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炎得罪的是皇帝,那么除非皇帝本人回心转意赦免他,否则谁也无能为力。偏偏傅炎这个老顽固全无用处,他在礼部的缺立刻就有人补上了,是个姓徐的年轻人。孟尚书在衙门里见过他几次,这年轻人温文尔雅、待人接物都很和气。这样一来,更加没有人会想起身陷牢狱可怜的老阿呆了。
孟尚书在家里和兄弟们商量,怎么把傅炎从诏狱里救出来。上奏疏给皇帝指责他做错事了,当然不可行,根本就是送死去,摘了官帽子的惩罚都还是轻的。说不得,这件事只好偷偷摸摸的进行。
孟二老爷握成拳头的右手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敲,决断道:“多送一点钱给锦衣卫,让他们悄悄地把傅炎偷出来。”他冷笑一声,“反正这类事他们也做的不少了,趁手。”
于是就找人接洽,计划找的人在锦衣卫里也颇有地位。锦衣卫指挥使陆垚以下有十四千户,彼此称兄道弟。孟二老爷要找的这位排行第六,人称段六爷。其实是个瘦削的年轻人,腰间总是挎着一根木杖,三尺长,一寸宽。
段六爷现在正在西长安街上的一家小酒馆里喝酒。他喝酒的时候,一只手也总是按在腰间的长杖上,时刻警惕着。他自斟自饮,一双不带情绪的冷漠眼睛不时地向门外一瞥。
酒馆的布招下突然站了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段六爷一怔,认出他是今年回京途中同船的客人,姓徐名衡,字清秋,他的底细他已经摸透了。倒是那个聪慧机灵的女孩子后来没再遇见,就像一滴水落进在大海里,无迹可寻,段六爷引以为憾。他饮尽一杯酒,将杯底朝徐清秋亮了亮。
徐清秋于是走进来,站在了小桌旁边。
段六爷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下,说道:“请,请坐。”又用这只手给他拿杯子倒酒,另一只手当然还是牢牢握着那根长杖。
“我喝酒从来只喝酒,徐郎中要不要来点下酒的小菜?”段六爷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语气也没有起伏。
徐清秋笑道:“六爷不必招呼我,只喝酒就很好了。”
一声徐郎中,一声六爷。彼此心里都敞亮。
段六爷挑了挑眉,笑道:“好!我原本以为天下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懂喝酒的人了,却原来徐郎中也是同道中人!”
徐清秋笑道:“六爷谬赞了,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喝酒,用酒来下酒最好!”
段六爷又赞了一声好,“徐郎中喝酒的境界比我高。”
两个人满饮了一杯。
段六爷突然问道:“和徐郎中同行的那个小娘子还在不在京城?”
徐清秋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眨了眨眼,才又笑道:“不晓得,我们在东便门外就分开了。她来京城是投奔亲戚的,不知道找到没有,也可能回家乡去了。”
“哦。”段六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不说话了。两个人本来也不投机。
一连喝了两壶酒,段六爷才又开口道:“今日酒喝足了,我先走一步。”
徐清秋含笑点一点头。
段六爷叫店家来结账,趁这当儿,他斜着眼睛打量徐清秋,见他始终面带笑容不卑不亢的样子,忍不住粗声问道:“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徐清秋放下杯子,正襟危坐道:“六爷料事如神,在下确实有一件事相求。”
段六爷嗤笑一声,鼻子在空中轻轻嗅了嗅,问他:“你知不知道我在闻什么?”
徐清秋料想他不会说什么好话,但还是带笑道:“请六爷赐教。”
段六爷冷笑道:“我想闻一闻读书人拍的马屁是什么味儿,果然也是臭的,尤其你拍的马屁更加臭不可闻。”
徐清秋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六爷说笑了。”
段六爷冷哼一声,“你们读书人也真够矫情,明明自己求人办事,还要别人请你们才肯开口。说罢,什么事儿?”
徐清秋伸手从衣袖里掏出一只旧钱袋,放在桌上道:“原来的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傅炎现在被关在诏狱里,我心里很佩服他的为人,想请六爷在狱里照拂他一二,不要让他吃太多苦头。”
段六爷自然也知道老阿呆,拔掉傅炎舌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现在当着徐清秋的面,他脸上升起种神秘的讥讽神色,拿起那只钱袋掂了掂,嘲笑道:“就这么点儿?你有没有打听过,别人求我办事送我多少银子?”
徐清秋正色道:“我知道这些远远不够,那再加上我以后的俸禄。傅郎中是个刚正不阿的人,请六爷的手下不要太难为他。”
段六爷呵呵冷笑,将钱袋随手丢给一旁惶惑不安的店家,猛地把脸凑近徐清秋,狞笑道:“晚了!他现在已经被拔掉了舌头!你如果真心佩服他,我就回去看看还能不能找到那截舌头,捡来送给你瞻仰。”
他说完大笑着扬长而去,身姿矫健,当然不瘸也不拐。
徐清秋脸色惨白,突然感到胃里的酒造反似的翻涌上来,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多余的钱还给他的店家趁机将钱袋往怀里一揣,殷勤地上前帮他拍背,“诶呦!客人您还好吧?”
段六爷就住在锦衣卫旁边的西江米巷里,一扇不起眼的木门,一间斗室,一张炕,这就是威风八面的段六爷的家。
段六爷才走到西江米巷,一眼就望见自家门前站着一个锦袍玉带的中年男人。段六爷的眼睛向上翻了翻,心想今天不知道是什么鬼日子,什么人都来找他。
心里这样想,还是不敢怠慢地走上前,抱一抱拳唤道:“孟二老爷有何贵干?”
孟二老爷和段六爷从前没有过交集,但他却能一眼认出孟二老爷的身份。孟二老爷对此也不吃惊,笑着拱一拱手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是有事情求六爷帮忙。不知六爷能否抽闲聊一聊?”
段六爷呵呵一笑,伸手做请:“孟二老爷亲自过来,这个面子当然无论如何都要给的。只是寒舍简陋不便招待,我们另寻一处‘三宝殿’说话!”
古语中的“三宝殿”指的是佛、法、僧三大活动场所。而段六爷找的三宝殿也很绝妙,乃是金风玉露馨香馥郁与人分忧之所在——京城里最大的妓_院。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