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临别相送
说实话,蒙毅的反应让章邯惊讶,但又在情理之中。
蒙毅不是街头巷尾不谙世事的青年,他出生于蒙氏这样显赫而庞大的家族中,从小就在权力场上耳濡目染,早就明白身在庙堂之人总会鱼与熊掌难以兼得。
他虽然没有对自己的心情过多剖白,但章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悲伤。他与容兮两情相悦却阴差阳错,铸成了一世无法挽回的遗憾。如今容兮遭难,他又无法替她在嬴政面前求个周全。他说他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这并非是在赌气,而是发自内心的自我嘲讽。
作为恋人,他无法替容兮出头;作为朋友,他无法指责章邯什么;作为臣子,他更是没有权力迁怒于扶苏和德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每个人都无害人之心,但每个人却也都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章邯觉得气短,心口处堵了一口沉郁之气,难以释怀。
“你如今已成了敏感人物,好容易在陛下面前洗清了嫌疑,千万不可再鲁莽行事惹出什么乱子,否则容兮的牺牲就白费了。”蒙毅深深吐了一口气,悲伤地扬起嘴角,“眼下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扶苏和公主,不要让他们被流言中伤。至于容兮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会暗中处理的。”
说罢,他在章邯肩头轻轻拍了几下,还想说些什么,终是忍了回去。
目送他孤单的身影渐渐融进夜色中,章邯回首看着那一池如墨一般的水。一阵风过,吹皱觳纹,将皓月的倒影碎成了点点晶莹,惹得人越发心烦意燥起来。
嬴政的旨意很快就发了下来。
宫婢容兮行为不端,扰乱宫闱,念及曾侍奉帝太后多年,特网开一面免去死罪,发往雍地替太后守灵,此生永不准再回咸阳。靖安公主德音行事鲁莽、冲撞了赵夫人和朝中重臣,命其亲自前往兴乐殿请罪,并禁足半年。
此令一出,那些肆意猜测德音与章邯关系的流言终于有了湮灭的势头。靖安公主虽然行事泼辣莽撞了些,却原来是为了自己的贴身宫婢出头,倒也算是仗义率性。至于容兮暗恋章邯,反正他二人早年一直在一起,有这样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合情又合理的“真相”堵住了看客们的嘴。
再看赵高,虽然吃了些苦头,不过好歹嬴政已经处罚了罪魁祸首,连带着把公主都给禁了足,足以替他找回颜面。除此之外,嬴政还特意为他的女儿寻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姻缘,让同为羽林军校尉的阎乐做了他的女婿。
从始至终,扶苏不曾出面替任何人求过情。眼看着无法将扶苏卷进来,而嬴政又没有任何迁怒于他的意思,赵高明白眼下时机依旧不够成熟,于是见好就收,领了旨意回去欢欢喜喜替女儿筹办婚事去了。
除此之外,本次事件中最冤枉的当事人章邯则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一如既往作为嬴政最贴身的羽林军中郎将值守在咸阳宫中。
重臣皆是心明眼亮,靖安公主是扶苏的妹妹,容兮是沅茝殿的人,章邯则是扶苏从小玩到大的密友。这件事看似偶然,阴霾实则还是围绕在扶苏周围。嬴政对德音略施惩戒,对章邯既往不咎,只将一个小小的宫女推了出来。而作为风暴的中心扶苏,事实上却大有置身事外之态,这其中的深意着实令人回味无穷。
一场风波尚未掀起,很快就平息了过去。
宗正府得到了嬴政的意思,着急将容兮这个烫手的山芋赶紧送走,速速走完了流程将她送出了咸阳城。
下了朝,蒙毅照例入书房奏请事宜,待他出来时,章邯找了个机会将他拦住。
“容兮就要离开咸阳了。”
“我知道,今日一早便已经走了。蒙氏在雍城有些根基,那边我已打点妥当,会有人替我照顾她。”蒙毅说着,将他往廊柱后面又拽了拽,“押送的官役带着她不会走的太快,待宫中事务一毕,我就会出城去追她。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有些话我还是要和她说清楚,免得彼此留有遗憾。”
章邯点点头,又凑近了些:“我也正有此意!她是为了救我而获罪,于情于理我都该去送她。可是,我在宫中难以脱身,恐怕很难和你同行。我已猜到你一定会去寻她,所以特意求你帮忙,替我给她带句话,让她千万不要放弃,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来日方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转机。”
“嗯。”蒙毅郑重地望了他一眼,“宫中人多眼杂,我不便久留。回来之后,我去上将军府找你。”
说罢,他四下张望几眼,佯装无事一般快步离了开去。
夕阳西坠,夜幕降临,只剩天际处还残留着一丝余光,将昏暗的天穹染上了一层暗红。
容兮肩上戴着木枷,挪着沉重的脚步,亦步亦趋跟在两名官役身后。木枷实在太重了,上面还拴着沉沉的铁链,她觉得自己的骨头就要断了,手腕和脖子皆是火辣辣的疼。
“我也知道这滋味不好受。”一名官役怜悯地瞧了她一眼,“可犯了错哪有不受罚的?忍忍吧,到了前面的驿站我就替你取下木枷,让你能好过一些。”
容兮死死咬着唇,努力挺起腰来,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唉,也是个可怜人。”另一名官役啧啧摇头,“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章将军。他那般炙手可热,也是你一个宫婢能去肖想的?算了算了,不说了,你坚持一下,前面就快到驿站了。”
这人话一说完,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他踮起脚,手搭凉棚看了一眼:“快快,往边上站一站,别被撞着了。”
另一官役随即拽了容兮一把,虽是好心,奈何容兮浑身已经和散了架一般,脚下完全使不上劲,踉跄了几下失了重心,身子一歪摔了下去。
“铛”!
