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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老板真是把什么狠话都说出来了，使尽了浑身解数，只想留住他这个看上去似乎只能买下一副最便宜的画作的年轻人。看到周老板的巨大变化，与之前那位势利的商人判若两人，这让吕次国越发确定他的画廊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吕次国这一次开始留起神来了；要知道这家画廊对于他们地下党组织来说绝对是一个非常重要而神秘的地点所在，这是唯一一个所有权并没有控制在他们组织内部人员的手中的秘密信息联络站。这位画廊的主人周老板，对于他们所谓的上海地下党一无所知，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人，但是这个画廊却是每一次许子宁向吕次国传递信息的绝密途径之一。他们不可能选择在这个地方接头；但是许子宁总会把他要传达的东西化成图画，放在画廊里帮忙销售，吕次国经过的时候，只要看到许子宁的画作，就会在第一时间判断是否有将其买下来的必要，如果认为有必要，吕次国就会找各种方法各种理由将画作买下，让周老板小赚一笔，算得上是对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他们组织传递信息的一点儿酬劳；如果没有这个必要，吕次国就会站在橱窗之下将所需要掌握的信息全部默记下来，而后任由那幅画自生自灭。之所以有如此特殊的联络点，是为了保险起见，当真的出事的时候，他们不需要去多管人的问题，周老板这副穷酸样，怎么看都不像是革命志士；到那个时候，他们只需要销毁那幅画，销毁他们留在画廊的一切痕迹就足够了。所以说，这个画廊对于他们地下党组织的意义非凡，如果他倒了台，那他们的地下党组织就很有可能在无法控制情况下也蒙受不小的损失。想到这里，吕次国心中的那根弦一下子就被拉紧了。

　　吕次国强行按压住自己内心的躁动不安，尽可能表现出一个学生应该有的专注和无忧，果真听了周老板的话语，开始顺着灯光从左向右一幅一幅仔细地观察了起来。他对每一幅画研究的时间都几乎一样长，包括那一副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挑中了的许子宁笔下的大作。全部看过了一圈之后，吕次国想了一想，正想着就这样直接指出许子宁的那幅画作，应当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转念又一想，却依旧觉得还是需要再谨慎一些才是，便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突然间扭过头来看向了周老板，问了一个听上去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问题：

　　“老板，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客气呢？我只是个学美术的学生，没有多少钱的。”

　　周老板万万没有想到，刚才还看着他正精挑细选，仔细地鉴赏着每一幅画作，现在去突然间从他的口中冒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偏偏这个问题还犯了他的大忌，让周老板这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都不由得一时语塞。

　　呆愣了好一会儿，周老板才有些反应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学生，始终这样笔直而羞涩地站在一旁，全身都没有太多的肢体语言，两块反光的镜片让周老板一时间看不清吕次国的眼神，但是他仍然能够感觉得到，这绝对是一个聪明的学生，或许他没有经商经验，没有闯江湖的经验，但是他绝对不容易上当受骗。

　　周老板立马摆出了一副十佳商人的态度，一脸严肃和礼貌地回答道：

　　“您是学生又如何？您是老师又如何？您是大老板又如何？只要是我的客人，只要想来买我画廊里的画，那我就得好好地招待您不是？西方不是有句话吗，顾客是上帝，我觉着这句话虽然有点儿问题，但是表达的意思是对的，要是我说的话，这顾客他不是上帝，他是皇帝！既然您是我的皇帝，我当然要客客气气地招待您了！您不用有太大的心理压力，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听着周老板的解释，简直官方大过民间，不痛不痒，听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还能听得出的一点，那就是他想表达的只是自己不会小瞧任何一个客人。

　　吕次国在心中暗自冷笑了一声，脸上却冒出了恍然的神色，想了一想，又问道：

　　“周老板，我看见您租了这么大的空间在这里开画廊，我想，这画廊买卖画作的生意一定很好玩，很轻松吧？只是这些人都不懂得欣赏，全部都选择早上或者下午的时间来买画现在这画廊里除了您竟然就只剩下我一个。我一向认为要赏画和要赏月是一样的，一个安静的空间，一道星光点缀的夜幕，看着一幅自己喜欢的画作，这才叫做享受。依我看，您那么多客户里头，只怕没有几个是真正喜欢美术艺术的。”

