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我心匪席(四)
斐休微微闭上眼睛,随即睁开,看向了庄子卿。
他毕竟比着他年长了十来岁,身处高位已久的气息还是让庄子卿瞬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然而他却维持着脸上的微笑,镇定地回视了过去。
紫瞳沉沉,黑得不见其底。
庄子卿心中一颤,道:“王爷已经等了十年了,可是打算等一辈子?”
斐休一笑,压力毫不放松:“这话可是怎么说的?”
庄子卿道:“我是张先生的学生。”
斐休接道:“世上的张先生可是不少。”
庄子卿轻轻一笑,带了少年人的自负,配上他昳丽的容貌,扎眼得几乎要惹人嫉妒了,他道:“最出名的那个张先生。”
斐休“哦”了一声,竟是闭口不复再提了:“我要见她。”
“她”和“他”讲起来都是一般的语调,庄子卿在短暂地以为斐休突然抽风要见张先生以后,才反应过来斐休大概指的是洛风华,皱眉犹豫道:“这……”
他也是孤身前来斐休这儿,要洛风华过来?这不可能。
而要斐休过去?斐休的身份摆在这儿,那就不可能了。
一瞬间他就想好了措辞:“王爷您十几年前……”斐休十几年前进入辰国宫廷避祸,偶遇洛风华并为之念念不忘的这等旧事并不难查,甚至斐休之前到辰国的时候也向洛平甫提过亲,只是后来自己反悔了,洛平甫也不曾说什么。
庄子卿一来和洛平甫颇有渊源,他的老师就是洛府门客,二来他也和洛风华交好了,三来他更看得出上官继是个什么货色,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洛风华好,只是他知道洛风华的身份却不点破,甚至隐瞒了一些事情,后来与之交往就难免有欺骗之嫌,实在不敢冒然在她面前开口说上官继的不是。
如今庄子卿来找斐休,赌的就是斐休对洛风华十几年的情分,加上这于斐休更是有利,他不该不答应的。
斐休也该知道,他这样说,是非常难为人的。
可斐休却只是重复了一遍,道:“我要见她。”
他的眼底殊无笑意,显然说的是真的。
庄子卿毕竟年纪还轻,面对斐休这样的态度不知该怎么办,正打算再游说一二的时候,斐休却已经转身离开。
权势于他不能说不重要,但放在如今的环境里头来看,西延吞并辰国也不过就是迟早的事情,他也算不得太着急,他之所以敢提出见洛风华的条件,就是笃定了庄子卿一定会答应。
不然就算坐拥了天下,没有他的小王妃,那未免也太孤单,太辜负了他不登天阶的情分。
事实证明,庄子卿果然还是答应了。
洛风华如今忙得晕头转向,却还得抽空去见一个据说是很大佬的人,据说非常有钱,得靠他解决他们的军饷问题,洛风华正是全身上下摸不出一个铜板,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听闻大佬,立时地就得凑上去。
不管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能拿出钱的就是好人。
她一个丞相府的嫡女,平生真真切切地感受了钱的重要性。
一间二进的小房子,不见半个仆从。
大佬都是低调的人。
门虚掩着,估计是院子里的花儿吧,门尚未开,花朵却已经吹了出来,如一瓣粉白色的梦落在她的肩头,洛风华琢磨了一下,拂落花瓣,轻轻推开了门。
一身白衣凉凉站在树下,花开了满树,长长的黑发散了一个后背,粉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发上,他却恍若不觉,专注地抬头看树上。
他全然背对着她,只看身形,该是一只好看的大佬。
这可不容易。
就洛风华如今打交道的来看,很多大佬长相实在让人不敢奉承,气势还凶,不过洛风华是很理解的,毕竟给钱的就是大佬。
他开口道:“来看。”
声音也很好听。
洛风华很知道这话就是对自己说的,立刻上前一步,来到他的身边,一样地抬起头。
密密匝匝的繁花开满了枝条,虽只是粉白的颜色,但在深深浅浅间也能颇见得几分层次,而在枝丫处,一只鸟儿正用小尖嘴啄着春泥,一点点地粘上去,修补着自己的小窝。
花是普通的花,鸟是普通的燕子,这样的景象不管在富贵或者寻常人家都能见到。
他问:“看出什么了吗?”
洛风华的脸皮性格尚处于没有练成的阶段,听见他这么问,为了银子,只能尬吹道:“我看见了家国天下。如今这一只燕子尚想着修补巢穴,恰逢天下动乱,若是有志之士,如何能不怀修补天下之念?尤其像您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乱世里,岂不更渴望着一番作为?起义军如今恰如……”
他转头,含笑地看着她。
身为谋士,身为说客,挺挺重要的就是脸皮,若是话说到一半,自己脸上都挂不住了,又何谈能说服别人呢?
换作平常的时候,面对他这样半戏谑的目光,洛风华一定会不论脸皮,立刻侃侃地说下去的,越是惹人发笑的东西,坚持到最后,越是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洛风华还是没能说下去。
他这么一转身,洛风华一转头,这才看见他的脸,忍不住就是一愣。
看他背影的时候,她以为他也该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可及至看了正脸,才发现他比她想象的要大一些,男子三十大约是刚刚有所建树的时候,四五十才是壮年,六十也不算很老。
作为一只大佬,他还是很年轻的。
可他的脸就令她觉得这不是大佬,是大佬的**吧?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非常男子气的长相,但又过分妖孽俊美了,尤其是那一双紫瞳,一回眸就是浩瀚无边的紫意潋滟,被他身上素雅的白衣调和了不少,不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却让人忍不住一眼沉进去,溺水而亡。
他的紫瞳总是能让人忽视很多事情。
洛风华感到一丝惊心的熟悉从心头掠过,让她的心尖儿都在发颤,可随即又无从捉摸。
她绝没有见过人,能有如此的一双紫瞳。
所以,她绝没有见过他。
这没毛病。
他问她道:“你想着家国天下吗?”
