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晨曦初绽,天刚破晓。
郴州梁县的百姓们在鸡鸣声里陆续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平凡的重复的一天。但从第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射向城墙上士兵的那一刻起,梁县长久以来的平静被撕破了。
大魏士兵沉默的,迅速有序地涉过分界河,在尚未明朗的昏沉天色掩映下无声杀来。
梁县守军探得的军情还未送往郴州,京城这边,孟将军派遣的以韩勇为首的四名得力部下已经带着大昭战神的部署赶往郴州梁县。
战场远在数千里以外,京城百姓们不曾听到半点风声,依然盲目乐观地开启了崭新的一天,他们在街头巷尾热烈地讨论着城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杀害姚郎中的凶手已经投案自首了。”
“从西三里河打捞出了一颗头颅。”
“听说昨天从孟府押出了一个刺客。”
“正东坊河水巷昨儿有一户人家走水,你们猜怎么着?邻居救火的时候发现了一具女尸!”
只言片语从孟三老爷掀起的一角车帘送入马车里。
“这几日京城太不平静,各种消息鼎沸。”孟三老爷把眼向外张了张,随即放下车帘坐正了身体,叹息道:“圣上今日不仅召见我们,还教府上的女眷一同觐见。不怕大哥笑话我经不起事,出门到现在,我这心里直泛一阵冷意,只怕是慎儿出了什么差池。”
同乘的还有孟尚书和孟将军。
孟尚书尚未开口。孟将军已抢先道:“三哥莫要胡思乱想,我昨天向圣上问起小九时,圣上只道是想再留小九在宫里多住几日,并允诺会在七月十六前将人送回府里。如今大魏战事一起,但凡圣上还没有昏聩过头,这时候像供奉菩萨似的供着小九还来不及,总不至于再难为她。”
“希望如此!或许圣上今日传我进宫,是因发现了我的真才实学,想要赏我个一官半职罢!”孟三老爷强作笑容,心情并没有因为弟弟的开解而松快。
孟尚书一路沉默地听着。自姚志存遇害,孟愔精神崩溃以来,他的精神似乎也大不如前,话语比从前少了许多。
他静默良久,终于道:“小九此番实在冒险,等他日从宫里脱身,我们这些长辈擦亮眼睛为她觅一个好夫婿罢!这样好的孩子,不该让她再趟这趟浑水了。”
“大哥!”深谙他性格的孟三老爷和孟将军都吃了一惊。
孟三老爷面上微微泛起一丝红色,压低声音道:“大哥,我并不是在埋怨。”
孟尚书微微颔首,示意他放轻松,“我明白,我也为人父亲。”
孟三老爷和孟将军知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背后负重多少,但依然不敢猜测他上一句话背后的意思,一时间都沉默的不再接话,纷纷别过头去,一个把视线投向车帘上的团花纹,另一个伸手偷偷摸向小几上摆着的肉脯。
孟尚书对自家四弟偷偷摸摸的举动视而不见,缓缓将脊背靠上车壁,在马车行进声里回想起那日敬亭自庆长春回来后无言地跪在他面前。那孩子背挺得笔直,脸庞坚毅,肖似母亲的薄唇轻轻翕动了几下,似乎在为如何称呼为难,但最后还是恭敬地唤了一声“老爷”。这一声好似一柄薄而锋利的匕首,刹那间刺入他心口。他也只能沉着的不露出一点异样神色的听完那孩子说的话,再叮嘱他暂且莫要声张,先将四公子请来说话。
孟尚书有些疲惫地合了合眼睛,突然开口道:“我适才所言,你们多上心,非但是小九,小八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你们若是看到合适的,尽可以给她们张罗。”
孟三老爷猛地转过头来,孟将军咬在嘴边的肉脯“啪”的一声掉到身上。
孟三老爷犹豫了一下,小心问道:“大哥此话何解?”怎的有种家里大祸临头,尽早将女儿们发嫁出去以免被殃及的感觉?“今日进宫,还是凶多吉少罢?再加一个二哥,几乎就把孟家一网打尽了。”
孟将军顺着三哥的思路想下去,胡乱猜测道:“莫非是徐清秋的布局暴露了?”
孟尚书越听,面色越古怪,瞪了他们一眼,怪道:“你们胡沁什么?”
孟将军观察他这形容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松了一口气道:“倒要问问大哥你,平白操心起两个侄女的亲事,好不吓人。”
孟尚书轻哼一声,道:“我知你们背后都在为敬亭六娘抱不平,觉得我不能算是一个好父亲。”
孟三老爷眼神飘忽,默了默鼻梁,不甚可信道:“哪有这回事?”
孟尚书睇着他,冷哼道:“你们说的不错。我至今不敢向夫人坦诚敬亭的事情,就怕她年过半百一时间承受不住。想我孟敦这半生,敢说上无愧于先帝,下无愧于郑公,却实在愧对我这一双儿女。六娘近来因为姚存志的死精神恍惚,夫人也整日陪她落泪,我看在眼里,心里愈发自责。若非我,六娘何至于此?我不免又想,若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们兄弟三个也切身经历我的苦痛,更是我之大过了。”
孟尚书长兄如父,在三个弟弟面前一向沉着自持,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孟三老爷现下听着,心里也不免泛起酸楚,低声劝慰道:“大哥莫要这样说,当初姚存志求娶小六,我们也未看出他败絮其中。再者,凡事都是哥几个自己选择的,没道理你如今将责任一肩担下。”
孟将军附和道:“三哥说的是。”
孟尚书却挑起一侧眉毛,神情并不见得如何失落自责,反而笑道:“你们两个说话,倒像是在宽慰我?”
他这番转变尤其快,孟三老爷和孟将军都有些迷糊了。
孟三老爷皱眉道:“大哥又说自责,又是认错。”
孟尚书颔首道:“那是不假,但我言下之意,这桩十余年的公案也该有个了结了,旧事旧人,不该再把小辈牵扯进来。”
孟三老爷精神一振,“大哥,你有把握?”
孟尚书自矜地笑笑,目光似乎透过车帘落在更远的地方,悠悠叹道:“新年新气象啊。”
孟三老爷和孟将军静静等了许久都未等来他的下文,心知今日是打探不出来了,只得作罢,同时在心里默默计算,此时距离新年,还有五个月。
孟将军照常靠回车壁,拈一片肉脯慢慢吃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兴致勃勃道:“若是给小九说亲,我这里倒有一个好人选。徐衡徐清秋,你们觉得如何?丰神俊朗又富有才情,我看他和小九很般配。三哥,你以为呢?”
孟三老爷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我以为不般配。那徐郎中心眼多似莲蓬,我们慎儿拿捏不住他。”
孟将军嘴里啧啧有声,颇为遗憾道:“我看他很不错。”
孟尚书闻言接过话道:“说起徐郎中,你昨儿跟着殷正去东厂审案,那名大魏汉子如何了?”
孟将军神情黯淡下来,摇头道:“不太好,怕还有几日要熬,每日数十双眼睛盯着他,又日夜换岗,连死也不容易。”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