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共赴忘川
送走了张良和蒙彦母子,章邯驻足遥望许久,转身回了屋去。
书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章邯没来由地一慌,赶忙出门去寻人,没走几步才发现德音正坐在一方青石阶上,双手抱膝,兀自盯着那株海棠树出神。
她应该在那里待了许久,只不过因为躲在阴影里,才没有被章邯发觉。
章邯暗自舒了一口气,平复了些心情,缓下步子走了过去:“在看什么?”
德音正发着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她赶忙撇过头去,以袖掩面。
看出她方才应是在暗自垂泪,章邯在她身侧坐下,扳回她的肩头,看着那张被眼泪打湿的面容,心头如刀割一般。章邯默默叹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以指腹轻轻替她拭去挂在粉颊上的晶莹。
德音垂下眼眸,像是做了错事一般:“我实在无法再忍受分离之苦,所以方才没有去送容兮和阿彦。他们应该会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呢?”章邯笑着将她揽在肩头,轻轻抚着她的后心,似是想要替她拂去一切烦恼,“容兮跟了你那么久,她还能不知道你的脾气?她不会生气的,至多……可能会觉得有些遗憾。”
听了这番宽慰,德音平静了些。她静静靠在章邯肩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谢谢你。”
“嗯?”章邯毫不在意地笑了几声,“我与蒙毅、容兮幼年时便认识,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不需要感谢。”
“我指的不是这个。”德音直起身,眼中泪色未尽,羽睫湿漉漉的,“我是指……你没有想着将我一起送走……而是愿意让我留下来陪你。”
明白她的意思,章邯凑近了些,盯着她的眼睛,笑容里竟带着些戏谑:“不是你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我只是听你的话行事而已,难道不对?还是说你要反悔?”
“我哪里要返悔了?!”明知他是故意逗自己,德音仍旧不悦地拧起眉头,因为刚哭过,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章邯赶紧又将她拥到身前,低声细语地哄着:“好了,好了,我是逗你的,不要生气。”
德音本来也不是真的与他置气,被他这么温柔地抱着,随即又乖顺着蜷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方才一个人在这里看什么呢?”
德音将下巴搭在他的肩头,一字一句:“看花,看星星。”
章邯朝那株海棠瞄了一眼,再仰头看了看天:“哪里有花?哪里有星星?”
海棠花期早已过了,满树碧玉,何来娇花?而夜空中浓云密布,乌蒙蒙一片,又何来的星星?
德音直起身来,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母亲离世之后,哥哥总是没日没夜地忙,宫禁森严,你又不能总陪着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会坐在院中,看那一池荷花,看那满天繁星。那个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幻想未来的日子,幻想里有你、有哥哥、有父皇,还有蒙毅。可是,父皇和蒙毅不在了,哥哥与我天各一方,只有你还能陪着我。”
章邯又是一阵心疼,满是愧疚地牵起她的手:“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总是忙于公务而忽略了你……”
“你也知道?!”德音抽了抽鼻子,又是一记不满的眼刀,“以前你整天就只想着怎么保护哥哥,哪里顾得上我?”
