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比肩日月
章邯离京之后的次月,嬴政又一次开始了他的东巡之路。
凛冬已过,春日渐暖,扶苏终于痊愈,重新回到了政事殿任职。
嬴政放下心来,命他与右相冯去疾留朝处理日常事务,只让左相李斯与蒙毅随銮驾东行。
蒙毅兼任郎中令与廷尉,蒙恬兼任内史与奉常,兄弟二人皆位列九卿,一时间蒙氏的声势如日中天,满朝上下无人可及。
更何况,蒙恬如今手握三十万大军镇守北境、蓄势待发,誓要将匈奴驱逐出境。一旦功成,嬴政势必重赏,到那时,蒙氏一门就彻底权倾朝野了。
赵高闻讯之后,请阎乐代为请求,想以布衣之身随嬴政一同东行。
阎乐言辞恳切,说赵高自知罪孽深重,他什么都不求,只求能贴身侍奉,以谢活命之恩。
嬴政想了想,竟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其中的深意显而易见,所有人都明白赵高东山再起之日已经不远。
作为同僚,李斯将这一切看的通透,也明白嬴政的用意,虽然对赵高毫发无伤地躲过一劫耿耿于怀,但表面上却仍旧对空无官爵的他礼敬有加。
赵高很是小心,一路上任劳任怨,从不与任何人多言。几次与蒙毅直面相对,亦是谦逊恭敬,仿佛之前的恩怨从未发生过一般,甚至弄的蒙毅都有些不好意思。
章邯临走之前曾嘱托蒙毅要继续搜查赵高勾结昌平君府的证据,虽然蒙毅已经极尽所能,然找到的线索微乎其微,又适逢东巡繁忙,事态暂时又停滞在了原地。
嬴政虽已休养了一年,但因为去年的几件案子大动肝火,伤了不少心神,一番车马劳顿下来,状况反复恶化了起来。
这一下可是吓坏了夏无且,他拼了命昼夜随侍在侧,眼见这药是喝了一碗又一碗,但病状却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蒙毅与李斯忧虑不堪,几次劝嬴政折返咸阳,都被他断然拒绝。他撑着一口气,不敢在外臣和百姓面前显露出一丝疲倦。可他毕竟是人,一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只靠意志怎能斗得过病魔?半个月下来,他瘦了许多,眼底泛着不正常的乌青。
蒙毅和李斯虽然担心,可毕竟是外臣,常有公事缠身,无法时刻守在嬴政身边。反而只有赵高无官一身轻,除了与夏无且一道夜以继日照顾嬴政之外,他对其他任何事都不上心。
这一夜,嬴政又被一阵无休止的咳嗽扰了浅眠。咳疾是困扰他许久的病症,反反复复,无论如何也无法根除。严重的时候,他整夜整夜无法休息,直似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一般。
“陛下别急,别急。”赵高跪在榻边,一手扶着他,一手替他顺着气。
嬴政咳得狠了,只觉得脑中似有千军万马碾过,嗡鸣不断。胸口处火辣辣的疼,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心肺是不是已经被震碎了。
过了许久,剧烈的咳声终于缓了下去。嬴政闭着眼一手撑在榻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赵高迅速起身,捧上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陛下,润润喉吧。”
嬴政没有睁眼,抬手接了过去,浅浅抿了一口。
赵高下意识想要接回来,却见他发了狠一般重重将杯子摔在地上。
陶杯应声碎成几瓣,溅落一地的水还兀自冒着些热气。
赵高吓了一大跳,赶紧伏地磕头:“陛下切勿动怒,身子要紧!”
嬴政缓缓开眼,眼白布满血丝,通红一片。他稍稍挪了一下,想要坐起来,赵高听见动静,忙不迭起身去搀扶他。
嬴政晃了一下,顺势扯住赵高的手臂。赵高低眼一瞧,那骨节分明的手被玄色里衣一衬,几乎没了血色,手上只覆着一层薄薄的皮,青筋突起,盘根错节,看着十分瘆人。
赵高忽然有些心酸,低声劝道:“陛下,天色尚早,您还是多睡片刻吧。”
“朕睡不着。”
嬴政摇摇头,声音哑的可怕。
赵高无奈,只得俯身替他穿好鞋袜,然后取来外衣披在他的肩头。
嬴政一句话也不说,听任他摆布,眼睛却紧紧盯着地上那碎裂的杯子出神。
赵高唤来宫婢将地上收拾干净,待宫人走后,只听嬴政一声幽叹:“朕的病怕是药石难医了。”
赵高心头一揪,连忙跪在他脚边:“陛下说什么话?陛下受命于天,当与天地齐寿,怎会被这些许小病击倒?”
