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祸不单行
不知过了多久,章邯终于从那一片混沌中醒了过来。柔和的烛光笼成一个光圈,一切都是朦胧模糊,极致的虚幻。
“将军?!”一声低唤传来,将这不真实的景致彻底击碎。章平的脸急速放大,虽然眼中充满了惊喜,却掩饰不去那內底里浓浓的担忧。
章邯缓缓喘了一口气,手下暗自用劲,想要坐起。然而躺得太久,手上已经麻木,刚一触到床榻便又软软跌了回去。
“将军慢些,我扶着您。”章平小心翼翼扶他坐好,给他披上一件外衣。
章邯抿着嘴,一股苦涩的滋味迅速在舌尖蔓延开来。想是方才昏迷的时候,章平给自己强行喂了药。
“外面什么情况?”章邯撑着一口气,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有些虚浮。
知道他是担心军情,章平赶忙宽慰道:“将军放心,外面有司马欣和董翳两位大人主持局面,一切都井然有序。”
章邯点点头,双手撑在腿上勉强站了起来:“替我换上战甲,我要去巡营。”
“将军,您刚刚才醒过来,还是……”
“我没事。”章邯摆摆手,喉间隐隐漾着一丝腥甜,“围攻东阿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若是将士们知道我病了,会影响士气。”
“可是……”章平想要再坚持,一抬头正好对上章邯的视线。那双眼睛氤氲着浓浓的水汽,殷殷泛着红,可透露出来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章平将后面的话统统咽了回去,点头应道:“是。”
章邯闭目站着,任由章平替自己穿戴盔甲。他腿上没什么力气,沉重盔甲上身时,竟忍不住微微颤抖。
一闭上眼睛,方才的梦境重又浮现在眼前。那只玄鸟浑身浴着鲜艳的血,从弥漫的硝烟中振翮而起,叫声凄厉而哀婉,一遍又一遍在章邯头顶来回盘旋。章邯伸手想要抓住它,却怎么也够不到,一片片华丽的羽毛飞旋掉落,带着血,落在手心里,沁骨的凉。
章邯猛然睁开眼,一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惊惧刹那间袭满心头。
见他脸色煞白,章平猜到他要找什么,忙解释道:“将军别急,东西还在。”
说罢,他从案上取过一物,呈到章邯眼前。
见那只香囊安然无恙,章邯一颗心落了下来,一把将它握在掌中。冰凉的触觉透过掌心沁入肌理,顺着血脉一路直奔心脏。那感觉,与梦中握着的羽毛如出一辙。
抚着香囊上那只昂首冲天的玄鸟,鼻间抑制不住地酸疼,视线再次模糊起来,章邯使劲眨了眨眼,拼命将即将翻涌的情绪压了回去。手指战栗不止,他极力克制着这颤抖,将香囊重新佩在腰间。
被压抑到极致的隐忍,仿佛从九天掉落的烟火,本该绚烂,却如此绝望。
见他如此,章平难忍心疼,眼中一酸,慌忙俯首尽快替他穿好战甲。
虽然章平等人已经极尽隐秘,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主帅病倒的消息在军中不胫而走,一时间将士们心里都没了底。
章邯强打精神巡完大营,每到一处都与将领们认真讨论围攻进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看到主帅神采奕奕,谣言不攻自破,将士们的隐忧一扫而尽。章平陪着他,全程揪着一颗心,待他回到大帐才松了一口气。
章邯这是重击之下旧疾又犯,可他偏又什么都不说,只将一切压在心底,病情不仅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越发严重。尽管他用尽全力撑着病体指挥战事,但重病缠身,他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得知自己派出救援东阿的援军失败之后,项梁安顿好后方,亲率七万大军直奔东阿而来。
形势十万火急,章邯又病体难支,根本无法尽全力迎战。正面交锋之后,秦军第一次落败。
章邯明白,这个时候绝不能做任何意气之争。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军心已经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而这一次首败,更是重创了将士们满怀的信心。这种心态上的变化是极其危险的,也是致命的,一旦处理不当,即刻便会引起军心的大溃散。章邯决定不与项梁纠缠,准备引军退守濮阳,待休整之后再与之较量。然而项梁却穷追不舍,誓要将秦军斩草除根。
为了防止撤军途中出现溃乱,章邯分出一队人马埋伏在项梁军的必经之路上,为主力的安全撤离断后。这部分秦军奋力拼杀、伤亡惨重,随后与主力失去联络,一路往东,准备退至成阳避难。
秦军一分为二,项梁却不想漏过任何一个,除了亲率主力围攻濮阳之外,另派出项羽、刘季攻打成阳,准备将这两部分秦军一网打尽。
成阳秦军拼死反抗,项羽、刘季一番血战,终于破城拔寨。为了一泄秦军誓死不降之恨,项羽下令屠城,成阳全城寸草不留。之后,项、刘二人调头南下,准备继续攻打定陶。在定陶,他们遇到了顽强的抵抗,一时间战事又陷入了僵局。
至于濮阳这边的情况,更是令人泄气。章邯紧闭城门,高城深池,面对楚军的挑衅置若罔闻。项梁试了几次,皆无功而返。
