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炎的那截舌头最终没有出现在徐清秋面前,它被一只四方盒子装着,盒子被一只布口袋包着,送到了傅炎面前。不知情的傅炎起先吓了一跳,后来涌起了极大的屈辱和愤怒,他知道太监们落下来的子孙根就是这样保存的,以为段六爷特意拿来羞辱他,或者段六爷根本就是来阉割他的,末了再用这盒子把他的东西盛走。
段六爷之所以用盒子装,是想显得尊重些,不是存心戏弄他。但见他怒目切齿地瞪着自己,突然也醒悟过来,不禁哈哈大笑,将腰间的长杖侧过来,威胁似的往下一压。
傅炎欲要扑过去跟他拼命,但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扑上去不过送死而已,于是死死咬牙忍住了,身体反而向角落里缩了缩。
段六爷鄙夷他没骨气,失去了猫逗引老鼠的兴致,索性把盒子往稻草堆里一丢,懒洋洋道:“放心罢!不是那话儿,是你的一截长舌头,我捡起来了。你出去以后找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没准儿还能接回去。”
傅炎呆了呆,急切的想要说话,喉间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显然在怀疑自己还能重见天日。
段六爷又摘下肩上的包袱丢给他,里面是一套干净衣裳,“换上罢!你运气好,有人花大价钱买你的命,让我把你带出去。”
傅炎想问是谁,干涸的脑袋突然又生动起来,自觉不必问了,除了孟尚书再没有别人。连忙手忙脚乱地换过衣裳,怀揣着盒子跟在段六爷身后出去。
段六爷一直把他送出东便门。城门外,孟将军陪着一辆马车在那里等候他们。
孟将军看不上段六爷,段六爷心里也清楚,两个人于是也不寒暄,只是彼此点一个头。
孟将军走到傅炎面前,用力握住了他的肩膀,用感情充沛的声调说:“傅郎中受苦了。”
傅炎摇头咧嘴,意思说这一点苦没有关系,却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低下头用衣袖擦拭眼角。
马车上早跳下来两个男孩子,一左一右地依偎在父亲身旁,哭着喊爹。傅炎嘴里含混不清地哄着,双手在他们肩头轻轻拍打,又抬头望向马车,傅太太打起车帘倚在车厢壁上泪眼婆娑。两相对望,各自点一点头,深情厚谊尽在不言中了。
孟将军道:“你们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有什么话留着慢慢说罢!”催促他们快点上路。
马车载着傅家四口离去后,段六爷突然笑道:“‘有什么话留着慢慢说’,这话倒像是我们的口吻,我们常常对诏狱里的犯人说‘有什么话留着到黄泉路上慢慢说’,哈!哈哈!”
若不是因为此次是他出面帮忙,孟将军这时候简直要把他揪过来暴打一顿。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怎知今日来找段六爷的人也不少。
一个沉默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了他身后,而段六爷一直到了西江米巷才发觉,他心里暗骂自己大意,同时回过神来请教对方的大名,一只手当然警惕地握紧了长杖,随时准备出手。
来人没有回答,沉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对段六爷现了现。
段六爷恍悟:“哦,原来是闻府的人。”不能不客气些,笑问道:“不知道是首辅大人找我,还是侍郎大人?”
来人自顾自道:“主子叫你把这封信呈给陆指挥使。”扬手,掷飞镖一般地投了一封信过来。
段六爷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分量,笑着应承道:“小事而已,段某愿为效劳。”
来人又道:“还要从你手里买一个人的命。”
“哦?”段六爷挑了挑眉,“谁的命?”其实心里已经有数了。
“傅炎的命。”来人冷笑了一声,“听说他的舌头已经被你们拔掉了,正巧可以伪装成是咬舌自尽。”
段六爷满口答应,心里却嗤笑一声:自尽?未免太看不起锦衣卫了。诏狱里的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也是不容易的。
闻家果然大方,来人留下的钱袋里足足有一千两银票。
段六爷靠傅炎两天里就发了两笔横财,心里自然十分快活,但钱在他身上,就好像有虱子在咬他的肉一样,立刻就要把钱花出去才舒坦。段六爷决定喝一壶花酒去,至于傅炎的尸首,随便在诏狱里找一个犯人顶替便是。
文香阁的姑娘很多,段六爷揣着大把的钱当然不会亏待自己,他挑了两个最漂亮的姑娘共度良宵,一直到第三天早上才扎着裤腰带离开。这时候他的口袋已经比他的脸还要干净了。
街面上的摊子都摆出来了,段六爷经过一个猪肉铺子,钩子上勾着几块五花肉,案上一个闭着眼睛的猪头,旁边摆着舌头、猪腰子、猪肺……段六爷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教卖肉的屠夫割了一小块猪舌,提着去了南薰坊珐琅胡同。
徐清秋就在这三四天里迅速的消瘦下去,脸色苍白,脸颊凹陷,他吃不进东西,吃了也总要吐出来。宋琼枝急的没法子,突然想起在杭州府的时候,孟九煮过一碗山药粥,公子吃着很喜欢,于是也试着熬了一锅。徐清秋不忍看她白忙一场,配合的喝了一口,还是作呕,勉强压下了,只是连连摆手。
宋琼枝急得直掉眼泪,“那天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徐清秋疲惫地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当然不能向她说起傅炎的舌头。
突听有人在窗外嗤笑一声,宋琼枝吃了一惊,转头看时更是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居然是当初同船的那个姓段的。
“你怎么进来的?”宋琼枝喝问道,竟是愤怒盖过了恐慌。
徐清秋忙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出去。宋琼枝端着山药粥不情不愿地走了。
段六爷吸了吸鼻子,问道:“这粥好香。拿什么熬的?”
徐清秋虚弱但不失礼貌地带笑回答他:“用山药熬得。六爷用过早饭没有?琼枝给六爷盛一碗来。”
宋琼枝轻轻哼了一声,只当没有听见。段六爷道:“我自个儿亲自去罢!这丫头恨我,保不准往粥里下什么药。”又向瞪着他的琼枝道:“也不劳你带路,我自己循着香味去。”
徐清秋微笑道:“六爷自便。”
段六爷气恼他病的要死了还保持着这样虚伪的礼貌,于是扬手把自己带来的礼物丢过去,正落在床头的矮凳上。他恶意地笑道:“喏,那天说要带给你瞻仰的,回去以后找了找,还在,今天就给你带过来了!”
徐清秋瞪着矮凳上那块猩红色的软肉,体内气血翻涌,一时间支撑不住两眼一闭晕过去了。
宋琼枝惊叫着扑上去呼唤他。
段六爷哈哈大笑,“读书人的胆子就是小,逗你玩儿的,可别真死了!哈!哈哈!”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