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春申之祸
扶苏一直站在芈昭彤身边没有说话,听出嬴政语气中难得的柔和,他忽然生出许多感动。看来章邯和德音的跪求有了成效,更确切地说,他的父亲虽身处凌云之巅许久,看尽了人世百态、习惯了将他人的命握在自己手中,可骨子里依旧存着亲情之念。
扶苏兀自感慨,但王后芈昭彤却没有丝毫轻松。见嬴政到来,她虽是惊喜,转念之间又想到了留在政事殿前的德音。看起来只有章邯一人随驾与秦王一同过来,不知德音眼下是什么情形。
嬴政察觉出了她的隐忧,低声宽慰她道:“德音没事,已经在寡人的寝殿里睡下了,你放心。这里有寡人就行,你们都出去吧。”
芈昭彤安下心来,示意其余几人随他出去。容兮虽有些不放心,可也不敢多问什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待偌大的内殿只剩嬴政一人,他才微微晃着身子在榻边坐下。
方才为了让太后赵姬能睡得安稳一些,芈昭彤特意让玉姜灭了些宫灯,只留了少许几盏,幽幽泛着微黄的光。光线太过黯淡,虽近在咫尺,嬴政仍旧无法看清赵姬的脸,只大概能看到她那满头的青丝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黑白交杂的斑驳。
嬴政顿觉手足无措,面对多年未见的母亲,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盯着她昏睡的面容无声呆坐。过了一会儿,赵姬似是胸中憋闷,捂着心口狠狠咳了几声。嬴政立刻收回神,俯身上前轻轻替她顺气。
混沌中,赵姬只觉得身边之人不是容兮,也不是芈昭彤,那样修长而有力的大手应该属于男子。她心中一惊,用尽全力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虽然不甚清晰,赵姬却十分笃定,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人就是她的儿子——秦王嬴政。
“政儿……”赵姬用微弱的声音唤了一声。
嬴政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用温热的掌心抚着赵姬干涩刺痛的胸口。
赵姬默默叹了口气,挣扎着要坐起来。嬴政连忙将她扶住,然后用软垫替她垫住腰身,令她能稍觉舒服一些。
赵姬未再说话,视线模糊的眼睛死死盯在不停忙碌的嬴政脸上。待她安稳地倚在榻上,眼睛也渐渐适应了这昏暗的亮光,终于能将嬴政的样子清晰地印在眸子里。
嬴政尴尬地重又坐定,傲世天下的雄主竟然在此刻失了说话的勇气。他逃不开赵姬的目光,便轻轻抿了抿唇,执拗地偏过头去。
见他这般模样,赵姬忍不住沙哑地笑了一声:“傻孩子,跟小时候一样倔。”
听到这句话,嬴政忽然无法抑制地红了眼眶,却又倔强地咬紧了下唇,硬生生将滚热的眼泪憋了回去。
他咬得太用劲,嘴角印出深深的梨涡,借着黯淡的灯火,在脸上留下明显的阴影。赵姬不由地伸手触上他的脸颊,冰凉的触感令他猛地一惊。
嬴政回过头来,涌在眼眶里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无法看清赵姬面上的神情。与他对视的瞬间,赵姬有种恍如再世的错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汩汩而出。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触碰到那片温热肌肤的指尖不停颤抖。
“你出生的时候,你父王说你的眼睛像他,可是你笑起来的样子,尤其是嘴角的这一双梨涡,却像极了我。”
嬴政缓缓松开紧咬的牙关,薄唇微微张阖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甘泉宫的路上,他一直在心里设想着见到母亲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该说什么、做什么,他明明都已经有了确定的打算。然而当他真正面对赵姬之时,所有的未雨绸缪都被抛诸脑后,剩下的只有胸腔内奔涌不停的百感交集。
知子莫若母。赵姬最是了解自己的儿子,便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抚着他的手。
嬴政记得,流落在邯郸的时候,赵国人从不喜欢自己。那些年轻气盛的邯郸少年总是会故意来找他的麻烦,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即便要动手打架也从未退缩。虽然有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可那时没有父亲在身边为他撑腰,他又身形瘦小,吃亏在所难免。每每受了伤,赵姬总会心疼地为他上药。替他上药时,她的手就是这般轻柔。只不过,那时赵姬的手是温暖的,此时却透着彻骨的寒凉。
“我去给你倒些热水。”嬴政深吸一口气慌着起身,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无措。
“不必了。”赵姬捂着心口又咳了一声,“整日里以药汤代水,我什么都喝不下。”
嬴政已经站了起来,听闻此言忽而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重新坐下。
见他身影迟滞,赵姬摇了摇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政儿,你将灯点上吧。”
嬴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床榻外侧的一支宫灯。他迅速去将灯火点燃,继而又无声地回到榻边坐下。
“这下好多了。”赵姬满意地笑了笑,撑着身子朝嬴政又探过去一些,“这样我才能看清政儿的脸啊。”
嬴政微微一怔,猛然垂下头去。
赵姬继续笑着,轻声喟叹:“这宫里的树每到春天就会抽出新芽,待到冬日就是叶落枯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环往复,一成不变。可是人却总会在这看似重复的岁月里慢慢变化,从稚嫩到成熟,从幼小到强大。那年你加冠亲政,眼角眉梢全是藏也藏不住的少年气,如今,我的政儿也已过了而立之年、为人夫、为人父,举手投足间俨然沉稳了许多。”
