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万物刍狗
从扶苏口中得知了嬴政的身体状况之后,章邯连着几日暗中观察。果然,嬴政虽勉力支持,但浮白的唇色和淡青的眼下还是不经意将他的病症显露了出来。
又过了几日,他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说话的声音也不再隐着一丝丝虚弱,似是有了极大的好转。看起来,夏无且的药还是起了作用。
章邯明白,东巡这样的事着实劳心劳神,若是换成一般君主也就算了,可嬴政偏是个一时一刻也闲不下来的人。除了与随行官员勘察风土,他还让人将朝臣们每日上奏的奏章悉数送至行营,不阅完绝不休息。
一趟巡视下来,连随行的文武百官都撑不太住,何况是出门在外亦坚持国事为上的嬴政。
章邯虽然担忧,但见到嬴政明显的好转也随即安下些心来。回到了咸阳,不用疲于奔波,嬴政正值盛年,应该还是能缓的过来。
这一日,扶苏随李斯去了廷尉府,审核半年来具结案件的卷宗。嬴政手边没有那么多事,心血来潮忽然想去兴乐殿看看胡亥。
东巡的时候没有带上他,回到咸阳之后也不过见了一次面。对于这个生性好动却又不失天真的幼子,嬴政始终存了一些偏爱。
“你整日陪朕憋在这政事殿里,想来也甚是无趣。”嬴政指了指章邯,“走吧,随朕去看看胡亥。”
章邯领了命,提前命人去兴乐殿做了通传,并加强了戒备。待一行人赶到那里时,赵夫人已经携胡亥候在院中了。
“你也在?”嬴政瞄了赵高一眼,虽是疑问,倒也没觉得意外。
赵高恭恭敬敬跪下叩拜:“回陛下,臣方才正在给公子授课。”
“嗯,起来吧。”嬴政没再看他,回头拉过胡亥,轻轻拍着他的手,“赵高今日都教你什么了?”
胡亥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拖长了尾音嗯了一声:“儿臣实在看不进去,不太记得他都说了什么。”
一听这话,赵夫人恨铁不成钢,狠狠瞪了他一眼:“辜负了你父皇对你的期望,还有脸说!”
嬴政没有在意,只是佯装生气地在胡亥脑门上敲了一下:“虽然朕对你并无过高要求,但是你也不能自我放松。看看你的哥哥们,个个都在努力用功,你若输给他们岂不脸上无光?”
胡亥捂着脑门,委屈地撇撇嘴:“父皇教训的是,但儿臣确实不是读书的料,儿臣有自知之明。前几日赵高教的那些,儿臣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嬴政来了兴致:“赵高与你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胡亥瞥了赵高一眼,见他低眉顺眼不吭声,便如实答道:“赵高教了些老子,里面有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儿臣就不太能明白。难道做刍狗就一定不好吗?儿臣倒是觉得,做人天天提心吊胆,顾及这个、想着那个,还不如做刍狗来的痛快。”
听着这稚气的童言,嬴政忍不住摇头:“刍狗连自己的命都不能握在自己手里,什么时候死都要受人所制,难道这就好?”
胡亥想反驳,可一见嬴政的脸色又立刻缩了回去。
“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嬴政冷着脸望着他。
赵夫人见状,忙要上前打圆场,却被嬴政一眼瞪了回去。
胡亥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父皇,儿臣其实很喜欢庄子的话。他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儿臣知道自己天资不够,修文习武皆比不上众位哥哥,与其争强好胜让自己痛苦不堪,还不如踏踏实实做个无能者,闲散自由,倒也不错……”
这番话听得赵夫人胆战心惊,嬴政向来对子嗣们要求严格,胡亥如此不求上进,一顿臭骂是免不了了。她偷偷瞄向赵高,却见他依旧垂着脑袋不说话,完全没有替胡亥解围的意思。
“陛下,胡亥年幼无知,说话毫无道理,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赵夫人又急又气,无人援手她只得硬着头皮向嬴政求情。
嬴政似乎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忽而抬眼看向章邯。章邯心中一震,随即低下头去。
巧者劳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那年咸阳宫的海棠树新叶初发,身心俱疲的韩非站在树下聊以自嘲,若有来世,他只愿做一个无能的闲人,以青山绿水为伴,来去自由,再不管这人世间的事。
章邯明白,嬴政定是忆起了韩非。
胡亥哪里知道这些,见嬴政不说话,以为他是生气了,心惊胆战地跪下身去:“父皇,儿臣是不是说错话了。儿臣若是说错了,愿意接受惩罚,只求父皇不要生气,以免伤了圣体。”
嬴政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父皇没有生气,起来吧。”
胡亥站起身,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他平静的脸上似乎凝结了一层淡淡的哀伤:“每个人被命运赋予的责任都不相同,巧者、知者为天下而劳,但最后的结局却往往并不如人意。无能者并非真的无能,只是能看清自己的位置,能舍得放下而已。你若真能如庄子所言,一生无欲无求、平安顺遂,朕也能安心了。”
胡亥忽然感到一阵悲伤,鼻头瞬间红了起来:“儿臣并非无欲无求,儿臣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皇和母亲可以长命百岁,嗯不对,是长命千岁、万岁。”
听着这稚嫩却又发自肺腑的童言,嬴政很是感动,不由笑出声来,在他鼻子上狠狠刮了一道:“哪有人能千岁、万岁的?”
