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靖德皇帝以董妃要请孟九娘子共赏兰花宴为由掩盖了孟慎被劫失踪无法回府治疗伤腿的事实,这虽然是一个谎言,但倒不全是假话,至少御花园里的兰花开得确实不错,任世人如何虚伪造作,它自秉承它植物的本性,真实热烈地盛放着。
靖德皇帝原想在御花园里召见孟家几个爷们,但转念一想,孟九娘子尚且伤重得下不了床,自己这边厢领人逛园子确有些不太合适,因此一摆手,还是定在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君臣彼此假意虚与委蛇过后,皇帝面对孟三老爷越来越不安的神情,缓缓道出孟慎被大魏奸细劫持受伤一事。
孟三老爷早在他尊口慢慢吐出“孟九娘子”这四个字时就顾不上礼仪,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龙颜。
皇帝有些不悦地吸了吸鼻子,到底忍住不发作,徐徐将他和孟慎达成一致的前因后果说完。
孟三老爷在听到“一剑刺中孟九娘子”时,眼睛攸地红了,掩在大袖下的双手死死捏紧。
末了,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自责道:“这事须得怪朕,朕没想到大魏奸细用心如此险恶,竟妄想用孟九娘子的安危来离间我们君臣情谊,若非九娘子吉人天相,锦衣卫救护及时,就真遂了大魏奸细的意了,届时,纵使孟三老爷你为家国大义不怪罪朕,朕也无面目再见你孟家诸位了。”
孟三老爷两腮微微鼓了鼓,他并不知晓事情真相,但这番话听起来就不入耳,好歹都教皇帝一个人说了,难道他此时真能够不顾及家国大义,像一个普通父亲一样对皇帝挥拳头吗?
孟尚书侧了侧身,轻声提醒道:“老三。”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波澜。
孟三老爷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紧咬的牙关终于松了,声音硬邦邦道:“圣上言重了,九娘……”他停顿了一下,胸臆间那股浊气如有实质,化作向上攀附的藤蔓,爬上他的喉咙,最后死死扼住。他艰难地说完后面的话:“九娘若遭遇不测,也是她的命数,孟三不敢怪罪任何人。”
皇帝眼瞅着他的神情并不如何情愿,知道他是言不由衷,倒也不见怪,总之自己面上过得去就行,不能强求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在这个时候还对自己感恩戴德。皇帝又扫了眼孟尚书和孟将军。
孟尚书沉着脸,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这个老狐狸心思总是难以琢磨。
孟将军却有几分火气,将茶盏放回小案的动作很有些不知轻重,发出“铮”的一声响,“三哥你放心,我一定痛打大魏军,为小九报仇。”
孟三老爷沉默地颔首。
皇帝彻底满意了,眼下的情形恰好合乎他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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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慎不知道御书房里的情况,但也能想象几分,因此并不好奇。她在同画师描绘完俞宗越当日劫走她的老太监扮相后,就打叠起精神应对孟府一干泪水涟涟的女眷。
知晓皇帝今日传召孟家女眷进宫探望,孟慎早有先见之明,特意起了个大早,让宫人为她点了些胭脂,以免脸色太过难看,吓着了自家娘亲,但就眼前的形势看来,此着实在收效甚微。
程氏坐在她床榻边,几乎哭湿一条手帕,抽噎道:“我就说今早起来眼皮直跳,不一会儿传来圣上口谕,召我们进宫,我就猜是你出事了,进宫一看,果不其然。”
同来的大伯母韩氏和二伯母李氏陪在一旁抹泪。
李氏不住地用手帕擦拭眼角,一边道:“悦儿今日得知我进宫来看你,还一直吵嚷着要跟来,不肯她还同我置气,得亏她没有来,不然不知得哭成什么样子。”
韩氏则哭:“小九和我的六娘一样命苦。”
孟慎只觉得四面都是呜呜的哭声,实在有些头疼,她安抚得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劝道:“娘,伯母,不要再哭啦!我只是受了点伤,过一两个月也就好了。”
程氏一双秀气的柳眉登时倒竖起来,“这也叫一点伤?这伤口但凡再偏上几分,你今日就不能躺在这里同娘说话了。再者你这伤就算好了也要留疤,这一生都跟着你。”她越说越气,忍不住要去扒孟慎的寝衣,看她被缝合起来的狰狞伤口,流泪道:“这伤这么丑,以后可怎么办?”
孟慎抬手抹去她止不住的眼泪,陪着笑脸道:“这有什么?谁还能看见了?再说四叔身上的伤也不少,世人不都敬仰他,谁说他一句不好?”
程氏心头蹿起一股子火气,若不是孟慎现下十分虚弱,她真要拿手掐她。
韩氏也听不过去,板起脸抢先教训道:“四叔行军打仗,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与他相提并论?你还小不省得,日后说了亲事……”
孟慎直直望着她的目光太过澄澈干净,韩氏噎了噎,将不好当着黄花大闺女面说的话咽了回去,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含糊其辞道:“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孟慎其实不小了,闻弦歌而知雅意,即使暂时没有什么嫁人的心思,面上也不免微微发烫。
大家短暂地尴尬了几息,默契地不再提这话。
李氏揩净眼泪,叹气道:“我看小九今年犯太岁,先是闺房走水,如今连在皇宫里都能受伤,还是请人来家里做一场法事消灾为好。”
董妃在旁边陪坐,这和谐的亲情好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排除在外,一直找不到插话的时机,此时敏感地捕捉到这一句“在宫里都能受伤”,立刻精神一振,端着笑道:“这的确是宫里侍卫保护不力,谁能想到大魏奸细胆大包天,居然潜进皇宫来绑架九娘子?三位夫人放行,本宫已严惩过宫人,圣上也命锦衣卫严查此事,相信不日就能给九娘子一个交代。”
她一开口就认下不是,孟家三位夫人还能再说什么?
虽然程氏早就因为兰花宴一事对董妃心有不满,此刻顾忌她的身份也只能委屈地应是,想了想又请求道:“民妇知娘娘爱护慎儿,但她如今伤势严重,民妇心中着实放心不下,还请娘娘代为向圣上陈情,准许慎儿回府养伤。”
董妃心想趁此时机将孟慎送回去也无不可,当下干脆应承下来,自去向皇帝请示。
皇帝所思所想同董妃相去不远,立刻允了,特别吩咐宫人们备一辆舒适的马车送孟慎出宫。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