其实,对于退守濮阳,章邯是做了周全的考虑的。濮阳紧邻黄河南岸,易守难攻,控制了濮阳就等于控制了黄河最重要的渡口之一——白马津。章邯是个谨慎的人,不论大军深入何地,最在意的就是粮道的安全。他深知一旦这十万人断了粮,即便没有外敌侵犯,自己从内部就会彻底乱起来。只要白马津在自己手里,他便可以通过黄河漕运源源不断运送补给粮饷,确保大军的安全。所以,此时他的第一要务并不是报仇,而是休整大军、恢复士气。
可关起门来并不意味着什么都听不见。对面楚军的辱骂声一天高过一天,实在是令人恼火。将士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纷纷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大开城门冲出去与之厮杀一番,以泄心头之恨。可章邯却下了死令,谁若敢出去应战,就按军法处治。
将士们心里有火,将军们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军中怨声不断,甚至有人怀疑章邯是被这一次败绩吓破了胆,不敢再与项梁交手。几位将领中只有章平与章邯最为亲密,其他人不敢说,便怂恿章平去探探他的口风。然而章平每每提起将士的抱怨,章邯只是淡淡笑笑,叮嘱他要安抚好军心,对开门迎战之事却毫无松口的迹象。
这一日,趁着送药的机会,章平又一次提起楚军叫骂之事。章邯俯首看着书案上的帛书,接过药汁一饮而尽,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
章平终于忍不下去,提高调门唤了一声“将军”。章邯吓了一跳,回神望着他。经过一段时日的休养,章邯的状况比之前好了一些,虽然眼底还泛着乌青,但唇上总算有了些血色。见章平一脸不忿,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你也觉得我是缩头乌龟,不敢应战了?”
章平面上一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将军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我只是觉得心里窝火。”
章邯放下药碗,捂着嘴轻轻咳了一声:“当年我随大父攻打楚国,楚国的主帅正是项燕。那个时候,李信与蒙恬将军攻楚失利不久,将士们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与楚军兵刃相向,一雪前耻,可大父却安营扎寨与项燕对峙不出。当时连我在内,大部分将士都不能理解大父为何按兵不动,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士气昂扬,为何却要闭门不出?后来,大父才告诉我原因。我们为了复仇而来,便自认为自己憋了一肚子劲,殊不知项燕刚刚才破了秦军战无不胜的神话,亦是信心百倍、壮志满怀。虽然两强相遇并非毫无胜算,然而那必定是一场惨烈的死战。实而备之,强而避之,若非万不得已,为将者绝不能拿将士的性命做赌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绝非我所求。”
听他如此一说,章平明白了过来:“所以您眼下也是和王老将军一样的策略?”
“今日之事与往日何其相像!”忆起往昔,章邯颇为感慨,“那时,项燕与楚王貌合神离,后援不济,一心只求速战速决。大父故意避其锋芒,拖得他内外交困、军心浮躁,而后我军一跃而起,杀得他一个措手不及。今日不也正是如此?我军面对项梁的攻势铩羽而归,军心受挫。濮阳休整了一段时日,将士们痛定思痛,迫切求战,只为一雪前耻。而项梁因为东阿一役大胜,一时军心大振,恨不能一鼓作气将我们尽数剿灭。这个时候我们若是和他直接交锋,并不占上风。如今我们占据了濮阳,利用白马津保证了粮饷,大军补给十分充足。反观项梁,他孤军深入,后援不足,拖不了许久。拖得越久,他的危机就越重,士气就越低落。所以他才会不择手段地逼我出城与他一决生死。”
“我懂了!”章平醍醐灌顶,猛地一拍手,“将军是想拖着他,将他的士气拖尽。到那时,我军雪耻之心日盛,将士们铆足了劲,伺机反 攻定能一举成功!”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用心,章邯轻轻点头,语气却无比严肃:“视卒如爱子,可以与之共生死。战者,必关乎生死,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血肉为国尽忠。将领如此、士卒亦如此。于我而言,我更希望可以与他们共生,而绝不愿将他们置于可以预见的死亡中。天下硝烟又起,陛下又不知体恤百姓。如今看来,这乱势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一旦战事日久,兵源定会成为我们最大的掣肘,所以,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减少无畏的牺牲。这不仅是出于为将者的仁心,也是为大秦的将来保存战力。”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