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月牙儿挂在柳梢后。孟慎了无睡意,坐在窗边,望着无垠的夜空出神。
若不是闻致远亲口述说,她哪里想到,韩家一切不幸,全源于她借住韩婉身体时的纵身一跃?向那韩三公子从前何等器宇轩昂意气风发,如今浑浑噩噩疯疯癫癫身陷囹圄,这都是她的罪过。
孟慎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棂。
闻致远对韩铮的承诺,孟慎根本不相信。姚存志一案,非要有一个人顶罪不可,而韩铮,就是闻致远的弃子,她决不能放任这样的结果。她势必要救韩铮出狱,还他清白。但究竟应该怎么做呢?她如今这个处境,说得好听些,是在闻府做客,可其实她这个行动不便的残废根本出不去这个院子,这和监禁又有什么区别?要想解救韩铮,只有通过孟家来行动,可家里人根本不知道她现在身在闻家,她如何能将消息传递出去?
孟慎心中焦灼不安,极力思索良策。这一夜,注定无眠了。
——————————
此时,在金城坊的苦水井胡同,有一个人正和孟慎望着同一轮弯月。
早在傅炎事件时,殷正卖官鬻爵,并安插了几位年轻公子进孟家军磨炼,意图让他们分化孟家军,在这其中便有一个张文渊。
韩婉的案子交由刑部审理,至今毫无进展,似乎已经不了了之了。这个女孩子,活着的时候颠沛流离,而当她死去,就像海水冲洗沙滩一样,任何痕迹都被抹去,她被大众遗忘,就连她的生母都在新生婴儿身上找到寄托。好在还有一个张文渊始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张文渊坚信韩婉的死隐藏有内情,若他不止是盛昌当铺的少东家,而是掌权的官员,他就可以亲自查明真相,为韩婉昭雪。这个深深痛恨自己无能为力,同时也痛恨他人毫无作为的弱冠公子第一次强烈地渴望权利,一向无心仕途的他在经历了几个不眠之夜以后,终于痛下决心,花钱买了一个小官。
说来可笑,和同他一起进入孟家军的年轻公子们相比,张文渊的职位根本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张悬,字文渊,现任孟家军一个小小伍长。孟将军军制,五人为伍,伍设伍长,是军队里最底层的军官。
这是张文渊自己提出的,他知道自己年轻,没有军功,且出身商家,和那些托庇祖荫的世家公子不能相提并论,凭空担任高职,必定不能服众。他也更愿意,从小做起,脚踏实地,凭借自己的血汗去挣取军功。
对于他的识相,殷正颇为满意。原本就只是个商户子,其父亲花银子买了个上林苑监种树的小官,他能混进军队已经是大不易了,倘若他再狮子大开口,要求一个高等官职,那殷正也是断不能答允的,好在他有自知之明,大家不至于伤了表面和气。是以,当时进入孟家军的年轻公子可以分成两种人,一种是皇帝的心腹,怀揣着皇帝有意分化孟家军的不可告人的用心,另一种就是张文渊,满腔热血,真正把自己当作是孟家军的一个军汉。
孟家军主将孟赦因为闹市救小儿,被马蹄踏伤,就此上交兵符在家养伤。军中不可一日无将,皇帝于是提拔孟家军里一位颇为资历的老将军暂代主将一职,老将军常年跟随孟将军讨伐倭寇,对孟将军十分信服,也知道一些孟将军交还兵符的内情,心里虽然对皇帝存有不满,但还是依照孟将军的嘱托,勤勉练兵。
张文渊自入伍以来,日日勤于操练,已经许久未还家了,今夜回来,一家人自然其乐融融。
饭桌上,父亲张士诚突然问道:“你同韩铮,最近还有联系么?”
和乐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张文渊怔了怔,看见母亲不满地用手肘撞了撞父亲的胳膊。
“没有。”张文渊嘴角微微扯了扯,平静道:“我如今整日忙着站军姿排队列,他也事务繁忙,因此一直没有机会再见。”事实上,自韩婉的葬礼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了。
“哦。”张士诚点了点头,“他如今……”他说到这里,突然哎呦一声,像是被谁狠狠踩了一脚似的,连脸颊也扭曲了。
“来,吃菜,多吃点。”母亲秦夫人好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殷勤地替儿子夹菜。
张文渊直到这时终于觉察到反常了,他朝左右张望了一下,奇怪道:“于牧怎么不见了?”
因为担心于牧在儿子面前说漏了韩铮的事,秦夫人早就将人打发到当铺里去了。此时听儿子问起,便笑道:“自你走后,我便将于牧调到当铺帮忙了,他不知你今日回来,想来这时还在当铺里忙活。”
“是么?”张文渊随口答应,其实是不信的,心里自有计较。
张士诚还欲再说什么,被妻子秦氏狠狠瞪了一眼。
张文渊低头扒饭,只当作没看见。
用完晚膳,张文渊别过父母回到自己院里,即召来一个小厮,嘱咐他悄悄去当铺里找于牧回来。
小厮虽不明白为什么要悄悄的,但既然是公子吩咐,他只照办便是,特意回去换了一身黑衣裳,偷偷摸出了角门。
正房这边,秦夫人忍不住埋怨丈夫。
“先前已经叮嘱过你,儿子难得回来住一晚上,就不要把韩三的事情告诉他了,左右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给儿子添堵。”
张士诚不赞同道:“悬儿和韩三公子结交一场,如今韩三公子落难,总不好将悬儿蒙在鼓里罢?悬儿最重感情,他日后若是知道了,必定要埋怨你我今日的隐瞒。”
秦夫人瞪眼道:“就是因为儿子重感情,我才不敢将此事告诉他。倘若他一时冲动,惹出什么事端来,凭你一个林衡署丞,保得住他?再者,那韩三杀了人,就算能活过这个秋天,也活不过下个秋天了。我们儿子大好前程,何必要和一个杀人犯牵扯不清,这事要是传到军队里,只怕他要被同袍笑话的。”
张士诚撇过脸,嗤道:“你就是市侩,当初是谁想和韩家结亲的?巴巴地往上倒贴。如今这韩家刚一出事,你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翻脸不认人?”秦夫人登时动了真火,站起来叉腰道:“你不要忘了,我们只有悬儿这一个儿子!二叔如今还未娶妻,悬儿是你们张家唯一一根独苗儿!他要是出了事,你、你就后悔去罢!”情绪堆砌到这里,秦夫人背过身去,用帕子捂着脸,低低呜咽。
妻子一向强势,骤然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张士诚不由得慌了手脚。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士诚连忙走来,伸手搭在妻子肩头,低声抚慰。
正安慰着,突然听见外面小厮来禀:“太常寺的韩寺丞来拜访。”
夫妻俩顿时一惊。
秦夫人急忙揩去眼泪,向外问道:“公子呢?”
小厮道:“公子已经听到消息,往大厅去了。”
秦夫人心里暗暗叫糟,慌忙要走,忽然想到自己哭花了妆容不宜见客,不禁又急又气,伸手掐了丈夫一把,骂道:“你先去招待啊!我马上赶过去!”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