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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青青子衿(九)

  天干物燥,风沙遍地。

  陶星落咬着干裂的嘴唇,拿着斗篷把自己包了个严实,道:“系统,你这样可就忒不厚道了些,我明明是来做任务的,为什么还要自己过来?不是应该有什么传送一类的东西吗?”

  系统的声音中带了一点僵硬的无奈:“宿主大大,目前不是非必要状况,所以无法自动开启,而您的经验不够充裕,也无法开启主动传送,要是强制开启的话,会影响到下个任务。”

  陶星落摇头叹息道:“哎,这该死的愁人的经验主义。”

  系统的声音几乎没有停顿:“大大,经验主义不是这个意思。”

  陶星落道:“知道了,那我要是必要情况呢?”

  系统道:“必要情况下执行任务会主动解锁技能,比如之后对女主的协助就将主动开启隐身这一技能,请宿主大大保重自己。”

  陶星落奇怪道:“开启技能就算了,叫我保重自己是什么意思?”

  系统这次明显停顿了一下,随意卡壳似的沉默了。

  陶星落皱眉:“系统?”

  系统的声音变得呆板机械:“下面内容的开启需要宿主授权,倒计时三秒,时间结束后将视为宿主自动放弃,三,二……”

  ——

  陶星落一口血喷了出去,随即口角处的血细细地淌了下来,胸腔内气血翻涌,碾压似的疼痛,她的手上攥着一根簪子一样的东西,簪身上隐约见得血迹。

  陶星落哑着嗓子道:“收。”

  圆滚滚的珠子深陷沙地,闻言突然跳了出来,上面平滑不见任何痕迹,木头般的质感中带了一丝金红色,落入陶星落血迹斑斑的掌心,陶星落另外一只手撑着地,坐起身来,然后把珠子重新装到簪子上,簪子上残留的一点血痕随即消失得干干净净。

  陶星落把簪子随手插到自己的发上,又吐了两口血,发现自己还是站不起来,于是索性就这么半坐不坐地瘫着。

  她要是不开口,系统也不会说话。

  而此刻的陶星落根本没有说话的心思,于是周围安静也不安静。

  不安静的是那边的动静。

  紧闭双眼的俊美男子,脸色冷峻的女子,难掩不甘和心虚的姑娘,乱乱的像一场痴心妄想。

  她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她。

  于是又很安静。

  她就是一个局外人,隔了无数的时空和时间,像是成全别人,实则为了自己,做一些不明所以的事情。

  ——

  春日景和,边城的春天来得比南方晚一些,风沙不见少,但确乎能看见翠色了,蒙蒙黄沙间也能嗅得出那种鲜明活泼的气息,修长的柳枝被挽在手里,穿插着编出一只精致的花环。

  有人瞅着有趣,问道:“卖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笑道:“可以啊。”

  铜板落到手中,她仿佛尝到了卖花环好处,索性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折了一堆柳枝,闲适地编着,手上的动作翻覆,眼花缭乱得怪好看的,倒也吸引了一些人驻足看着。

  一双白布纳的鞋子停在了她的面前,无端让人产生一种十分干净的印象,她头也没抬,问道:“客人,买花环不?”

  来人的声音有些低,可以想象他眉间微蹙的模样:“陶星落。”

  正在低头编花环的陶星落闻言手上一顿,随即又取了一根柳条接着编了起来,俨然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庄子卿又叫了一遍:“陶星落。”

  陶星落不吭声。

  庄子卿的唇微微抿了起来。

  陶星落等到手里的花环编完了,庄子卿的唇也快抿成直线的时候,才把手中的花环突然戴到了自己的头上,笑眯眯地抬头,站起来对庄子卿道:“卿卿你来啦。”

  庄子卿不说话了,不冷不热的目光落在陶星落的身上。

  陶星落扯着嘴角笑了一笑,笑容收敛了,也有了三分倦怠凉意,却是转身先对着围观的人拱手道:“叨扰各位了,如今不做生意了。”

  直到周围的人散去,庄子卿方才道:“你怎么不做生意了?”

