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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4月14日,星期三,晚六点。公共租界,静安寺。
宫本芳子只觉黑暗袭来,一种虚无的、浑实的巨大黑暗像海啸般将她吞噬了。
六点的钟声响了,静安寺内的香客相继离开了,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还在焚香膜拜。宫本芳子站在静安寺内,高大的香炉遮住了她的身体,以至于金十回头时也没有发现她。
金十的举动令她疑惑不解,这个交给她革命理想、奋杀日寇汪伪的战士变得有些诡异了。
金十站在大殿前,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后,缓缓走上台阶,然后停在一个石栏立柱前。他默默等待了几分钟,然后向上走去,进了大殿。
宫本芳子看着金十奇怪的举动,心里只觉一疼。这疼,是惋惜,也是失望。同时,她更劝慰自己,金十什么都没做,他就是在烧香拜佛。
宫本芳子看着金十进了大殿,便从香炉后走了出来,一直走到那个石栏立柱前。她伸出手来,在立柱四周摸了一圈,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浅浅的凸点。那凸点很小,若非仔细触摸,很难觉察出来的。宫本芳子心里一动,轻轻按动凸点,忽见一片石块脱落下来,里面就是一个小坑。
这是特工间谍们惯用的传递情报的手法。
那小坑里,有个纸弹。纸弹虽小,但在宫本芳子眼里就像颗手雷。
果然被林森木说中了,金十有问题。
宫本芳子拿起纸弹,打开来开,见纸上写着一行小字:“中村少佐,林森木已被掌控,花旦。”
“花旦”,好美的名字,好一个唱戏的男人!
宫本芳子只觉天昏地暗,她的世界顿时被黑暗笼罩。“刺客同盟”是她的殿堂,那殿堂里满是光明。如今,殿堂坍塌了,殿堂里开始黑暗下来。“刺客同盟”是金十一手所创,目的是为了抗击日本侵略者。朝鲜早就亡国了,她活着是为了国家,是为了将日本侵略者赶出朝鲜去,所以她的生命才鲜活,才充斥着旺盛的精力和斗志。可是,这个“刺客同盟”的创始人,却是日本的特工,这无疑是个巨大的讽刺。
宫本芳子只觉眩晕,差一点摔下台阶去,幸亏扶住了石栏。当她再次仰头时,顿时愕然了。
金十就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支无声手枪。
这就是金十的习惯,他传递情报后,总是习惯性的再回来检查一遍,以确保安全无误。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行踪被宫本芳子跟踪了,更没想到情报被宫本芳子拿到了。没有办法,他只能现身。
“为什么?”宫本芳子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悲痛。
“你会明白的。”金十冷笑着回答。
“我不明白。”宫本芳子仰起头来,“你是‘刺客同盟’的创始人,你是一个有理想的革命战士,你是一个爱国者。”
金十走下台阶,笑道:“不错,我是一个有理想的战士,是一个爱国者,我很爱我的国家。”他抬起枪来,对准宫本芳子的眉心,“只是,我是帝国战士,我是个日本军人。”
宫本芳子愣住了,金十竟然是个日本人,抗联、共产党什么的都是他胡编的身份,这更是一个巨大的虚无。这个传授她共产主义思想的人竟然是个日本军人,“刺客同盟”竟然是为日本来服务的。这个打击太大了,几乎颠覆了她的世界观。
正在她惊愕之际,只觉脖子一疼,金十的手掌已经切在她的脖颈间;顿时,她昏了过去。
当宫本芳子醒来时,只觉躺在巨大的昏黑里,四周没有一点亮光,只如坠入了黑暗世界。她听到轻微的响声,然后是吱呀一声,一个小门开了,先是探出来一片灯光。这灯光灿烂极了,以至于只能看到灯光,却看不到灯光后面的东西。接着,一个人从小门里弓腰钻了进来,正是金十。
“这是什么地方?”宫本芳子发觉自己的双脚双手都被捆着,禁不住挣了挣,问金十。
“一个黑暗世界。”金十嘿嘿笑道,“小致,你不该跟踪我的。你为了林森木,值吗?”
“值!”宫本芳子绷直了脖子,冷笑道:“你是个叛徒!”
