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望君珍重
“为大秦战至最后一刻?!”张良有些震惊,继而又觉得痛心,“章邯啊,虽然你我立场不同,可你也说过,我们是朋友。作为朋友,听我一句劝。汉王手下的大将军韩信,虽然才刚刚崭露头角,但他绝对是不世出的将才!此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就出自他手。我阅人无数,坚信他的才华绝不在项羽之下,甚至要更胜项羽一筹。前有项羽、后有韩信,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然而强敌环伺,你又势单力薄,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撑不了许久。你曾经劝过我,要我顺应天下大势。如今,这大势就摆在你面前,难道你却要视若无睹、逆势而为?我说过了,胡亥已经将人心败尽,天下已经无人再念着大秦。你若再固执己见,那便是自寻死路啊!”
章邯似乎并没有为自己的前景而担忧,反倒略显轻松地笑了起来:“原来助刘邦顺利出川的人是韩信啊。这段时日我已经领教过他的驭兵之道,果真是天生的将星。你说得不错,他有勇有谋、智计绝对远在项羽之上。今日我将这话撂下,日后项羽和刘邦一战,若是项羽败了,必是败在韩信之手。”
“既然你也明白这些道理,那便听我一言吧!”张良稍稍顿了顿,将声调压低了些:“汉王有心承秦制、并天下,他日一旦功成,便等于是将始皇帝的信念重新立于天地之间。你一生景仰始皇帝,最大的愿望难道不是看着他的遗志被人传承下去?凭你的才能,助汉王一统华夏指日可待!”
章邯与他直面对视,不再躲闪他追寻的目光:“我深受国恩,早已将这一身骨血许给了大秦。始皇帝陛下对我的恩情我始终铭记在心、绝不敢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有我自己该走的路。”
“你……”见他不肯回头,张良忍不住又急又恨,刚要开口,却被他拦下。
“我没想到刘邦的目标是如此恢弘远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武有韩信,文有你与萧何,他已是如虎添翼,日后必成大业。至于我,则是可有可无,不足为道。”
“你……唉……”见他如此执拗,张良一掌拍在案上,“实不相瞒,今日来见你是我的意思,也是汉王的意思。汉王慧眼识珠,不愿错失你这样的良才,所以他才同意让我来劝说你。你在朝堂多年,也该知道成大事者总有取舍。汉王赏识你,却也不会一味忍着你,若是今日不能说服你,明日一早,韩信便会发起最后的攻击。废丘兵力不足、粮草不济,你又久病未愈,一旦开战,你必无活路!”
章邯笑笑,笑容苦涩而辛酸:“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不管怎样,我已经降过项羽一次,并因此而被天下人诟病为不忠、不义。作为朋友,难道你还想看我再被骂一次?”
“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张良不以为然,坚持劝道,“当初你与项羽议和,并非是投敌叛国,而是想以退为进、替秦国保存实力。再者,凤凰非梧桐不栖,你是凤凰,汉王便是梧桐,只有跟着他,才能一展你困顿多年的抱负!”
“抱负?”章邯摇头,“我唯一的抱负便是复国,然而上天已经将这条路封死,我已是心如死灰……”
眼见这对话陷入了死胡同,张良越发着急,他刚要再劝,却见章邯朝窗外看了一眼。
“你说若是我不降,天明之后韩信便会发起总攻,对吗?”
“是的。”
“嗯。”章邯点点头,“看样子,我还有些时间。”
“你……”张良刚说了一个字,忽然不知该如何往下说。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过了,再说下去只是无尽的重复、再重复。
看出他的难处,章邯坐直了些身子,眼神坦诚、平和,一扫之前的阴郁。
“子房,你回去之后告诉刘邦,明日一早,我会大开城门迎他入城。”
“哦?”不敢相信他的态度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张良不由一怔,“那你是……同意归顺他了?”
章邯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他面前,郑重跪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张良慌忙扶他,却被他拦住。
“子房,我有一事想要托付给你,不知你是否愿意?”
章邯铁了心不起来,张良无计可施,索性直接也跪了下去:“我早已将你视为知己,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好!”章邯感激不已,情绪交织涌上来,竟有些哽咽,“我与蒙毅兄弟一场,可惜在蒙氏遇难时,我却无能为力。好在上天垂怜,他还有一子尚在人间。眼下这孩子就在我府中,我将他认作义子,本想好好教导,只可惜……”
说到此处,他一把握住张良的手,手下之力其重无比:“子房,我可否将这孩子托付于你,以后请你帮我悉心教导?蒙氏忠义感召天地,不该被奸佞祸害断了血脉!你光明磊落、心怀道义,除了你,我谁也不敢信,只有将他托付给你,我才能安心!”
这事远远出乎张良的预料,他明显有些错愕,却又很快回过神来:“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蒙恬、蒙毅兄弟惨遭陷害、含冤而死,对于他们二人,我是发自肺腑地尊敬,而对于他们的遭遇,我也深为痛心。好,既然你如此信任我,我便以自己的性命向你发誓,必竭尽全力照顾他、教导他,保他一世周全!”
张良一边说着,忽然觉察到不太对劲,再看着他那双近乎哀求的眼神,忽然明白了过来。张良也曾听闻过章邯与蒙毅的交情,既是蒙毅之子,他定然会倍加呵护,又怎会轻易将其托付给别人?除非……
张良一惊,倾身靠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底看穿他的内心。
“章邯!你?”