  陶星落头上尚带着柳枝编成的花环,然而她还并没有往上插上鲜花——边城寒凉,就是不娇气的花儿这个季节也是少见的,于是陶星落的花环更像是一只草环,虽然翠色满目,却是少了艳色点缀,素气得正如她此刻的容貌一般,虽有亮点,却又见得平常。

  一片柳叶遮住了陶星落的眼睛,陶星落吹了口气,把柳叶吹得偏过去,这才慢悠悠道:“庄公子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她的称呼转了更加客气生疏的“庄公子”,庄子卿微蹙的眉头却没有打开,反而影影约约地觉着了些产生变动的因素,陶星落目光向上看着眼睫处的柳叶,睫毛颤动,带了些天真而冷淡的模样。

  庄子卿看着她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陶星落眼睛一眨,又笑了:“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陶星落的伤尚未好得完全,更好巧不巧的是她随身带的钱不知何时遗落了,而系统因为任务原因,无法提供实物特别是钱财上的帮助,如今的陶星落面容略带憔悴,一身衣衫虽然勉强清洗了,但还是能隐约看得见血迹,话一多说嗓音里就带了三分颤。

  但陶星落表现得十分之镇定,于是庄子卿就真的什么不曾察觉。

  谁知道呢?

  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啊。

  甚至很多很多年之后,庄子卿回想起来,都未必知道。

  庄子卿最后一次听见她这样反问,是在战场之上。

  北夷突袭,西延主要的兵力大半在了辰国那边,齐墨率领北夷士兵乍然突破边境,直指都城,无疑给西延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留在都城的众人无不惶然。

  别人不知,他们却是知道,辰国如今看似在被内部起义军吞噬,实际一切都在洛风华的计算中,只待起义军打到辰国帝都前,却是西延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西延这渔翁之利尚未可知,北夷却更要做那黄雀在后。

  收到消息的庄子卿上齿划过下唇,迟迟没有松开。

  斐休临行前不顾西延其他势力的怀疑不满,把一切事务交给了庄子卿负责,这不仅是表示对庄子卿的信任,更是肯定了庄家的从龙之功。

  如果此去辰国,西延一旦功成,两国当真能实现合并,庄家之前提供帮助在前,庄子卿为斐休稳定西延在后,庄家的地位比之在辰国时期必然更上一层,而庄子卿这样年轻的年纪就更是不可限量。

  庄子卿身上所要背负的,是洛风华的信任,也是他自身家族的未来。

  北夷猝然发难,他就要承担起整个西延。

  洛风华把西延交给他,不是为了回来发现国都不复的。

  门被敲了两声,然后推门进来一个人。

  陶星落。

  她一进门就问道:“北夷来势汹汹,如今已经连克边境十五城,你打算怎么办?”

  庄子卿凝目,没立刻开口说话。

  从知道北夷突袭以来他就从未停下过思考和对策,这个涉世不多的少年在最大程度上思量着一切的可能,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行差踏错,也因此让他如今开口极为谨慎。

  所以他没有立刻问陶星落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

  陶星落目光落在他书桌上的琉璃莲花灯,略略放缓了口气道:“西延早在十年前就废黜了府兵,现在各地能调动的兵力十分有限,而西延都城军队,名义上纵然是归你管辖,但实际上你比我更清楚,这些在西延盘踞多年的势力,纵然能因着斐休的威势而表面上听从你,实际却并不可用。”

  庄子卿当然知道,一方面是亟待处理的兵情,但是另一方面却是自己可调动力量的有限。

  那些人会对着斐休令行禁止,但是对他却并不会,不管面前是怎样的家国危难,等到他们能真正意识到的时候,纵然还有圜转的余地,可是生灵却要涂炭。

  如果生灵涂炭也不足以令当权者动容,但是权力却势必要在考虑的范围内。

  庄子卿如果此刻放手,以后说不得就要步步向后,这绝对不是他能允许的。

  陶星落一针见血点出了问题所在,庄子卿还是没说话,空气幽然沉静,良久,他才问道:“你要什么?”

