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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1月15日，凌晨。日租界，梅机关。
犬养中堂有些乏了，身体上乏，精神上倦。自从身份曝光，他就觉得乏了。长期潜伏，一直在反侦察，让他神经绷得很紧；这时不需要紧张了，自到沪后，他就经常让自己躺在暖椅上，彻底的放松。越放松，越倦乏。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把自己遗失了，是天皇将他遗失了。自近卫文麿下台，东条英机上台，加紧“南下”战略Z计划执行，他就觉得被祖国抛弃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这与天皇有悖，日本正企图用武力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他觉得是扯淡。所以，他有些哀伤，如同上海的雨。三四十年的特工生涯，让他感觉倦极了。他到上海来，不是为了天皇而来，而是为了对手。“光计划”是老计划，既然开了头，就要有个结尾，他不是虎头蛇尾的人。
这一生，他有对手，潜伏很久的对手。当得知拉乌尔?沃伦伯格被炸死时，他才知道拉乌尔?沃伦伯格是对手之一，这个与他一样隐藏很深的对手，为了追求自己的真理而死了。“老龟”的真理呢？是博弈，是摆兵布阵后智取敌首的快感？还是一直经营的“光计划”？犬养中堂叹了口气，竟然羡慕起拉乌尔?沃伦伯格来。
拉乌尔?沃伦伯格是做好了赴死准备的，因为他竟然给犬养中堂留了一封信。拉乌尔?沃伦伯格在沪停留，就住在日本虹口俱乐部。在拉乌尔?沃伦伯格死后，日特迅速清查他的房间，在他书桌上发现了写着“犬养中堂亲阅”的信函。
“基督。”犬养中堂轻轻叹了口气，“拉乌尔?沃伦伯格的代号是‘基督’，是圣经小组组长。基督十字架绞刑，肉身死了，精神却重生。”
影佐祯昭道：“拉乌尔一死，圣经小组群龙无首，便是名存实亡了。”
犬养中堂道：“每一个谍报小组都有灵魂，什么样的领导人塑造了什么样的谍报小组，领导人一倒，谍报小组也便完了。套用中国一句俗话，就是树倒猢狲散。老龟谍报网是，圣经小组也是。”
影佐祯昭叹道：“只可惜重水被美国海军陆战队抢走了。”
犬养中堂从暖椅上挺直了身子，道：“重水被抢，‘日计划’搁浅。”
影佐祯昭道：“看来将军对重水被抢不以为意？”
犬养中堂站起来看晨，清晨无光，雨还在下，道：“建立原子弹实验室，本是我的建议，但研制原子弹的物质竟然要从挪威运来，却非我的本意。”
影佐祯昭道：“原子弹计划能缩短战争时间，一旦研制成功，三月可结束中国战争，所以就算万里之遥也不是距离。”
犬养中堂道：“重水只是其中一种物质，作用有多大，还不清楚。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拿到苏联和美国都想拥有的德国科学家名单。有人才，才有一切。”
影佐祯昭道：“根据陆军部提供的情报，尾崎秀实被捕之前，曾将一份绝密情报传送出去，疑似名单。只是这份情报一直没有拿到。”
犬养中堂道：“所以，我们要集中力量，拿到名单。”
影佐祯昭道：“明白，只是美国如何获知‘日计划’的？”
犬养中堂道：“自然有人泄密。”
影佐祯昭道：“谁？”
犬养中堂道：“卧底。”
影佐祯昭道：“难道在‘光计划’小组成员中有圣经小组成员？”
犬养中堂道：“事情都已发生，还有什么疑惑？”
影佐祯昭道：“谁是卧底？”
犬养中堂道：“‘日计划’准确时间只有林森木和芳子知道，‘日计划’泄密，必与二人有关。”
影佐祯昭道：“芳子小姐绝不会泄密，她是帝国之花，绝不会背叛祖国。”
犬养中堂叹了口气，道：“林森木是我亲自招募的。”
影佐祯昭道：“林森木躲过苏联大清洗，这里面大有文章。”
犬养中堂道：“我也曾怀疑过，所以一直没有启用林森木。他之所以能躲过大清洗，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是苏共，二是一直没被启用。”
影佐祯昭道：“林森木被苏共抓过，难保不会变节？”
犬养中堂道：“所以林森木一到上海，我就安排芳子让其设法打入76号，一来他可监视76号，二来也可利用共产党觊觎76号情报来检验他，并安排‘神鸟’也打入76号。这两年来，林森木倒是规矩，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影佐祯昭道：“重水被劫，事关重大，若不羁押林森木，我难以向司令部交代。”
犬养中堂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只是没有证据指认他？”
影佐祯昭道：“没有证据，就暗杀。”
犬养中堂道：“我们都是特工，要让对手心服口服，才是智者。”
影佐祯昭道：“我们是特工，但首先是军人。”
犬养中堂道：“他们都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走回暖椅，舒服地躺了下来，“把林森木和芳子一同羁押在梅机关，限制他们行动，进一步调查。”
影佐祯昭道：“就羁押在后院。”