“我和扶苏是好兄弟,这难道你也要生气?”章邯抬手刮过她的鼻尖,力道轻缓,令德音觉得有些痒,“可惜,到最后我也没能真正保护他……是我无能。”
见他神色黯了下去,德音忙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握在胸前:“你尽力了,不能怪你。”
章邯苦笑,仰首望着天空,乌云蔽月,将漫天星光都掩了去:“我对不起他,我也对不起始皇帝陛下。我说过要为大秦战至最后一刻,可是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九泉之下,已无颜再见他们。”
望着他的侧颜,德音只觉胸中百感交集、翻江倒海。
“知道你让张良将蒙彦带走,我便猜到了……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也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
章邯收回目光,无奈长叹:“张良和我说得很清楚了,刘邦想承秦制、再造一统华夏,从此山河无虞、黔首安宁。我已没有退路,无法再坚守陛下的遗志。既然刘邦高瞻远瞩,能理解陛下的苦心,那么我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废丘守军已经疲惫不堪,天明之时我若不降,刘邦便会让韩信领军破城。据城死守,无法扭转战局,只会徒增伤亡。我不想让军士和百姓再多受苦,所以,我已经答应了张良,一旦天明,便大开城门,放汉军入城。刘邦志在天下,又有张良从旁辅佐,必定会视秦人如自己的子民,不会滥杀无辜。这是我能为秦人做的最后的一件事了。”
“那你呢?”尽管早已猜到他的决定,可德音还是不肯放弃最后一丝侥幸。
章邯笑了笑,虽是惨淡,却透着无与伦比的坚毅:“我是大秦的臣子,是大秦的将军,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国。我不愿逆势而为,更不愿眼见大秦就此沦为滚滚洪流中的尘埃。所以我选择了和韩非先生当年一样的决定。”
虽然他未明言,但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一切看似残酷,却又都在意料之中。德音仰首望着他,从他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一点一点沁入肌肤,就像那年他第一次牵起自己的手时,温暖而又多情。
“邯哥哥,阳关道或是黄泉路,我都陪着你。”
短短一句,胜过千言万语。
章邯紧紧抿着唇,嘴角不住抽搐,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别哭,别哭!”德音探身替他拂去泪痕,自己却早已泪眼婆娑。
章邯低低呜咽一声,将她整个拥进怀里:“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德音用力摇着头,想要起身看他的脸,却被他紧紧抱着,动弹不得:“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不要再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
她越是这般懂事,章邯心中越是难受。隐忍许久的情绪如山洪一般倾泻而出,如何也控制不住,只能以痛哭来纾解内心的郁滞。
德音乖乖伏在他肩头,哭得厉害了,眼泪将他的衣襟浸透,贴在脸上冰冰凉凉。
过了许久,章邯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些,手下的力道也松开了些。德音撑着起身,双手捧住他的脸颊,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模样,仿佛是要刻进自己的记忆里。
“以前要么是你躲着我,要么是我躲着你,好容易我们心意相通,你却又只身去了上郡。这辈子我还没有和你待够,待会儿行过忘川的时候,你要记得等等我,我怕赶不上你。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和你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章邯默默望着她,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拉近了些,前额相抵:“公主,若真有来生,我仍娶你为妻。”
德音破涕为笑,一手按在他的心口:“我记着了,不许食言!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天涯海角我都跟定你了。”
听她这认真的口气,章邯忍不住笑了起来,顺势又将她揽在怀中。
“别再叫我公主了,叫我的名字吧,我想听。”
德音软软的声音传来,甜甜的,像是撒娇。章邯宠溺地笑着,顺着她的意思轻唤了一声“德音”。
这一声呼唤饱含深情,听得德音心中百转千回。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章邯轻声念道,“你的名字是王后亲自取的。替你取名字的时候我也在,你说巧不巧?”
“你也在?”德音惊讶不已,“为何从未听你说起过?”
“你没问过,所以我就没想起来说过。”章邯轻笑,“那时你刚出生,我想去向陛下贺喜,便求蒙毅带我去了沅茝殿,那日陛下、王后、华阳太后、扶苏、蒙毅都在,华阳太后和帝太后水火不容,蒙毅擅自带我过去,惹恼了陛下。他一怒之下把我们俩都给罚了。”
“还有这样的事?”德音越发好奇,睁大眼睛凑到他面前,几乎就要挨着他的脸。
“嗯。”想到当日情景,章邯莫名觉得好笑,“华阳太后请陛下为你赐名、赐封号,陛下说你出生之前他占了一卦,得到的卦象是豫卦。王后说豫卦利建侯行师,陛下听后大喜,说正好桓齮将军攻下了赵国平阳邑,这是你为他带来的好运。于是,他便赐你封号为靖安,靖天下、安人心。”
“靖天下,安人心?!”