洛风华正色了,道:“是。”
“那,”他看着她,微微一笑:“跟我习武吧。”
洛风华:“?”这大佬的脑回路有点不一样?
他的手伸出,似乎想要碰到她的脸上,却又最终放了下来,一片花瓣落在他们的眼前,洛风华觉得这大佬美则美矣,但脑子似乎很有些不正常。
他露出了一个半是哀伤嘲讽的表情:“三十万两。”
洛风华眨眨眼,他却恢复了含笑风流的模样,一双紫到澄澈的眼眸看着她,生生地看得她脑子卡壳。
三十万,三十万。
一瞬间她不知道为色所迷还是为财所动。
“好。”
——
洛风华迷迷糊糊地出了门,回头一看,万家人烟,她就像遇着了狐妖,被吸了精气似的,一瞬间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洛参谋,洛参谋,”一个士兵模样的人匆匆过来,对着她道:“可是找到您了,洛参谋。”
洛风华看着他的这个表情就觉得不妙,果然——“军中又发生了争执,等着您去决断呢。”
这事儿本来就不归她管,及至她把这事交给该处理的人的时候,又有人拿着事情给她忙,一直忙得她诸事皆忘,星子漫天的时候,才又有人吞吞吐吐地来到她跟前。
洛风华一抬头,那人直挺挺地杵那儿,站成了杆子模样:“怎么了?”
那人只能道:“参谋,军饷马上要发了。”
咱们没钱。
平常洛风华应该对此颇为头疼,可今天她竟然立刻低头处理其他事情了:“哦,去库里支去。”
那人张了张嘴,咱……咱们不能那么豪气啊,不管有没有都不能啊!
你清醒一点啊,参谋大人!
可看着洛风华低头处理事情的模样,他到底无声退了下去,破罐破摔地去了库里一趟:“奉命来提军饷的。”
那人检查了一下手续完备,就拿钥匙取了,对着他笑道:“都说了这钱进了库里热乎不到一会儿,你肯定得来,这不是果然来了?”
他就惊了:“咱们什么时候有钱发军饷了?”
那人也很是奇怪道:“今天下午才来的三十万两,不是洛参谋找来给你们发军饷吗?”
他就震惊感叹了:“咱们洛参谋非常人啊!”
那人就道:“你都不知道,咱们洛参谋确实是神乎了。”
旁边的人听着,一时嘴贱,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瞅着洛参谋下午都不见人影,该不会是卖身去了?”
这个笑话有些冷。
空气里有些冷。
要都是大老爷们,开这个玩笑倒也不算什么,可偏偏洛风华是个女子,说的时候不觉得,一咂摸就有些变味了。
良久,最开始的那人才往说话的人身上锤了一下,笑道:“这可是不敬了哈,要是什么地儿能卖那么贵,老子脱了裤子立刻就卖去!”
另一个人立刻接口道:“可是得了,你这副尊容,说的谁要似的!”
气氛就在这说笑中又缓过来了,很快岔开了这个诡异的话题。
两个人却暗暗对了个神色。
军中管着财物粮饷的可和上战场打仗的不大一样,后者要勇猛善战,不大要动脑子,前者不上战场,危险要小些,可是经手的都是重中之重,要花的脑子也要多些,不管是从这人嘴上没把门的性格,还是为了怕大佬洛风华听见来看,这人显然都不适合在这儿,需要换个窝待一待了。
这边洛风华满脑子被事情占据了,等到有空细想,召来那人问军饷解决了没有,那人一脸懵逼:您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好久了吗?
洛风华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当真也是解决了的,也就不再细想细节:“事情有些忙,忘了而已,没事了,你下去吧。”
——
又一次看着洛风华傻乎乎地进了门,又懵然地从里面出来,庄子卿都有一种自己把她卖进妓馆,逼良为娼之感,然而他又一直是从头盯到尾的,斐休确乎连根手指都没碰她。
但这还是欺骗。
庄子卿道:“这样一直不是个法子。”
斐休淡淡地:“嗯。”
每每洛风华进了他这里,他把她的记忆给消去关键部分,然后再放她走,这样的日子显然不是个事,不仅庄子卿看了觉着有侮辱洛风华的意思在,他都有偷偷摸摸,深受屈辱的感觉。
他想介入她的生命,不是以这样连脸的印象都不给她的方式。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该这样见不得光。
她没错,他也没有。
庄子卿想不到斐休答应得这么爽快,有些话就蠢蠢欲动了:“要不……”要不就别见了?
洛风华也是和着他相处已久的了,自然有些偏心,自家的小白菜纵然不能给上官继这样的垃圾给拱了,可要是这么个人……原谅他暂时看不穿这个人,更无法觉得此人是她的良配。
斐休点点头。
庄子卿:“?”
惊喜来得太快,他是不敢信的。
果然,斐休道:“你是该想想办法了。”
庄子卿:“?”
斐休沉沉的紫瞳看着洛风华的身影,不见喜怒,而收回那一瞬间的缠绵勾连却看得庄子卿莫名心悸。
他的情绪掀开一角,已然让他感到了非洛风华可以承担的深情。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姑娘太小,多长了十余年的阅历和心机,恐非她可以招架。
庄子卿极深的眼皮微微低垂。 妃诚勿扰:妖孽王爷,咱不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