  陶星落表面上再喜欢他,他都不信她突然找自己只是单纯想为自己分忧,商人无利不起早,何况还是陶星落,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直白一些。

  把事情拆分开来看,世间之事,不大多都是利益吗?

  ——

  陶星落……陶星落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呢?

  庄子卿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只有一个朦胧的印象。

  事情过去得那样长久,他能想起的事情那样多,却往往忽略了她的表情。

  她的情绪似乎总不在他的思量范围内。

  门突然又被推开了,窄窄的一道缝。

  庄子卿有些恍惚——陶星落曾经做过这个动作。

  她大多数进门的时候都是下人通报的,唯一的一次,房中刚好没有下人,他关着门处理事情,或许太投入了,没有听见她敲门的声音,一抬首,就对上窄窄门缝里陶星落的眼睛。

  她的眼睛透过门缝打量着他,黑色的瞳孔里是类似星星的东西,也如星辰般亘古恒久,仿佛她就这么看了他许久许久,久到一颗颗的星星落满了她的眼睛,漫天的美丽和寥落。

  在庄子卿感受到这双眼睛的美丽之前,在他认出她之前,袭上心头的,是一瞬间极为强烈的悸动。

  他把这眼神定义为危险。

  因为危险,才让他心中颤动,才让他对着陶星落直接皱眉表达不满,也让他重重惩罚了通报的下人,杜绝这种目光再出现的可能。

  只是危险。

  他还是不曾想过陶星落对着他的反应是个什么心情。

  过了十来年的东西再度出现在眼前,依稀重叠,此刻再度让他心神晃了一下。

  门缝拉大,出现的却是小丫头懵懂清澈的眼睛。

  轻飘飘地,庄子卿被拉回了现实,心脏不轻不重地多跳了一下,一瞬间的失衡。

  落空的,却不是期待。

  因为并不喜欢,自然不可能思念,自然更不可能期待,何况陶星落已经死了这许多时间,他又哪里是这般分不清的人?

  他问:“怎么了?”

  小丫头得了他的回应,开心地挤进了屋子里,举起一盏琉璃灯,得意道:“夫子,我把书还给他们了,但是也把你的东西给拿回来啦。”

  庄子卿没有拿过来,只是略略看了一眼:“我的?”

  小丫头点点头。

  庄子卿想起来了,确实是他的。

  十来年前的旧物。

  上元节他没有赴陶星落的约,和一群官员去了青楼应酬,喝多了酒,却把一个舞女当成了陶星落,醒来的时候舞女不见了,身边却多了这盏琉璃灯。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把这盏小灯带了回来,摆到了桌子上,再后来就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了。

  如今大约是被庄家的子弟无意间从仓库里翻腾了出来。

  小丫头手里拿着琉璃灯,指着一个地方道:“青青子卿,夫子,这是你吗?”

  小丫头身上一身凉气,靠得这样近,免不得让庄子卿不大舒服,此刻正在压抑喉咙口咳嗽的庄子卿听见她的话,忍不住就是一愣。

  见庄子卿迟迟没有说话,小丫头就有些心虚了,忐忑道:“夫子,我又说错了吗?”

  “没有,”庄子卿哑声接过她手中的琉璃灯,放在了床头:“你没有说错。”

  小丫头就笑得很开心,挥挥小爪子道:“夫子要好好养病呀,刚才我碰见陶大人了,他也说要来探望夫子,但是我告诉他,不能打扰夫子,他不能过来,陶大人就答应了。”

  庄子卿点点头,小丫头就又蹦跶地走了。

  庄子卿拿起床头的琉璃灯,只有巴掌大的灯由十八瓣莲花组成,雕刻得十分精致,底部莹白,往上逐渐变为浅红深红色,中心的莲花蕊处做了一个小小的托盘,里面还残存着半截引子,这样的样式一度在西延十分流行,只是材质廉价了许多,花瓣也只有寥寥五六片,远不及眼前这盏琉璃灯好看。

  而引导这股风气的,是陶家。

  在陶星落死后。

  庄子卿闭上眼睛,青青子卿,悠悠我心,谁将心事雕琢在这一盏琉璃灯上,数十年无人问津?