平心而论,比起兄长们,胡亥确实没什么进取心,天资也不算出类拔萃。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说到嬴政的心里去,令其深感慰藉。
嬴政将这种心态归结为自己上了年纪,但不管怎么说,胡亥虽无大志,却是个体贴可爱的好儿子。
“走,去里面说话!”嬴政拉着他,大步流星进了殿。赵夫人、赵高和章邯随即也跟了进去。
嬴政在主位坐定,仲广侍奉赵夫人坐在侧席,章邯与赵高则并排立于堂下。
“你是不是长个子了?”嬴政拉过胡亥,用手比划了一下。
胡亥咯咯笑起来,眼睛弯如新月:“父皇,儿臣也觉得自己长高了。不过,儿臣还是很不满意,什么时候才能长到扶苏哥哥那样高?扶苏哥哥长身玉立、芝兰玉树,再配上那把承影剑,每次远远望着都像是仙人一般。儿臣也想和他一样!”
嬴政好笑地望着他:“你才多大?再过几年就可以了。”
“是吗?”胡亥眨着眼睛,半信半疑,“过几年就一定可以吗?宫里人都说扶苏哥哥既像您,又像他的母亲,我怕是一辈子都没戏了。”
“胡亥!”赵夫人低低喝了一声,脸色煞白。
谁都知道楚夫人是嬴政的禁忌,偏偏胡亥童言无忌,完全不知道回避。
果不其然,嬴政的脸色微微僵滞,须臾间却又恢复了自然:“扶苏确实像他的母亲,不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有比他强的地方。”
“是吗?”胡亥高兴至极,“那父皇倒是说说,儿臣哪里比他强?”
嬴政将他拉开一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毫无顾忌、想到哪说到哪,随心所欲、肆意妄为,这就是你比他强的地方。”
笑意凝滞在脸上,胡亥委屈地哼了一声:“父皇这是在夸儿臣,还是在骂儿臣?”
“当然是夸你!”嬴政一本正经,极力忍着笑。
说着,他回首看向赵高:“这段时间胡亥有些长进,你教的不错。”
长进?章邯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说胡亥不学无术已经很客气了,嬴政到底从哪里看出来的长进?扶苏他们没日没夜地苦读苦练,尚且难以得到只言片语的赞许。胡亥三言两语、胡闹乱来,竟然被嬴政认定为有了长进?
章邯在心中暗暗称奇,那边赵高已经拱手谢恩:“臣谢陛下夸赞。不过,臣确实没做什么,皆因公子天资甚高,无师自通罢了。”
嬴政点点头,没有谦让也没有反驳。之前已经警示过赵高,不要总教授胡亥帝王心术,更不要给他灌输任何滋长野心欲望的东西。看起来,赵高始终谨记在心。
这几年,扶苏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国朝大事中,不论是能力还是威望皆与日俱增。赵高倒也安分守己,除了踏实认真地做好自己手中的事,再也没有搞出任何小动作。
嬴政十分满意,一来觉得他确实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二来也确信当年给他留了些后路,没有将他逼入绝境,是个聪明的举措。
“你如此谦逊,倒让朕于心不忍了。”嬴政笑了笑,“这次朕要好好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赵高一愣,猛地俯下腰身:“陛下,臣什么都不要。”
嬴政蹙眉,有些不悦:“朕要赏,还能任凭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赵夫人在一旁看着,顿时心生一计。
“赵大人真是太见外了!陛下金口玉言,你岂能陷陛下失信?”赵夫人柔柔开口,声音里满是盈盈笑意,“看看府上还缺些什么?有什么想要的就直接和陛下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赵高竖着耳朵听着,立刻听懂了赵夫人话中的深意。
他抬起头来,略显为难地望着嬴政:“陛下若真是想赏赐臣,那臣就却之不恭了。臣的女儿已过及笄之年,如今尚待嫁闺中。陛下若是方便,可否为臣的女儿做个媒,替她寻一户好人家?”
“哦?”嬴政有些惊讶,“你女儿竟也到了婚嫁的年纪?”
“是啊。”赵高憨憨笑了一声,“臣每日里忙于公务,根本没什么闲暇照看她,心里总觉得愧疚。臣也是人父,说来说去怎么也是放心不下孩子们的事……所以……”
这话看似无心,却触动了嬴政的心。他自认自己是个严厉的君主,凡事都要绝对以国事为先。这些年,赵高随在自己身边兢兢业业,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国事公务上。嬴政习惯了臣下们围在自己身边忙碌,却也忘记了他们皆是有家室有儿女的普通人。
想到这里,嬴政不由生出一丝歉意:“为人父母,这心中所想皆是一样的。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可以幸福平安。你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朕会替你留意着。不过,你心中可有什么中意之人?朕怕牵错了线,反而把好事做成了坏事。”
赵高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不敢直言:“臣没什么想法,但凭陛下做主。”
“这倒有些难办了。”嬴政想了想,“公卿们家里适龄公子不在少数,一时半会还真没什么头绪。”
赵夫人在一旁看的着急,忙笑着说道:“陛下,依臣妾看,这合适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