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屋里熟知内情的三个人听来其实有些意外。此事一出,谁不怀疑孟家为自保特别丢出一枚棋子,但孟将军此时非但不置身事外自证清白,反而主动牵扯其中,如若审案期间人犯出了什么差池,难道他不怕坐实通敌的罪名么?还是他想反其道而行之?
皇帝心思一转,立刻答应道:“准!只是战事迫在眉睫,不容将军在人犯上多耽误时间。”
“无妨。不过一两日而已,不会贻误军机。”孟将军说完,即刻教取了堪舆图,右手推开,两手指定边境梁县。
“郴州梁县与大魏接壤,先帝在时,为防今日战事,早将梁县土地划分给郴州军汉,因此梁县百姓,大多善战。”孟将军分析道:“虽然兵力不敌大魏,但是借着多伦河和凌兰山山势,守城十日不成问题。在此期间,京城征调郴州军支援梁县,同时派出几支郴州军队有序撤出梁、吴林、杭、沂四县的老弱妇孺。”
孟将军一面说,手指一面将梁县附近的几个县城圈了出来。
几个人围在孟将军身边听他部署,闻言都面露不解。
殷公公忍不住道:“听将军的意思,这几处也会沦陷?”
孟将军颔首。
皇帝蹙眉道:“我大昭士兵骁勇善战,不至于沦陷得这么快。”
孟将军解释道:“大昭士兵骁勇不假,但大魏士兵有备而来,倘若负隅顽抗,郴州军一定损伤惨重,几年都难以恢复元气。因此臣以为,郴州军不必死战,护送百姓到州府以后,士兵可陆续退出沂县以外的战场,固守沂县,等待我军救援。”
“这不等同弃城逃跑?恐怕郴州军士气唱衰,反而助长了大魏威风。”陆垚虽然明白孟将军的意思,却还有些不认同。
“行军当如水曲达,劣势下保存实力要紧。”孟将军道:“不过陆指挥使此话不无道理,郴州军不曾和我并肩作战过,想来是缺少默契,我会先命几个部下快马前往战场便宜行事。只要郴州军坚守两三月,我军一到,丢掉的城池自可陆续收复。”
众人面上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叹服。
陆垚久久注视着孟将军,若非立场不合,他简直要拍手称赞,从知悉此事到现在不到半日时间,孟将军就已经想好对策,实在是天纵将才。
相比陆垚,皇帝的心情就要复杂许多,想到眼前这位大昭战神慷慨陈词下的不臣之心,他几乎要咬碎银牙。饶是如此,皇帝还得满口称赞,取过虎符,慎重地放入孟将军掌心,感慨道:“果然我大昭兵符,非爱卿不能托付啊!”长叹一声,也不能抒发心头郁结,只虚伪道:“只是要委屈爱卿负伤奔赴前线了。爱卿放心,朕会命两名御医随行,务必要让爱卿到达沂县前康复。”
其实孟家军中也有军医,但皇帝要施恩,孟将军也就不再推辞,耐心坐着等候他的下文。若只是商讨战事,没必要请七十四岁的李老尚书旁听。
李老尚书此时心里也正琢磨,打仗的事情,不知道皇帝喊他一个司刑狱的文官来作甚?
正犯嘀咕,便听上头皇帝点名了,“李老,姚郎中一案可有结果了?”
李老尚书颤巍巍起身,拱一拱手,恭敬道:“是有一个姓韩的小子来自首,但臣谨记圣谕,审案要慎之又慎,因此还在刑讯案犯,力求顺藤摸瓜将案犯背后的势力一举拔除。”
皇帝轻咳一声,道:“刑部审理多日,那案犯可曾供出旁人?”
李老尚书将脑袋埋在拱起的大袖底下,羞惭道:“不曾。”
皇帝沉吟道:“既如此,想来是那案犯一人所为,无须再审了,先行收监,待秋后问斩,以告慰姚郎中英灵。”话毕,转向孟将军问道:“爱卿以为如何?”
孟将军算是听明白皇帝的言下之意了:现在杀姚存志的犯人也定罪了,你们还有啥要求啥不满吗?老老实实安安心心打仗去罢!
真是厚颜无耻。孟将军表面一派春风和煦,感激道:“多谢圣上牵挂,存志在天有灵,一定感激涕零。”
不等皇帝表态,孟将军话锋一转,“然臣以为,案犯自首的供词疑点颇多,或许隐有冤情,此时结案为时过早,还是请李老多费心力,再审一审罢!”韩铮其人,孟将军是下定决心要保全的。
皇帝听他不买账,虽然有些气堵,但也不至于发作,从善如流道:“爱卿思虑周全,那李老就多费心罢!”
