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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次国心里头还在狐疑不定，可是这一切许子宁却好像已经事先预料到了，一点儿也不奇怪吕次国此刻脸色阴晴不定的反应，仍然惦记着方才吕次国的那个问题，自顾自地往下回答道：

　　“我现在尚且未曾暴露，但是据说我已经有暴露的危险，先前一切以任务为重，现在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为了保证我和组织的安全，我必须在真正暴露之前撤离上海，这样做也是对你的安全最好的保证。”

　　吕次国直到此刻方才知道，原来在他们过去的两个月之中，在为任务而奔波努力的时候，许子宁就已经时时刻刻都处于暴露的危险之中，处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不幸被敌人逮捕的境况之下。但是许子宁只言片语都不曾对自己说过，独自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而且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坚持到他应该完成的事情圆满结束。这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意志力才能做到的事情，而许子宁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的完成了如此伟大的举动，一直到今天才让吕次国明白了背后隐藏着的一切真相。如果说吕次国心里不受触动，这简直就是最可笑的谎话，纵然是吕次国自己，也一样宁死不相信的。

　　吕次国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好转了一些。看了一眼面前云淡风轻，似乎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桩的许子宁，吕次国就连说话都好似有些不大利索了：

　　“你……这就是你今天见我的目的么？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上海？如果你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你……需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可以帮你制作证件证明，出城的时候多少会起些作用的。”

　　许子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

　　“你是我的下线，不需要操心我的安全，需要对我的安全负责的是组织，是上级，他们早就已经把一切都帮我安排妥当了。今天晚上来见你，其实也是经过上级批准的，因为我们认真分析过，到目前为止，我和你之间的秘密见面应当还属于相对安全的范围之内，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人二十四小时盯梢，只是我似乎得到了某些人暗中的特别关注而已。你不用太担心我了，还是先看一看你手上的那张联系方式吧，否则等我离开，你就成了断线的风筝，稍有不慎，就会和组织失去联系的。我不希望你就这样被迫脱离组织，也不希望我党我军失去你这样的人才。”

　　听见许子宁的话语，吕次国才稍微放心了一些，他自然能听得出来，这不是许子宁对自己的安慰和善意的欺骗，目前为止，许子宁的确还没有被什么人盯上，吕次国进入画廊之前，也是仔细观察过周围的环境情况的，确认没有什么人对这儿特别注意，吕次国才会撬锁进门，所以许子宁的话，可信度还是很高的，他也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那他们二人的性命开玩笑。吕次国稍稍地收敛了一些自己内心复杂而激动的情绪，依言看向了自己手中捏着的那一小块折叠的纸条，开始慢慢地将其铺展开来，以便能够看清楚纸条上想要传递的消息。

　　那上面写着的东西不多，只是告诉吕次国如何联系自己的新上线。这是需要吕次国主动行动的事情，因为新上线远来是客，而吕次国在上海驻守多时，自然要由他来主动联系上线来得更方便一些，也更安全一些。这上面交待的，就是如何能够让他的新上线尽快和他取得联系，为了做到这一点，吕次国就必须在三天后开始，定时定点地刊登上级交待的消息，通过这样的方法来争取和自己的新上线第一时间取得联系。这一切，纸条上都已经交待得一清二楚，吕次国只是看了一遍，就完全牢记在心了。

　　吕次国既然已经记住了纸条上面所写的内容，自然没有继续留着纸条的道理。从身上掏出打火机，轻轻一打，小纸条化作了一缕青烟，最终只剩下片片灰烬。为了以防万一，吕次国还将那些灰烬都一并驱散，洒出窗外，让它变成了星星点点，彻底消散在茫茫夜色之中。