  如今的灯盏早不如庄子卿记忆中的漂亮了,表面上有了一层灰尘,不知道是因为收管不当还是孩子顽皮,琉璃灯最外层的一瓣莲花竟然被磕损了,露出了里面小小雕刻的诗句。

  青青子卿,悠悠我心。

  彼时陶星落那样笃定地告诉他,她能败退北夷,条件是陶家摆脱商人低贱的身份。

  庄子卿答应了。

  如今陶家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小丫头口中的“陶大人”就是陶沈,可陶星落就是死了。

  北夷八万人,西延三千兵。

  他在最后一次见她时,问,你为陶家如此呕心沥血,值得?

  她沉吟,嗯,谁知道呢?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她一个人出去的,她的眼睛那样好看,她的神态那样无所谓,他就以为她真的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能让她在退败北夷之际全身而退。

  陶星落是藏了手段。

  她也的确退败了北夷。

  但是她出门而去,不曾回头,也不曾再回来。

  那一年的天凉如水,除夕烟火,元宵佳节,只是就这么少了一个陶星落而已。

  据说,尸骨无存了。

  据说,她死得挺冷静的。

  据说,有人好像捡到了她的一角衣裳。

  庄子卿没看,也不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外头的莲花瓣磕碎了,庄子卿才看出手里琉璃灯另藏了机关,朝着底子略凸起的地方一按,一转,外头一层的花瓣就被卸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细细雕刻的诗句。

  小篆,隶书,草书,楷书,几乎每一种字体都被书写了一遍,小心翼翼地镌刻在了每一寸的莲花的瓣上。

  “卿卿……”一个人在轻声道。

  庄子卿抬起眼睛,看清了来人:“风华……”

  洛风华看着庄子卿消瘦了许多的面容,既震惊又心疼:“你怎么忽然就这般了?谁做的?”

  三年前斐休把皇位禅让给了连锦,然后就和洛风华游山玩水去了,没想到忽然一个消息过来,在京中担任帝师的庄子卿毫无预兆地就重病至卧床不起了。

  庄子卿咳嗽了一声:“离我远点,你身上寒气重得很。”

  洛风华:“……”

  但她还是退后了一步,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放在炭炉上烤着。

  庄子卿在她下一次发问之前,就自己道:“没有人害我,只是我自己时候到了而已。”

  洛风华手上一颤,火星子差点被抖到衣服上,明明已经没有上辈子的事情了,为什么庄子卿怎么还能如此短寿:“你今年还不到三十,怎么就时候已到了?”

  洛风华眼睛一转,也看见了庄子卿手上的琉璃灯,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她如今的目力极好,只是一扫就看见上面的词句,有些费力地,她才想起一个可能的人,犹豫道:“陶星落的?”

  庄子卿淡淡地:“我的。”

  可是没有否认陶星落。

  洛风华对他话里的避而不谈不能再熟悉了,可是这十年来,庄子卿明明没有多想起陶星落,而且洛风华了解他,庄子卿绝对没有动情,不然也不至于在陶星落死后冷静至今,但是如今又是个什么意思?忽然就想起一个死人了?

  庄子卿把灯掩盖了放到一边,道:“你如今能回来很好,我临死之前见着你,倒也没什么遗憾了。”

  洛风华还是不能相信:“怎么好端端地就……”

  庄子卿面色苍白如纸,神态却依旧清冷矜贵得很:“在我死后,把我埋到陶星落死的地方吧。”

  洛风华直觉到这一切,甚至庄子卿的死都可能和陶星落有关,可是那么一个女子,纵使之前是陶家背后的掌控人,纵使再怎能优秀,如何一定影响得了心高气傲,面冷心冷的庄子卿?

  洛风华忽然就愣愣道:“那你能为了我留下来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这样问。

  庄子卿笑了笑,道:“幸亏斐休没听见。”

  君臣之别,庄子卿之前都是叫斐休“陛下”,就是斐休退位了,他还是会叫半戏谑的“太上皇”,如今突然直呼其名,洛风华没听出来,只是有些愣:“能吗?”