猛然提及加冠之年,嬴政惊觉心头寒凉。那一年,他二十一岁,满腹雄心昂扬勃发,却遭遇嫪毐弑君叛乱,给了他迎头一记重击。一怒之下,他下令车裂嫪毐,夷灭三族,囚禁太后赵姬,扑杀她与嫪毐私生二子。
转眼之间,十几载光阴竟是弹指一挥。母子再见,嬴政早已没了当年锥心的仇恨。赵姬这无意的一句话,令他无言以对。赵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转首无语拭泪。
嬴政的眉心微微抽动,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母亲,当年是我亲口下令杀了您那两个儿子,是我不孝。可是……”
赵姬回过身来,抬手将他阻止:“你不必解释,这些年我早就想明白了。这件事归根结底错在我,是我纵容了嫪毐,令他生出不臣之心。我是你的母亲,却让你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颜面、让秦国宗庙受辱,一切皆是我的错。至于那两个孩子……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冤孽,全部与你无关。”
嬴政大为震惊,这样的话赵姬以前从未说过。
见嬴政一脸惊诧,赵姬不由苦笑:“以前是我太过任性,没能为你考虑。我生于市井,不懂朝政,更不懂得为君者的难言之苦。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将章邯送来甘泉宫陪我,那个孩子懂事孝顺,年纪不大却稳重踏实,他与扶苏他们一起受名士指点,又在你身边耳濡目染,常常会把所想、所思说与我听。正是因为他,我才真正明白了你每走一步的艰辛,同时也彻底意识到自己当年到底犯下了多大的错误。母亲之错罪不可恕,不配得到国法的宽宥。然而,今日能见你一面,听你再唤一声母亲,我便无憾了。”
赵姬的身子根本无法坚持说这么多话,她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双手紧紧揪着衣襟重重向后倒去。
“母亲!”嬴政连忙探身将她稳住,“我这就去叫夏无且!”
赵姬一把拉住他,难受而又焦急地摇着头。缓了片刻,待她觉得呼吸稍稍顺畅了一些才坚持着说道:“你我母子已经错过了十余年,不要让外人再来打扰。”
嬴政无法,只能一边抚着后心替她抚平气息,一边愧疚地望着她:“母亲,是我不孝……”
赵姬握着他的手,坚定地摇了摇头:“母亲之罪当斩首于市,可你却法外开恩,留下了母亲的命。我这样的人早就没了为人母的资格,但你又将章邯送来我身边。你虽没说,我却心知肚明,章邯入甘泉宫的年纪与当年你流亡邯郸时相差无几。那时的日子虽然艰险,却是我们母子最为亲密的时光。你让他来就是想告诉我,你从未忘记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你有人主之责,不能枉顾律法、不能在我身边,你送章邯来,就是想让他代替你,替你陪伴我。政儿,在母亲心中,你是天下最孝顺的孩子。”
嬴政不敢相信,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竟然被赵姬看得这般透彻。
只有母亲,才能真正洞悉孩子的心意。
忆起这些年自己隐忍着对亲情的渴望,又想到方才在外间夏无且暗示赵姬已经时日无多,嬴政悲不能已,眼泪再也无法忍住。
赵姬心疼不已,轻轻替他擦去眼角泪痕。嬴政到底不是常人,极致之下虽难以自抑,但却能及时恢复自己的理智,将心神重新稳了下来。
他沉思片刻,复又抬头看向赵姬,眼神依旧平和,可已经没了方才的闪躲。
“我从先王手中接过秦国的社稷神器,自知肩上责任重大,从不敢有一丝懈怠。既为秦王,便要为秦国计、为秦人计。东出强国、统一华夏乃是历代先君的夙愿,嬴政虽步履维艰、却早已下定了决心,必要追随先祖之志、一统九州。所以,我不惧世人非难,不怕嘲讽,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所谓虚名,我弃如敝履,只有实实在在的功绩方能彪炳千秋。”
赵姬认真听着,发自内心觉得欣慰:“你有此决心,又有列祖护佑,必能得偿所愿!”
岂料嬴政眼神一闪,琥珀一般透亮的双眸蒙上一丝忧虑和不安。
“母亲,我虽不愿为虚名所累,可我也有害怕之事……”
赵姬嗅出一丝异样,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
有些事,如何逃也逃不过去。赵姬只觉心头被人剜了一刀,她略显痛苦地望着嬴政,脸色比之前更为苍白:“你怕什么?”
嬴政无声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又撇过头去:“母亲,你知道春申君黄歇吗?”
忽然提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赵姬一愣,困惑不已:“春申君?就是楚国的那个春申君?”
“是。”嬴政点点头。
赵姬越发不解,想来想去也不记得自己和此人有过什么交集。
嬴政暗自苦笑,继而又转回头来,一双眼睛盯着赵姬,声音带着些苦涩。
“春申君黄歇乃是楚国王族,位居令尹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楚王没有儿子,宗嗣难继,他便四处寻找美人敬献给楚王。臣子替君主分忧,这本无可厚非,可他违背为臣之道,将怀了自己骨肉的美人献给了楚王。老楚王被蒙在鼓里,待他死后,黄歇的儿子便成为了新任楚王。黄歇偷梁换柱,自以为窃了楚国王位,可惜那个美人却不愿为他所摆布,勾结自己的哥哥将黄歇诱杀于王宫之中。”
嬴政一口气说完,眼光并未离开赵姬的脸。他意味深长地拧紧了眉头:“老楚王幼年时质于秦国,是春申君黄歇从中周旋才使他及时脱身,回到楚国继任大统。黄歇一生为老楚王所倚重,名满天下,可惜晚节不保,被名利糊了心,做出那样大逆不道之事,混淆王族血脉,令楚国几陷灭国之灾。母亲,你说他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受到万世唾弃?”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