感激地点着头,“这孩子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只怕委屈了他。”
嬴政宽慰似地拍在他的手背上:“若非老将军悉心照顾,章邯哪有今日?老将军是真的将他看做自家儿孙,所以才会如此牵挂不下。”
这句话勾起了章邯心中的往事。嬴政说的对,若非王翦信守当日与蒙骜的承诺,将他带在身边,只怕他早已魂归黄土。
“大父……大父的恩情,我无以为报……”章邯紧紧搀着王翦,使劲憋着眼中的泪水不让它滴落下来。
“好孩子。”王翦轻轻拍着他的手臂,眼中闪烁着慈祥而宁静的光芒。
嬴政知道王翦的话已经说完,又见他祖孙二人感慨欲泣,自觉不便久留,以免打扰他们最后的天伦。
“迁族之事朕会尽快做出决定,将军请安心。说了许久,老将军想是也累了。”嬴政缓缓起身,“朕不打扰你休养,待你好转一些,再来看你。”
王翦起身要送,又被他拦下,待嬴政出门,听着门外的王贲急匆匆送他出府,王翦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软软倒在了榻上。
“大父?”
章邯以为他又昏睡过去,着急唤了一声,却见他正欣慰地笑着,脸上是由衷的轻松。
“将王氏举族迁往琅邪的诏令很快就会下来了。”
章邯不解:“大父为何要如此做?”
王翦看着他,抬手抚在他的肩头:“我征战了一辈子,这兵权便在我手中握了一辈子,即便我现在闭门不出,可这素昔积攒下的名望还是在的。王氏三代为将,族中大多数人都效命于行伍之间,陛下又怎能不心存顾忌?陛下不放心王氏,一旦我走了,王贲的性子过于憨直,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与其这样,还不如彻底放弃与军中的联系,早早离开咸阳,一来能为陛下解忧、替陛下笼络些人心,二来也能保住全族人的性命。”
说完,他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向章邯:“阿邯,你在陛下身边长大,由他亲自调教,所以他对你不会有任何怀疑。这次公主大闹兴乐殿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些,之前我就和你说过,她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其中的分寸你一定要把握清楚。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大父相信你会将这件事处理妥帖,也就不再赘言了。待王氏宗族一走,就只留你一人在咸阳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千万千万不要惹陛下生气。虽说天下已归秦,可这未来的路依旧曲折艰险,你一定要守住自己的本心,继续坚定不移地追随陛下、护佑大秦。唯有如此,我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章邯狠命撕咬着下唇,憋了许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他跪在榻前,指天而誓:“大父放心,章邯一定记住您的教诲,追随陛下、至死方休!”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