知他已经猜到自己的打算,章邯微微点着头,嘴角边扬起一丝笑意:“始皇帝陛下说过,愿华夏之地永无战火,刘邦想要继承陛下的遗志,我没有理由阻拦他。走到今时今日,我已筋疲力尽。我出生于秦王政七年,我的一生只该以秦岁纪元来铭记。去年,咸阳城破、大秦国亡,我那时就该以身殉国的。我已经又多苟延残喘了一年,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章邯啊,你不该……”张良想要开口,刚说了几个字就被一口气堵在喉头,憋得似要气绝。
“这有什么?”章邯一拳杵在他的肩头,力道不轻不重,“当初在韩非先生墓前,我放了你一马,没有将你送到始皇帝面前。如今,你也放我一马,不要逼着我去见刘邦了。”
张良痛心疾首,完全失了素日里的恬静淡泊,鼻尖憋得通红。他沉默许久,终是重重叹息:“好,我答应你,不逼你了。”
章邯舒了一口气,笑着将他扶起:“时辰不早,我不便久留你于此。我这就让人将蒙彦唤来,送你们一道出城。”
张良撇过头去拭了拭面颊,随即回身轻笑,笑声里透着些喑哑:“当年郎中令蒙毅英明神武、威震四海,如今我倒要看看他的儿子是何种英姿!”
虽然容兮一直忐忑不安,守着孤灯不敢入眠,但蒙彦只是个孩子,早已酣睡沉沉。被人半夜叫醒,他一直嘟着小嘴闷闷不乐。直到被人送上马车,他才大概明白过来,拼命挣脱容兮的手,从车上一跃而下,一头扎到章邯怀里。
“义父,您要送我去哪里?”他怯生生地环顾四周,紧紧揪住章邯的腰带不放,“是孩儿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所以您就不要我了吗?”
虽然和章邯相处不过数月,然而他几乎每日都在章邯身边,而章邯也像父亲一般宠他,亲自教授他学问,尊尊教诲、循循善诱,虽是短暂,却早已亲如父子。如今乍要别离,蒙彦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忍不住一抽一抽哭了出来。
“傻孩子,义父怎么会不要你呢?”章邯蹲下身,按住蒙彦的肩头,强压着心头苦楚,努力保持着微笑,“你也知道,义父病了,病得很严重,一时半会好不起来。大夫找了个特别好的地方,让义父去那里养伤。等养好了,我就回来看你!”
“真的吗?”蒙彦哭得狠了,眼睛、鼻头都红通通的,“你要去养伤,为什么不能带着孩儿一起呢?孩儿发誓,以后乖乖听话,再也不闹腾、不惹您生气了,您能不能带上我啊?求您了……”
章邯猛然垂下头,肩头剧烈抽搐了几下。过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复又抬眸,眼眶湿润,唇边却已扬起明亮的笑意:“大夫说了,那个地方只能让我和公主去,这样才能恢复得快。难道你不想义父尽快好起来,然后回来教你课业吗?”
“想!想啊!”蒙彦使劲点头,话一出口,又带着哭腔,“那……义父,您要赶快好起来,我和母亲会等您回来的。嗯,还有父亲,你们要一起回来哦!”
“嗯,好!”章邯慈爱地拍着他的脑袋,抬眼看见一旁的容兮已是泣不成声。
章邯顿了顿,拉着蒙彦的手来到张良面前,指着张良轻声说道:“以后就由这位张先生来代替义父管教你,见到他就和见到我一样,你要尊敬他,不可造次。张先生满腹才学,你一定要用心跟他学,切不可辜负义父对你的期待。”
蒙彦好奇地打量了张良几眼,但见他器宇轩昂、姿态风雅,不由生出一丝钦慕,顾不上满脸泪痕,慌忙跪下磕头:“蒙彦见过张先生。”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张良赶紧将他扶起,替他拍去衣角上的泥土,“这孩子机灵聪慧,小小年纪就知礼守节,果真有名门之风啊!”
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将声音压低了些:“对了,汉王虽然大度,但他身边谋士众多,仇恨秦国的人不在少数。若要保蒙彦平安,恐怕只能委屈他暂时隐姓埋名了。”
“嗯。”章邯一手抚着蒙彦的脑袋,眼中饱含着期待,“你思虑周密,一切单凭你做主。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蒙毅在天有灵,会理解的。”
张良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失落:“可惜啊,忠义之后却不能以真实姓名示人。不过你放心,我会亲自教他,待他长大成人,再将他的身世告诉他。他不该忘记祖辈的荣耀,更应将这份荣耀代代流传下去。”
“好!”章邯感激地看着他,“一切都拜托你了!大恩不言谢!”
“你我之间,何谈谢字?”张良摆摆手,虽是笑着,眼中却泛着浓浓的哀愁。
彼此心照不宣,章邯便也不再赘言。他想了想,又拜托道:“一旦我大开城门的消息传到好畤,章平应该也就不会再和你们殊死相抗了。他追随我多年,虽不算一等一的将才,却也是忠肝义胆的义士。若他投诚,还请不要为难他,放他一条生路。”
“这个好说。”张良十分痛快地应道,“汉王要招抚秦人之心,必不会故意为难投诚的秦将。我与章平也有几面之缘,到时候我会亲自去和他说,将你的意思带给他。”
心中所牵挂的事情一一了结,章邯终于觉得安心了些。他一掌拍在张良肩头,淡然地笑着:“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有你这样的人在刘邦身边,定能辅佐他开辟一个祥和安宁的盛世!路途漫漫,望君珍重!”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