木枷和铁索重重磕在地上,容兮只觉一阵钝痛,脖子竟似要被折断一般。剧痛来袭,她眼前一黑,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焦躁的马蹄声消失了。
容兮伏在地上,肩上如坠了千金重担,根本抬不起头。恍惚间,有人从马上跃了下来,轻轻将自己扶了起来。
“真是可恶!”蒙毅狠狠骂了一声,转头瞪着那两名官役,“为何给一个姑娘家上这么重的枷索?还不赶紧摘掉?”
那两人惊得直哆嗦,其中一人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跪下磕头:“原来是郎中令大人,小的失敬、失敬!但凡发配的犯人都要戴枷,小的这也是没办法……”
另一人这才反应过来,跟着跪下磕头如捣米。
蒙毅不愿多费口舌,直接撂下一句话:“开锁。”
那二人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之后将枷锁打开卸了下来。
见容兮似乎缓过来一些,蒙毅轻轻唤了她几声。
容兮喘了一口大气,肩上似是卸了一块巨石。待痛感渐轻,这才聚拢起视线,将眼前之人看清。
“蒙毅……?”容兮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正被他紧紧搀着,觉得这样过于亲密不好,又试图将他推开。岂料这一挣扎正好碰到手腕,疼得她咬着牙冷抽了一口气。
蒙毅仔细看过去,见她两只手腕已被硌地青紫一片,再看她的肩颈处,虽然覆着衣衫看不见具体伤势,但那布料上已经明显洇出丝丝血迹,想来已被磨破。
蒙毅心疼不已,转头问向官役:“你们可是准备去前方驿站投宿?”
官役不敢隐瞒,连连点头。
蒙毅心下有了打算,小心翼翼搀过容兮,尽量避开她受伤的地方。容兮有些抗拒,可身上实在失了力气,便任由他扶着了。
“我先带她去驿馆包扎,你们就自己走过去吧。”
官役哪里听过这种要求,吓得连连摆手。还未等他们说出话来,蒙毅已经将容兮扶上马,凌空一鞭扬长而去。
行至驿馆,蒙毅立刻唤来驿丞,让他找了几名女仆替容兮将伤口清理干净、包扎好。
驿丞虽然不知道这个人犯是何来头,但是看见蒙毅身上羽林军的令牌时,便立刻明白这是个惹不起的人物,速速将最好的房间腾了出来。
蒙毅抱着怀靠在门外的廊柱下,听着屋中偶尔传出的隐忍而痛苦的抽息,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人牵了根线,轻轻一拉便奇痛无比。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两名女仆出了屋子,蒙毅立刻站直了身子,朝她们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大人无须担心,这位姑娘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奴婢们已经替她清理好伤口,养几日就会好起来的。”
蒙毅闻言随即放下心来,待两名女仆走远,他才犹豫着踱了几步,而后轻轻推门进去。
容兮正坐在几案边,微垂双眸看着自己受伤的手腕出神,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正与他四目相对。
蒙毅顿时红了脸,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踟蹰片刻小声问道:“伤口还疼么?说是没伤到筋骨,应该没什么大碍。”
容兮摇了摇头,刚一动,正好牵到伤处。
“受了伤就别乱动。”蒙毅赶忙上前跪在她身侧,“虽说只是皮外伤,但你是女儿家,哪里受得了这些?还是好好养着,不要留下什么病根才是。”
蒙毅急于检查她的伤处,不自觉靠得近了些。容兮觉得不妥,忙挪开了些距离:“我因行为不端而获罪,你还是离我远一些。若是传出去,会污了你的名声。”
听她淡然地说出这样的话,蒙毅觉得心头那根细丝又被人狠狠扯了一下:“你我都明白这其中的隐情,你是为了章邯和公主才将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何必说这种自贬的话?”
容兮哀婉地看着她,旋即又垂下眼眸:“我没有自贬,这是事实。虽然我与章邯之间是清白的,可是……我对你存了不该有的念想,不管是你还是章邯,只要我动了这个心思,就是行为不端,就是祸乱宫闱。”
这话令蒙毅听得心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心有所恋难道也是一种罪过?”
容兮轻笑,仰头看着他,眼中流转着说不尽的哀怨:“若是在宫外,这并不是错。可这是宫中,宫里的人什么都有,却唯独不能有情。这是禁忌。”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