林森木和宫本芳子就在梅机关前院等着。雨一夜没停，打湿了他们的衣衫，浸透了他们的躯体。初冬的寒风虽不到凌冽的地步，但却最容易浸入躯体。宫本芳子的身子已开始发抖了，再坚强的女人也是女人，也怕寒。林森木将湿透的军装裹在她的躯体上，宫本芳子嘴唇发紫，但心不冷。忽然间，她想感谢这雨，感谢重水被劫，这让他们变得亲密无间了，一刹那间，战争不在了，悲伤不在了，雨丝不在了，天地之间只有心中那股温热充斥着她的思维，她的灵魂。
林森木虽被雨水浸透，但心中却仍火热。拉乌尔神父临死前的微笑，浓缩进了他的瞳孔里，久久未曾逝去。现在，雨丝密了，他眼中的火也更旺了，这让他想起了基督耶稣，他知道拉乌尔神父选择死亡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其余圣经小组成员。“基督死了”，圣经小组也不存在了。可是，他分明感到心中那股火，淬炼了他前所未有的激情，那股火如同圣火，将驱逐所有的侵略者。
林森木和宫本芳子被羁押了，在梅机关的后院。
后院里，有老梅。梅机关前身是梅花堂，自然多梅花。初冬的梅花已有骨朵，更显得傲骨铮铮。老梅少数有十株，都有几十年的树龄了。宫本芳子看着梅林，看着老梅上的花骨朵，心中就有了憧憬。她的爱情分了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她要和林森木结婚，那时的爱就如同盛开的梅花，灿烂无比；第二阶段是战争来了，梅花谢了春红，爱情匆匆而逝；第三个阶段就如同老梅的花骨朵，经过夏、秋之后，爱意又悄然来了，花骨朵快要绽放了，如同她的爱情。一时间，这被羁押之地，反而成了她的天堂。
林森木的心境和宫本芳子是大相径庭的。“日计划”被破坏，犬养中堂当然怀疑他。所幸科瓦利走了，拉乌尔神父死了，犬养中堂没有证据指证他。影佐祯昭肯定要去公共租界工部局询问的，但是无用的，李德尔是个老奸巨猾的美国人，自然不会承认，何况英美政府还是公共租界这座孤岛的执政者。李德尔怒目指责日特杀害了美国人，要日本政府给个交代。影佐祯昭气急败坏离开，发誓有一天要踏平公共租界。只是，这样无限制的羁押，林森木无法执行任务，拉乌尔神父的死也毫无意义了。他知道，拉乌尔神父是为了保护他，才舍生取义的。驾驶胡佛总统号客轮逃离，是必死无疑的。这一点他懂，拉乌尔神父更懂。可拉乌尔神父仍然选择了死亡。
林森木看着老梅，想起了林公馆里的老梅，想起了庄亦初临窗望梅的身姿，这让他更明确，他爱着的是庄亦初。“亦初不知我被梅机关羁押了，肯定会着急的。”林森木想到这里，心中更是焦急，可他无法告诉庄亦初，影佐祯昭限制他们与外界的联系。
他心中还担心着“军师”，王天风是否抓住了“军师”？
一切都未可知。
孙丙伦从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出来后，根本没有回赛沃斯拍卖行。在司令部，见到中西功后，向他表明了身份，说明了来意。中西功感到欣喜万分，自拉姆扎小组被破，佐尔格、尾崎秀实等三十多名同志被抓，他就感到坠入万丈深渊了。中西功虽然参与了“光计划”小组，可他执行的“月计划”仍是文物掠夺计划，现在司令部的仓库里就放着一具有3000多年历史的楼兰女尸，他的任务就是将楼兰女尸秘密运往国内。中西功明白，运送楼兰女尸归国不是关键，这只是犬养中堂的诡计，要回日本的不是楼兰女尸，而是他。中西功迟迟不运，是因为他在等候尾崎秀实的消息。他也知道，这种拖延毫无意义，可他期盼好运降临。所幸，在陆军部给他下的最后期限时，尾崎秀实的情报终于到了。
孙丙伦没想到竹风铃中真藏着情报。那长短不一的竹子上，竹节都不相同，而这些竹节代表的数字竟是摩尔斯密码。
竹节上传递的密码，当然只有中西功能看懂。
因为中西功写的《支那抗战力量调查》是尾崎秀实向中西功传递情报的密码本。
谁能想到这份摆放在华中派遣军司令部案头的文件，正是拉姆扎小组的密码本。
密码被破译了，只有一句——
德科学家名单，美年底秘运，日特获悉，已毁。
没有名单！
尾崎秀实根本没有传送名单！
孙丙伦愣在那里，旋即明白了尾崎秀实的意思。尾崎秀实被捕前，为日特布下了残棋。日本研制原子弹的计划书，就放在近卫首相的案几上，尾崎秀实在看到名单时，也看到了原子弹计划。他就为日特开了个玩笑，让日特的注意力放在他传递的情报上，而减少对拉姆扎小组甚至圣经小组的追查。
尾崎秀实无疑是个智者。
中西功笑了，为他的朋友而笑。
中西功望着门外的雨丝，看见了仓库，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中西功被监控，必须归国，空军已经来电敦促。
梅机关既然监控中西功，却让孙丙伦自由进入，说明孙丙伦也已暴露。
暴露的孙丙伦，绝不能再与门徒小组联系。
中西功相信，只要这个完美的计划落实，一定会将尾崎秀实传递的情报传给门徒小组，他也可放心归国了。
门外的雨丝很密集，目光穿不透雨帘，中西功望不见孙丙伦走出司令部的情景，可是他知道，这位老人将踏上不归路，如他一样，这一别将是永别。他只祈祷，最后这步棋要走通，要将尾崎秀实的情报传递出去，而这一切都寄托在孙丙伦的身上。中西功对老人有信心，令上海日特闻风丧胆的门徒小组“军师”，是整个小组的轴心，是面临生死最多的人，老人十年来都化险为夷了，可见老人的睿智；他们最后的这步棋当然能走通的。 间谍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