李老尚书躬身答应:“是。”其实脑筋还有点不清醒,说审案要慎重的是皇帝,说要尽快定案的是皇帝,说要再审的还是皇帝,这位变脸的速度赶得上川剧了……
倒是闻阁老轻轻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孟将军一眼。
时间倒转回闻阁老出门以前。
段小野从闻阁老胡同前经过,不知道什么心理作祟,又悄悄地绕回到后门,环顾四下里无人,轻盈地偷摸翻进了院墙。才落定,却就听见一声喝问:“什么人?”
段小野用舌头顶了顶腮,抬头正对上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二十出头,瘦脸庞,一身短打,正蹲着用一把小花锄除草。
原来是个花农。段小野将拐杖别到身后,挠了挠背,不怀好意地笑了。
前厅里,俞宗越正向闻家父子细陈今日之事。
“原本说孟家谋逆,孟家军暴动,指挥使点齐三百锦衣卫正要出城压制,谁知临出衙门,又有一个小太监前来禀报大魏奸细一事。指挥使当即赶马回宫面圣,我现在只怕……”话说到这里,像是黏而不断的拔丝。俞宗越瞥了眼正闭目养神的闻阁老,又似笑非笑地看向闻致远,没在继续往下说。
闻致远自然意会。出了大魏奸细一事,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想必皇帝又要重新倚重孟将军,那么找寻孟家九娘一事就又紧迫起来了。承办此事的陆指挥使压力不小,而好巧不巧,那位各方都想要找到的孟九娘子现下正在他闻家后宅。
俞宗越话里有保留,概因此事他还瞒着父亲。闻致远噙着笑,朝俞宗越举了举茶盏,揶揄道:“俞四爷受累。”
俞宗越看穿他是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忍不住嗤笑一声。
“四爷。”闻阁老突然开口道。
俞宗越震了震,忙笑道:“宗越担不起阁老这一声四爷,折煞小的了。”
闻阁老慢慢睁开眼睛,淡淡道:“致远任性妄为,给锦衣卫添麻烦了。”
“这……”俞宗越犹豫地看了看闻阁老,又看了看闻致远。后者只是朝他挑了挑眉。
俞宗越顿时明了,失笑道:“阁老耳聪目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老。”
“孩子大了,自己主意不小。”闻阁老轻哼一声,抬起一只手掌。闻致远忙陪着笑脸捧过一盏茶来。
闻阁老轻呷了一口茶,才道:“你后院的事情,我从来不管不问,但是孟家人心眼多,恐怕你拿捏不住。”
闻致远想到后院的孟慎岂止是能够用一个心眼多概括的?忍不住笑笑。
俞宗越见了一噎,继而抚掌笑道:“看闻公子笑得这般春风得意,想来已经胸有成竹了。”
闻阁老轻嗤道:“他想得美,且有一段日子煎熬。”
闻致远拿扇子尖在鼻头轻轻挠了挠,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当是逗趣的。”
俞宗越嫌恶地皱了皱鼻头,觉得他怪恶心的。
闻阁老嗤笑道:“出了这等事情,想来孟九娘子的性命是无忧了,你且想个法子把人送回去罢!以免锦衣卫难为。”
闻致远这下毫不犹豫地应了声是。
正说到这里,管家匆匆来禀:“阁老,宫里来人了,圣上召见阁老。”
闻致远挑眉,玩笑道:“这时候?总不会是我私藏孟小娘子的事情发了罢?”
闻阁老淡淡道:“想来是要商议大魏奸细的事情。管家,扶我去更衣。”说着,双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撑了撑,颤巍巍地站起来。闻致远连忙伸手搀扶,管家上来搀住了另一边。
“宗越在此稍候,我去同她商量一下再来。”闻致远低声道,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俞宗越颔首,目送两个人夹着闻阁老的背影离去,收回视线时,不经意间扫到一个小花农勤勤恳恳忙碌的身影,他原本不以为意,但突然目光一凝。
段小野面对着一丛娇花,装模作样地锄了几下地,其实心思全在大厅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直到听见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远了,他才勉强定了定心神,低头一看,刨伤了几株花根。
“罪过罪过。”段小野小声嘟囔,也不嫌脏,直接用双手拢了拢土,掩埋罪证。
段小野方才偷听的有限,现在在老实待在原地和偷偷跟上闻致远之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选择了后者,于是段小花农起身,拍了拍手上身上沾到的泥土,跺了跺鞋子,拎着小花锄,垂着脑袋从大厅门前绕过。经过时,他偷偷瞥了眼厅内的情景,只见他俞四哥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饮茶,似乎对院子里的人事物都毫不在意。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