　　做完了这一切，确定这张纸条上的内容绝对不会泄露出去之后，吕次国才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再一次直视向许子宁所在的方向。看着许子宁，吕次国心里头突然间升腾出一种浓浓的不舍之情。虽然他知道，现在这样的分别其实并不算什么，他们干这一行的，向来都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纵然上下线之间合作得再好，只要有一方出现了一丁点儿意外，那么就必须果断撤离，这是纪律，也是为了他们安全着想，是对他们有利无弊的事情，他们无从选择，也不应该拒绝。如果现在许子宁舍不得离开，等到他真正暴露，乃至与最终落入敌手的时候，那就一切都晚了。话说回来，生离虽然痛苦，终究是要比死别好多了。但是，明白这个道理是一回事情，情感上真正果断的割舍却是另外一回事情。

　　看着许子宁的脸庞，想着这或许就会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吕次国心中并不好受。迟疑了好一会儿，吕次国还是忍耐不住内心的悸动，问出了自己最为关切的问题：

　　“你……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人可以给出确定的答案，吕次国不行，许子宁同样不行。吕次国问出这样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与其说他在等待着某个人的答案，倒不如说，他更是在期待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答案，他想要自己找到一点儿安慰，哪怕只是精神上的支撑，只是虚幻的安慰也好。所以这个问题虽然问出来了，但是吕次国从一开始就不曾奢望过，许子宁真的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在他看来，许子宁要么就是善意的嘲笑一番，跟他开开玩笑，开导开导他，要么就直接拒绝回答，甚至训自己几句，让自己收敛情绪，不要影响今后的工作。这似乎才是许子宁面对吕次国这个低智商的问题的时候所应该有的反应。

　　但是，许子宁真正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吕次国的意料之外。

　　其实，吕次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一开始的时候也的确是吓住了许子宁。他从来不曾想到过，吕次国有朝一日会在他的面前流露出如此情感丰沛的一面。在此之前，许子宁别说是捕捉吕次国的情绪变化了，在许子宁眼中的吕次国，真的就像一个十足的冷血动物一样，任何人任何事，似乎都无法让他那颗坚如磐石的心脏改变跳动的频率，哪怕只是一刹那。可是，这在以往相处的岁月里所形成的固有的印象，这一刻却完全被打翻了。似乎到了这个时刻，许子宁才突然间记起了，吕次国真实的年龄。其实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他身上也有任何一个积极阳光的青年人的那种蓬勃的朝气，他原本应当是热情洋溢的，他或许应当是那些可以凭着一腔热血，到街头上不遗余力的游行宣传的学生之中的一员，或许他应该是一个在家里的长辈的关怀中愉快成长的富家子弟，纵然他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人，他也应当是一个沐浴在阳光下，每天只要能够吃饱穿暖就很满足很开心的人。他可以活得很轻松很自在，可以不用承受那么多的压力，因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当是未来，是希望，而不是凭着他们尚且羸弱的身躯，去承担太多的责任。可是，这一切，吕次国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他作为年轻人自在潇洒的活着的权利，从一开始他成为地下党员起，就已经被剥夺了。虽然他现在很有本领，生活条件也很好，但是他的身心却长时间生活在黑暗中，他的肩上扛着这个时代的种种悲剧，扛着劳苦大众的水深火热，扛着组织的殷殷期望，还扛着情感与理智之间的交锋。这么多的重担压在他的身上，而吕次国甚至于找不到一个倾诉的对象，他只能独自承受，还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这样的生活，对于他这样的年纪而言，似乎真的太残忍了。

　　许子宁面对这样的吕次国，面对他难能可贵的真情流露，他知道，这说明吕次国是把自己当成可以在必要时有所依赖的对象，或许自己在他的眼中如兄如父。既然如此，许子宁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安抚他的心灵，让他获得可以继续支撑下去的力量了。

　　许子宁看了一眼吕次国。吕次国这个时候大概已经隐藏不住自己双眼之中透射出的神色了，所以他垂下了眼皮，不让自己的双眼与许子宁对视，以免露出破绽。相比起眼睛而言，脸色终究是更容易隐瞒一些，所以单从吕次国的脸色上来看，仍旧一片平静，并没有什么变化，如果不是听到了吕次国按捺不住问出的那个有些愚蠢的问题，许子宁大概是依然看不出吕次国内心情绪的涌动的。 谜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