“是。”章邯认真点头,“陛下一直都很尊重王后,他为你选了封号,又让王后亲自替你取名,他们二人将爱和希望全都藏在你的封号和名字里。”
“靖安、德音。”德音喃喃念着,不觉泪湿眼眶,扑到章邯怀中掩面抽泣,“如今,人心何在,天下何存?我不配,我让父皇和母亲失望了……”
“这怎么能怪你?”章邯疼惜地抱着她,“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陛下和王后真的很爱你。”
“嗯。”德音哽咽难言,一声声呜咽如流水一般在静谧的夜中流淌开去。
漫长的沉默,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许久之后,德音渐渐止住了哭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心中再无牵念了。”
章邯缓缓舒了一口气,抚着她的肩头:“心无牵念,离开时才能踏实。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扶苏了。我们这一走,不知他会如何……我只盼王离能劝着他些,不要让他钻了死胡同。”
德音静静伏在他身前,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草木香气混着丝丝药香,苦中隐着甘甜。
“哥哥跟随父皇多年,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胡亥这几年做的事他都知道,也该明白人心早已散了。大秦气数已尽,人力难以挽回,他聪明坚韧,一定能理解你的苦衷和用心。我想,你不必担心,他一定能从这场悲剧里走出来,为他自己、为了我们,好好地活下去。”
“嗯,但愿吧。”听着这些安慰的话,章邯莫名释怀了些。察觉到他的释然,德音又沉默下去,只用心感受着这难得的平静。
明知大限将至,然而有德音陪在身侧,章邯感觉不到一丝恐惧,胸中反倒充斥着满满的宁静。他抚着德音,声音越发轻柔:“说来也是,我征伐半生,从来都是风里来、雨里去,与你聚少离多。这几年,尤其是这数月来,你一直陪着我、寸步不离。回头想想,或许这是上天垂怜,让我们能享有这片刻的安宁。此生有你相伴,我已无憾了。”
德音粲然笑着,缓缓起身:“夜风渐凉,不要总在这里坐着。我让人煎好了药,应该送去卧房了。走吧,回屋吧,该喝药了。”
章邯微微一怔。他本想说都已经准备赴死了,还喝什么药?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只化作一团温柔:“好,都听你的。”
二人回了房,德音看着他将药汁喝下,然后替他除下外衫,推着他上了榻:“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再休息会儿吧。”
章邯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真的筋疲力尽,或许是因为心事已了、没了顾虑,一阵困意袭来,他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望着他渐渐合拢的眼睑,德音起身伏在他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将他常年随身的那枚银香囊仔细地搁在枕边。
“邯哥哥,对不起。这药量足以令你踏实地睡一觉了,你太累了,先好好休息片刻吧。”德音努力睁大了眼睛,然而视线早已模糊不清,“废丘一旦失守,秦国就彻底不复存在了。没有人再会记得秦国,没有人再会记得那些鲜活的生命。我是父皇的女儿,是秦国的公主,我有我的使命,我应该用自己的方式为大秦写上最后一笔。所以我只能先行一步。邯哥哥,你放心,我不会食言的,我虽先行,却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你不来,我不走……”
章邯已经许久没有睡得如此深沉,一夜无梦。直到那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满园寂静,将他从沉睡中惊醒。
来人是个宫婢,已是魂不守舍,趴在榻边瑟瑟发抖:“不好了!公主她……公主她……”
“公主如何了?!”章邯一个激灵,入睡前的不祥预感像是得到了印证。窗外已泛着些许微光,天色似要亮了。
“公主在城楼!她从城楼上跳下去了!”
来不及再听宫婢哭哭啼啼,章邯只觉心中所有的弦都一一崩裂。他顾不上穿起外衣,顾不上穿鞋,提着一口气直接冲到了城楼下。
城楼下围了一群将士,见他来到,默默让开了路。
章邯死死咬着唇,双拳紧握、指甲嵌进肌肤却依然无法阻止身体的颤栗。
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声音嗡嗡传来,汇聚在耳中,像是高山倾塌时震天动地的轰鸣。
章邯走到人群中央,汩汩流动的血涌到脚下,似乎还带着一丝温热。
眼前一片漆黑,唯见一只玄鸟铮鸣腾空,穿过滚滚浓烟,冲向天边的朝霞,流彩漫天。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