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将军这团火一直烧到姚家门前。姚家是小户人家,人口简单。门房上的老头子原本姓金,他七岁的时候家乡闹饥荒,家里人全饿死了,只有他一个人逃难出来,在街上的泔水桶里捞东西吃。有天姚老太爷经过看见,觉得可怜,就把他领回了家,他因此也改姓姚,老太爷给他取名叫姚足,大概是希望他从此不饿肚子。那时候姚家富裕,姚足跟着姚家的公子们同吃同住确实是过了几天好日子,只是后来姚老太爷被召到仙班去了,姚足就被赶来看大门。姚足在姚家待了五十六年,见证了姚家衰落的历史,从一座三进深带天井的大宅萎缩成了现在孤零零的一座小四合院。
姚足老了,姚足这个名字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人叫了,大家都称呼这个老人叫老姚。老姚六十三岁了,还在给姚家看大门,他看见孟将军,连忙请人进大厅里坐,又殷勤地伺候茶水,跑去向主人家通报——老姚不止看大门,姚家的琐事也全是他做。他因此不肯轻易老去死去,只怕自己死了,再没有人服务这个家。
姚存志恰好不在家,孟愔出来接待四叔。她从廊下走出来,一眼就望见孟将军沉着脸坐在那里,心里就咯噔一下,直觉的又惊又怕,进去草草行了个礼,立刻惶急地问道:“存志还没有回来,四叔有什么紧要的事么?”她坚信是出事了,否则四叔不会无缘无故的登门,难道是存志出事了?她的心顿时揪紧了,恐惧道:“难道是存志他……”
孟将军突然清醒了。他这是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到姚家来?他如果在这里杀了姚存志,六娘怎么办?他想着,冷汗涔涔而下,庆幸姚存志这时不在,否则被怒火蒙蔽了眼睛的他必定会把匕首送进姚存志的胸膛!那样对孟愔的打击太大了……
孟将军像是椅子上有针扎他似的跳了起来,慌张地向侄女解释:“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不过是经过进来看看你们。好了,我走了!姚存志回来,你也不必告诉他我来过。”
他仓皇地逃走了。走出大门的时候,门房上的老姚惊讶地同他打招呼,“将军这就回去了?”
孟将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老姚带着敬佩的目光目送他伟岸的背影远去,衷心的希望他常来家里坐坐。
孟将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就这样回府么?他心有不甘。那么去把姚存志教训一顿?他自己也知道这并非明智之举。他突然怀念起打仗的日子,那样的简单,战场再残酷,也不像京城这样时刻提醒他的软弱。或许就像大哥说傅炎那样,自己也不适合参与进京城的勾心斗角,应该到战场上去,最好死在那里。
他浑浑噩噩的走着,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也许是出了城。
突然感到有个什么东西撞进了他怀里,硬邦邦的,撞得他肋骨都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黑黝黝的孩子,十分清瘦,撞疼自己的就是他的肩胛骨。孟将军扶着他细弱的肩膀,让他站稳。
这小少年倒很懂礼貌,低头怯怯地向他赔不是。
孟将军当然说不要紧。这少年似乎还是不好意思,飞也似的转头跑了。但跑不上几步,就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这人穿着一件青衫,身量很高,清瘦,身上带着书卷气和药味,他的手掌宽大白皙,指节分明。现在这双手正握着少年的肩膀,手的主人那双清澈的眼睛和少年对望。
“你为什么拿那位伯伯的钱?”他轻声问道。
少年的脸轰地烧起来了,黝黑的肤色掩饰了脸红。“我没有!”他狡辩道,但身体却紧绷起来,两只脚紧紧并在一起,眼睛只盯在这人的胸前,显然很不安。
孟将军恍然大悟,伸手在怀里一掏,果然钱袋不知所踪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做贼!”孟将军治军严谨,不允许手下的兵做鸡鸣狗盗的事,现下抓了这少年的现行,心头火起,只想要替他父母好好教育他一番。
青衫公子认得他,恐怕他这个武夫生气起来要打人,忙站起来挡住他,劝道:“他还小,同他好好说,不要动粗。”又哄那少年道:“你快把钱还给伯伯,再同伯伯道个歉。”
少年从青衫公子的臂弯里探出一只眼睛怯怯地望了孟将军一眼,低头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
青衫公子将钱袋递还给孟将军。孟将军不愿显得自己小气,一时间不肯接过,抱着手臂问道:“你问他,他为什么要偷钱。”
少年抓着衣角喃喃的告诉说:“弟弟生病了,家里太穷,没钱给弟弟抓药。”
孟将军的气立刻就消了,他接过钱袋郑重地递给少年,“这些钱你拿回去给弟弟看病,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
少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脸色,犹豫着接过了。
青衫公子轻轻抚摸着少年的脑袋,问他今年多大了,有没有上过学?
少年告诉说自己十四岁,从前上过学,但父亲死后就辍学了。
青衫公子微微攒起眉头,又细细地问过他家的地址,最后从袖中掏出一只折叠的帕子,打开来,是三块糕点。“回家去罢!这个带回去和你弟弟一起吃。记住,勿以恶小而为之。去罢!”
孟将军对这位年轻公子很佩服,虽然他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很可能连自己一记重拳都扛不住。回城路上,两个人并行。
孟将军没话找话,“你怎么知道他偷了我的钱袋?”
青衫公子笑道:“这孩子第一次偷钱,手脚虽然很快,但脸上慌张的不得了。哪个人都能看出来。”
偏偏自己就没有看出来。孟将军觉得自己落了下风,于是斜睨着他问道:“你怎么随身带着点心?跟个女人似的?”
这问题纯粹是出于恶意。青衫公子却不在意,坦然笑道:“在下脾胃不好,容易饿,所以身边常常带一些点心充饥。”
孟将军似乎因此找回了一点面子,放声大笑,来时的阴郁一扫而空。他重重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问他:“会不会喝酒?”
青衫公子含蓄道:“喝酒是会的,只是酒量很浅。”
孟将军更加得意了,非要请他喝酒不可,拉着他到了最近的酒楼。两个人对饮了一个下午,结果烂醉如泥的孟将军抱着桌子腿直吹嘘自己是千杯不醉。
青衫公子抱歉地向周围的客人赔不是,结了账,请店伙帮忙一起把孟将军送
回去。孟将军的酒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突然想到自己昨天连那公子的姓名都没有问,还白喝了人家一顿酒,顿时羞愧的要不得,只希望以后两个人再不要遇见,否则自己羞的要钻到地缝里去了。又希望今天下午出门就遇见那公子,自己请他大吃一顿,好教他知道自己不是有意白吃白喝的。
思绪乱糟糟的,突然又想起傅炎,他的一颗心就直直地往下沉。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