　　吕次国在说话的时候，特地摆出了学生那充满激情和憧憬的神情，说了一大堆幻想中的场景的描述性话语，这让周老板愈加深信他是个怀揣梦想的学生无疑；但是接下去吕次国又批评起他的那些客户来，将他们三两句话之间就通通贬得一文不值，充分展现出学生的另外一面——冲动与直白。不能不说，吕次国这样一个名声在外的大人物，这样一个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沉浮好些年的狠角色，竟然能够如此出色的扮演一个学生，他的演技真的很有成为电影明星的潜质。

　　周老板虽然相信吕次国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说出那样一番话来的，可他还是听得汗颜不已。支吾了一会儿，周老板不知道一时间搭错了哪一根弦，竟然一时间把他原本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的事实和盘托出：

　　“其实我这里的生意很不好，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人来了，您是我今天第一个客户。所以，还请您要是看着满意的话，就真的买一幅画回去吧，价格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

　　周老板的声音里充满了心酸，无奈与颓废，还夹杂着一丝丝的可怜与恳求的语气，仿佛一个历经磨难的老人在追溯他的痛苦往事时所拥有的口吻一般，让人听之泫然欲泣。吕次国能够听得出来，这一次周老板真的没有再拿出任何伪装的神色与口气，他的画廊大概是真的糟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才会让周老板在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从一个精神抖擞，从容面对两个大人物同抢一幅画的局面的商人，变成现在的这般颓唐。

　　吕次国始终牢记自己是一个学生，一个学生就应该有一个学生的样子，譬如，容易被感染和感动。吕次国自己本身就绝对不希望画廊倒台，这对于组织极其不利；其次他在意识到周老板真的遇到大麻烦的时候，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惋惜和怜悯的，毕竟周老板算得上帮了他们不少忙，而且就凭着吕次国对周老板的了解，他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善人，但是做生意也一直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在吕次国看来，这样的商人就应当算是平常的好人了，他们或许不应当获得天大的好运，可也不应当莫名的走背运。吕次国已经有心要帮他一把了。

　　他拿出了一个学生所应该拿出的全部同情，一脸关切地看着周老板深深皱起的眉头，很是有几分不忍地问道：

　　“怎么会这样呢？您的画廊一直都冷冷清清的么？那您为什么没有改做别的生意？是因为您也喜好美术么？”

　　吕次国的问题很天真，听在周老板的耳朵之中显得很是可笑，只可惜他现在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看向了吕次国的脸庞，半晌才摇了摇头，仿佛下定了决心，索性全部说出来一般地解释道：

　　“我的画廊不可能有生意火爆的时候，但是从前每天都会有客人来，也总会有很多人想着把他们自己的画作放到我这儿来卖，卖得的钱我们按比例分。可是一个多月以前，我有一次为了五千块大洋，把答应卖给一个客人的画作又转手卖给了另外一个客人。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因为两个客人答应给的钱是一样多的，我也没有必要这么做，只是先前的那位客人他带的钱不够，又是生客，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的身份，权衡之下，我也只好做点儿昧着良心的事情了。没想到老天爷真是有眼睛的，从那一天起，我这儿的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到现在，早已经萧条得不成模样，我想，要是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那么撑过了这个月，或许我就真的要另谋生路了。”

　　吕次国忍不住真的开始就惊讶了，很是有几分不相信地重复了一遍周老板的话，道：

　　“你是说，从那一天之后？”

　　由于过分惊讶，吕次国这一次忘记了隐藏自己的声音，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原汁原味地呈现在周老板的面前的时候，登时间吓出了一声冷汗，连忙双眼直视向周老板的脸庞和眼睛，想要从他的神情变化之中看出自己到底暴露身份了没有。 谜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