嬴政苦笑:“与天地齐寿?!你见过哪个凡人能与天地齐寿?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赵高转了转眼珠:“夏御医医术高明,他一定有办法……”
嬴政摆了摆手,刚要说话,喉间又是一阵痛痒袭来。
赵高起身替他抚着背,听着这越发嘶哑的咳声,眉头紧皱一团。
“陛下,您这样硬撑是不行的。要不……还是返回咸阳吧。宫中御医多,也不必舟车劳顿,您好好养着,总能恢复的。”
“不可!若是朕半途而归,坊间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传闻!”嬴政捂着心口,额上沁出一圈冷汗,细细密密地黏住了几根发丝。
赵高无计可施,也明白再劝下去会惹他不悦,便紧闭了嘴,安安静静替他顺气。
嬴政一手撑在腿上,重重喘了几口气:“夏无且想必也已经束手无策了吧……朕的情况绝不许对外面泄露一个字,否则,朕定斩不赦。”
“是,臣明白,臣一个字都不会说。”赵高忙不迭应着,想了想又有些犹豫,“待陛下巡狩完毕,还是要好好调养一番才是。可若是连夏御医都束手无策,那……”
嬴政不悦,抬头看向他:“有什么话就直说。”
赵高与他对视须臾,因为久病缠身而泛着青白的面容上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张声势。
“陛下,请容臣直言。”赵高噗通跪下,言辞恳切,“前几年陛下曾派出一批方士去东海求仙,如今他们已经归来,还从海上仙山带回延年益寿的仙丹。方士们说,仙人不仅赏了仙丹,还将炼制仙丹的方法透露给了他们。臣以为,这正是陛下的一片赤诚之心感动了上天,所以才得机缘寻回仙药。陛下,这仙草仙药可遇而不可求,好容易得来,您为何弃之不用?”
嬴政一怔,面上有些为难:“方士之言难证其明,这仙山仙人只存于典籍之中,并无人见过。这等虚无缥缈之事,着实难辨真假。朕当年算是病急乱投医,所以才信了他们的话。他们出去折腾了几年,毕竟辛苦一场,朕准备回头赏赐些金银将他们打发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本以为赵高会就此打住,没想到他却难得一见地坚持起来:“陛下,臣虽愚笨,却也在诸子典籍中见过一些传闻。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力有限,堪为沧海一粟,以一己之心度宇宙之无穷难免有失偏颇。”
他微微顿了片刻,见嬴政没有阻拦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臣曾听说,世间万物皆是灵魂与肉身的统一,二者互为依存。肉身难以长久,死后便会腐朽,肉身一死,灵魂失去依托,自然也就灰飞烟灭了。道家仙丹乃是固本凝神的神物,不但可以保人无虞,还能在死后维持灵魂长存不灭。臣孤陋寡闻,也不相信什么长生不老之说,可若说灵魂不灭,这确实有些道理。如今扶苏公子虽足以独当一面,但要让他独自撑起大秦的江山社稷,仍有些勉强。无论如何,陛下必须要保重御体,您受命于天,开辟千古盛世,大秦可不能没有您啊!您若长寿,扶苏公子自当轻松许多,即使……唉,臣今日就算豁出去了,能说的、不能说的,臣都要一吐为快……即使您千秋之后,只要魂魄仍在,便可与大秦一道比肩日月、万古长存。”
嬴政没有说话,只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赵高明白,他已经被自己说的动了心。
“臣明白陛下的顾虑。这仙丹以前没有人见过,也没有人服用过,难以辨明是否真的有效。”赵高一鼓作气,趁势给他吃下最后一颗定心丸,“陛下万金之躯,绝不容有任何闪失。臣不才,愿意为陛下亲试这仙丹之效。”
嬴政闻言一惊,迅速抬眼看他,但见他虽忧虑满怀,面上却无凄凄切切,反而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魄。
“这……”嬴政一时没能想清楚,又记着当年蒙恬的叮嘱,不由纠结起来,“这太危险,你……”
“臣愿为陛下赴死!”赵高重重磕在地上,“臣铸下大错,早就该死。幸得陛下宽仁,才留臣苟延残喘至今。臣这条命是陛下的,只要能为陛下分忧,臣万死不辞!”
他说到动情处,竟是潸然泪下。嬴政心觉不忍,伸手扶了他一把,示意他起身:“也罢。你既有这份心,朕若执意不肯倒显得不通情理。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此事务必要办的妥帖,绝不可让外人、尤其是不能让夏无且知道。”
见嬴政应允了下来,赵高不胜欢喜,顾不得抹去眼角泪花,更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拉着嬴政的手连连点头:“陛下放心,一切都由臣亲自去办,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有了嬴政的首肯,赵高即刻开始有条不紊地着手联络方士。
巡狩过半,一切都很顺利,没有再出现任何令人不悦的突发状况。嬴政稍稍得以喘息,心情也不再似之前那般阴郁,伴随着心情的好转,他的病症竟也出人意料地有了恢复的迹象。
比起东巡,另有一事一直牵动着他的心,那就是北境的战事。
蒙恬没有令他失望,筹谋多年、一鸣惊人,捷报一封连着一封,叫人应接不暇。
蒙恬亲率三十万大军收服河南地,过黄河、据阳山,将匈奴彻底赶出大秦的疆土,威震华夏。
消息传来时,适逢嬴政晨起洗漱完毕。
自从统一之后,已经许久不曾有这般令他开怀的大喜事。积郁已久的失落一扫而空,他顾不得穿好衣衫鞋履,光着脚在帐中来回走了好几圈。
赵高正好带人进来替他更衣,见他这般赤脚乱走,连忙上前劝阻。
嬴政心情大好,乖乖坐了回去。他向来不喜怒于色,如此失态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陛下……”
赵高刚要开口,忽然被他一把捉住手。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兴奋,明亮地令人不敢直视:“赵高啊,朕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开心了!这封战报抵得过任何灵药,朕此刻浑身轻松,什么病都没有了!”
赵高毕恭毕敬地听着,心中却如针扎一般。自己无论怎么费尽心机讨好嬴政,哪怕是愿意豁出命去相搏,却始终比不过蒙恬的一封捷报。
他悄悄握紧拳头,面上仍是一片祥和:“蒙将军神武非凡,战无不胜,臣钦佩不已!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从此匈奴无忧矣。”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