  很久以前,庄子卿想回庄家,洛风华就问他能留下来吗?

  彼时的庄子卿真的留了下来。

  然而,此刻的庄子卿笑得略有无奈:“自私啊,风华卿卿。”

  他于洛风华而言,绝对不是最重要的,毕竟她有斐休,还有了孩子,她又不是天天牵肠挂肚地想着他,却是非要他在这儿好好地活给她看。

  对上洛风华不死心的目光,他终于回答道:“不能。”

  洛风华皱眉道:“她有那么重要吗?”

  生死有命,在两人的口中却仿佛可以自己决定似的,或者说,即使洛风华不能决定,却好像庄子卿能似的。

  庄子卿长长的睫毛垂下,沉默不语。

  ——

  洛风华从庄子卿屋子里出来,脚下一个踉跄,斐休扶了她一把,看着她煞白的脸色,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过也没说话,只是把她揽进了怀里。

  洛风华很久才抬头,眼眶红得很,哑声道:“斐休,我的卿卿没有了。”她的脸上尚有几分茫然:“明明还在和我讲话,说完就没有了。”

  斐休拥抱着她,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我在。”

  十指交扣,他毕竟还在。

  洛风华握紧了斐休的手,一回首,庄子卿的屋内寂静,似乎悄然结束了什么。

  ——

  庄子卿平生不曾婚配,万般女子似乎都不在他眼中。

  可是他做过一个梦。

  梦里他只觉得脑中十分昏沉,似乎是醉了。

  一个女子滑腻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颊,他睁开了眼睛,朦胧间看见了一个人,似乎有些熟悉的瞳孔,似是而非,差了一些味道,他不大分辨得出来,陶星落?

  应该就是了,他想起来自己喝醉了。

  可是“陶星落”却似乎不大安分,各种想动他衣裳。

  一个女子,怎的能如此呢?

  脑子里钝钝的,口中说话便直白了许多,但是他说了什么,伤不伤人,便不记得了。

  耳边似乎吵了起来,应该是有人进来了,一个声音冰冷冷的,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没反应过来是谁,只觉得熟悉,听得他想笑,模糊的视线中,他再度看见了那双眼睛,和之前似乎略有差别,又漂亮又冷,真是好看啊。

  这双眼睛看着他,渐渐靠近,属于女子的气息靠近,让他一瞬间有些窒息。

  她的身上有香。

  和前面感觉到的,不一样的,凌冽的香气。

  鼻间都是这种味道,她靠得这样近,以至于他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都在叫嚣着这种熟悉,言笑晏晏的少女,某一个街头的转身,恰恰与他相遇,撞进他怀里的一个春天。

  庄子卿没想清楚,事实上,他本就微沉的意识更加因着这香气而昏然。

  隐约的,还有一丝烦热不安。

  什么软软的东西贴到了他的发上,轻轻地,庄子卿不知道是什么,耳边就有人模模糊糊地在问:要是他被占便宜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

  陶星落就是脱了衣裳了,他也不信她会真正占他的便宜。

  至于别人,陶星落又怎么可能让别人占他便宜?

  他说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说了一些话。

  口舌似乎有些木。

  什么在靠近,他晕晕的看不见,却能预感到可能发生什么,呼吸忍不住就顿了一下。

  随即凛冽的香气钻了进来,靠着他的唇舌的气息,瞬间如一场大火烧遍了全身,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怦然心动,明明彼时毫无知觉,明明现在依然不曾察觉,却落地生根,渐渐长成不可撼动的唯一。

  香气渐渐消散在唇齿鼻尖,却蔓延到了更深处的梦境。

  “乔乔。”谁在远处呼唤同伴。

  “哎。”

  少女答应着,小跑着转了弯,恰恰就在拐角处,她低着头,毫无防备地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就看向了他,目不转睛过后,忽然就笑了:“诶,你真好看诶。”

