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宗越真的从未见过这样自觉又镇定的囚犯,从容到让人感觉她有些憨傻。他让她在一张圈椅上落座,下一刻,她苍白脸庞上的疲惫还未褪去,就已经扶着肚子问他能否尽快安排午膳。
俞宗越的表情就好像是听她说了一个笑话,匪夷所思道:“娘子以为我是请你来做客的?”
孟慎一张小脸白惨惨的,嘴角却还噙着笑,“对不住,倘若大人是想饿死我,大可不必给我饭吃。但我以为那样的死相很不好看,是以想同大人商量,请大人另作打算。”
俞宗越目光深沉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奇怪道:“娘子不怕死?”
孟慎扬了扬眉,语气有些挑衅,“怕不怕,大人难道就此放了我?”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俞宗越也觉得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蠢得要命,一时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只好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转身出屋。
孟慎轻轻细细的声音还从身后追上来,“一点清粥小菜就好。颠簸一路,我暂时不想沾染荤腥。”
这位孟九娘子真是自来熟到见鬼。俞宗越忍不住骂了一句,故意违背她的心意,令厨房将午膳置办得极其丰盛,鸡鸭鱼肉,各种烹调,就是不准上一道素菜。
满以为这样孟慎就会生气,怎知她到了饭桌上也只是含笑夸赞一句,“主人家真是客气,我并不是前来做客的,何必这么铺张。”一眼扫过菜肴,又对一旁上菜的丫鬟温声道:“我不喜欢葱蒜的味道,请你去倒一碟白糖来。”完全是吩咐的语气,自在得仿佛是在自己家里。
丫鬟不知道她的囚犯身份,只当她是主子盛情宴请的客人,忙点头去了。
俞宗越于是便见孟慎夹了一块烤鸭,将又酥又脆的鸭皮蘸白糖慢慢享用,他越看越气结,看她愉悦的神色,哪里有一点反胃勉强的样子?想来所谓“不想沾染荤腥”完全是诈他的话。
孟慎直到吃完这一块烤鸭,才抬眼望向他,装作这时才发觉他还站着的样子,惊呼道:“大人怎么不坐?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今日情况特殊,大人不必拘泥。”
俞宗越磨了磨后槽牙,忍着气大马金刀地坐下了。他其实早也饿了,坐下后便不再搭理孟慎,风卷残云一般地动筷子。
孟慎先他一刻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老老实实地坐着等他。
俞宗越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斜睇了她一眼,哼哼道:“娘子喜欢看男人吃饭?”他不怀好意地咬重了男人两个字。
孟慎愣了愣,随即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不良于行就是容易被人误会,也怪大人没办法把我的轮椅带出来。”
俞宗越噎了一下,方才竟忘了她是个残废。他喝了口汤将拥挤在喉间的米饭送下去,若有所思,良久才又开口问道:“说说罢,你方才是怎样看穿我的。”
孟慎讶然,“食不言,大人要在用膳时听我说?”
俞宗越恶意地嘬了嘬筷子头,坏笑道:“待会儿要办正事,怕娘子分不了心。”
“好罢!”孟慎从善如流,“其实不难看穿。你虽然故作老态,脸上也戴了面具,但是我看你的手还很年轻有力,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左手手心还有一道旧伤痕,伤痕的位置太刁钻,你若没有自残的毛病,我猜想你就是曾经用手握过刀刃。还有你的兰花指,太生硬,其实不是所有的公公都拈兰花指的,你若学不像,干脆不要学,实在违和的紧。当然,你若非要拈兰花指,那还要勤加练习。”
俞宗越咬牙插嘴,“你当我愿意拈兰花指?”
孟慎没接话,继续道:“再来是大人的鞋。”
“鞋?”俞宗越下意识往身下瞥了一眼。
“我问大人原本在何处当差,你说在长乐宫。但我看你右脚的鞋面上沾了一点……”她顿了顿,斟酌道:“一点可疑的东西,而那东西绝不可能会出现在长乐宫。因此可以看出你说谎了。”
“可疑的东西?”俞宗越又看了看自己的鞋面,灰扑扑的,没能看出个所以然,“什么?”
孟慎犹豫道:“马粪。大人的鞋面上沾了一点马粪,想必是大人事必躬亲,打扫马圈时不小心沾上的。”
谜底揭晓,俞宗越食欲全无,简直怀疑她是故意要倒自己的胃口,但毕竟是他让她说的,她开口前还曾好心提醒过“食不言”。但比起追究她,他更加好奇的是,“娘子还认识马粪?”
孟慎点头,告诉他,“我们孟家的娘子都曾习得马术。”
原来是这样。俞宗越点点头,撂下筷子,站起身:“走罢!”
孟慎自然是走不动的,任他重新将自己扛到肩上,“大人,最好路途不长,否则我恐怕真的忍不住要吐在你身上。”
俞宗越哼笑道:“放心,就在这院里。”又故意问她:“刑房,怕不怕?”
孟慎还是那句话来堵他,“怕不怕,难道大人可以放我走么?”
真是死鸭子嘴硬。俞宗越轻哼一声,有些可惜这时候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像她表现得这样不怕死。
刑房果然是在院子里,更确切的说,是在院子底下。
一间地牢,潮湿,昏暗,不流通的空气里尽是腐朽的味道。孟慎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俞宗越没有错过她神情的变化,终于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怕了?”他轻轻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地牢墙面上挂着的一排刑具。
这些孟慎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它们千奇百怪各式各样,却是一样的冰冷血腥,残酷无情。
孟慎倒抽了一口凉气,腐朽的气息和恐惧都让她反胃。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说道:“大人这样招呼客人,未免有失礼数。”
俞宗越挑眉嗤笑道:“你真以为自己是做客来了?”
“就算不是,也恳请大人怜惜。”孟慎道:“大人若非要我的命不可,我收回原话,宁愿饿死。”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