  这是穿着短裙的少女。

  还有许多其他模样的她。

  长发,短发,娇俏,忧郁,古装,现代。

  甚至连她的容貌都在变化,唯一不变的只有她的眼睛,第一眼的繁星灿烂,低斟浅笑间的星光流转,一生一世就可以这样轻巧度过。

  他从认识她,到不认识她,再到认识,不认识,如此循环,岁月荒颓。

  最终,一身黑衣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他掀开了她是面纱,露出了原本的容色,笑语嫣然。

  这本来就是她啊。

  一个心底的声音似乎在这么对着他说。

  梦境里世界颠倒之中似乎向他展露了某个真相,整个人的思绪似乎都被放松了许多,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亲吻上了她的唇。

  沉沦,放纵。

  一夜绮思。

  醒来的庄子卿因宿醉而头痛,只隐约记得一个女子的相貌,随之看见了床头了琉璃灯,手伸出去的瞬间,他有一瞬间的晃神,随即就忘记了。

  就那么一个影子,作为一个有甜冷香的旖旎美梦而存在。

  反正不可能是陶星落。

  ——

  十年以后,洛风华看着庄子卿问:“你喜欢陶星落吗?”

  庄子卿一直告诉自己,他不喜欢的。

  郎心似铁,岂因那些小小的执着就可以改变。

  庄子卿的手垂下,重新攒了些力气才握住了手里的琉璃灯,他的生命如此清晰的从他身上离去,让他感受得如此分明,可随着生命的流逝,另外一些力量和记忆却回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的分明还是洛风华,可不知怎么就淡了许多。

  他问:“你过得好吗?”

  洛风华有些愣。

  他就先笑了。

  这个世界的女主,又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呢?

  洛风华很认真道:“知道你病重,我就一直不怎么好。”事实上,为了从外地赶回来,她已经三天没合过眼了,朦朦胧胧地从来没能真正睡着过。

  看着洛风华眼底发青的阴影,本来可以抽象为一个符号的人又血肉分明了一点,她的情感在此,对他的用心不是假的。

  庄子卿手里的东西已经要握不住了,他费力地攥紧了,道:“你会很好的,”他顿了顿,提了最后一口气,语气温柔愧疚:“乔乔已经等了我太久……”

  最后一丝生命力被抽走,他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洛风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瞬间泪流满面。

  庄子卿想,纵使下一世,相逢还是不能相识,但还是毕竟能相遇。

  就像这一世他街头看见陶星落微妙的熟悉,就像手持红梅上门拜访的陶星落,在看见他那一刻,忽然就温软的眼神。

  她咬着字,对他说:

  青青子卿,悠悠我心。

  ——

  陶星落看着面前虚拟屏幕上的庄子卿,这是她死讯传到庄子卿耳朵里的时候,庄子卿正在整理文书,面容明明好看得像个女孩子,态度却冷得很,一句“知道了”就随意打发了。

  陶星落对此毫不意外,屏幕一划,转到了那年的除夕,庄子卿裹了衣裳,在不知为何就在外头站了一夜,天亮的那一刻,霜雪在他的睫毛凝结成冰。

  她和他相处的真的不多,她就是把整个人都押在秤上,在他心里又能值当几斤几两?

  何况美人心思从来善变,她又能从何揣度呢?

  陶星落在庄子卿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道:“系统,你说他有没有那么一刻,对我是动心的呢?”

  系统顿了一秒,道:“根据人类情感分析……”

  “打住。”陶星落知道系统一旦开始分析那就没完没了了,可是她要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理论做什么?庄子卿一看就是不大适用的模样。

  而且,话问出口了,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答,她就不想知道了。

  陶星落兴致缺缺地又划了一下屏幕,于是就转到了任务界面。

  系统转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它的结论——权衡之下,陶星落也未必想听到了:“宿主大大,这是要走了吗?”

  “嗯。”

  “滴,系统ZK3100为您服务,请确认您的权限,滴,正在打开任务,嘀,嘀,嘀,倒数三秒,即将进入下一个平行世界——”

  “警告!警告!由于宿主上一个世界擅用能量体系,已被星际穿越管理系统监测,即将开启惩罚模式!惩罚模式将在三秒后开启,宿主将被封闭记忆——”

  “!”

  “……我……去……” 妃诚勿扰:妖孽王爷,咱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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