金十呵呵笑道:“叛徒?我背叛谁了?我本就是个日本人。”
宫本芳子道:“我憎恨日本人。”
金十哈哈大笑道:“你憎恨日本人!你可知道,你就是个日本人。”
宫本芳子眼里放出了奇异的光芒,说:“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金十默然不语,转身打开桌上的一个医药箱,说:“战争没有爆发前,我是一名医生,我的理想是成为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可惜战争爆发了,我的理想也就破碎了。”他转过身来看着宫本芳子,“你应该感到幸运,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死在黄浦江里了。你的脖颈血管里有颗子弹,当今世界上能够拿出来的不超过三人,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他又转过身去,拿出一个药瓶和一支针管,转过身来,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的故事,但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我更喜欢纯粹的你。”
宫本芳子道:“我想知道我是谁。”
金十打破药瓶、抽出药水,道:“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可是你要明白,一旦你知道了自己的过去,你会痛苦不堪的,因为抉择是最令人懊恼的。”
宫本芳子道:“念在我追随你的份上,告诉我吧。”
金十拿起针管,道:“我只需要打一针,你就会知道你的过去。你的失忆是暂时性失忆,我只是封闭了你的海马体。”
宫本芳子道:“你真有这么高明的医术。”
金十将针头扎进了宫本芳子的左臂血管上,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宫本芳子只觉全身猛烈的巨疼,霎时间昏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时,昏黑的空间里又只剩她一人了,那支蜡烛已经垂泪了,但光芒却耀眼。那光明似乎凝成了一个明亮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在那个世界里,她是一个日本军人,她在屠杀中国人,用她的军刀和狙击枪。那屠杀的场面,是如此的血腥;那屠杀的女人,是如此的冷漠。怎么可能?自己怎么可能是那个女人!那是一个被战争扭曲心灵的女人,那是一个丢失灵魂的战争机器!可是,那血腥,那冷漠,不是虚无,而是真实。宫本芳子明白,那个女人就是失忆前的自己,是一个可恶、可憎、可恨的日本军人!
在那个世界里,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芳子”,然后她就看清了那人的脸,赫然就是林森木。陡然间,那个世界里飘满了樱花,氤氲着缠绵,她看到自己和林森木躺在一张床上,然后她又看到自己穿着婚纱,正要嫁给林森木。
她顿时明白了,她就叫宫本芳子,她嫁给了林森木,她就是林森木的妻子。
然后,她也明白了,她的丈夫林森木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是个共产党。
“他没有骗我!”蜡烛一晃动,灭了,她的世界顿时沉浸在黑暗中。
可是,她心灵的世界却亮堂起来。
她最后的闪光,是林森木的诚实,是林森木在她失忆后的不舍不弃,是林森木对她的信任,是林森木对善良的自己的不放弃!
“我是中共31号!”
林森木没有欺骗她,她的黑暗世界里有一片光亮。
她知道,她应该成为什么人了。
这个时候,她的眼前就闪动着穿婚纱的自己,是那么的幸福,是那么的美丽,是那么的善良。那时,她正看着林森木飞奔而来,可当她转头时,却看到了一场混战。
那是军统的车队,那是军统的枪炮……
可当她侧头时,她忽然看到一条小巷子的拐角处躲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手里拿着一支小短枪,正向自己瞄准开枪。
她看到从那支小短枪里飞射出一粒子弹,正射在自己的脖颈间。
她也看到那个女人竟是自己的闺蜜好友黑川梅子!
原来,那致命的一枪,竟然是黑川梅子的杰作!
宫本芳子登时清醒了,然后坐了起来,才发现身上的绳子已经解掉了,也明白了金十的心思。金十认为她一旦恢复记忆,必然以大日本帝国的意志为最高意志,必然与他一样选择为帝国服务。可是,他忽略了爱情的力量,忽略了善良的力量,忽略了正义的力量……在这为正义奋斗的一年,宫本芳子找到了曾经的自己,找回了自己的灵魂,找到了她自己的行为准则……
宫本芳子推开小门,发现身处在荒野之中,这个小屋子竟然是用卡车改造的。
头上是漫天繁星,宫本芳子顿觉天空明亮极了,最令她欣喜的是,她在那繁星中看到了林森木的笑脸,她丈夫的笑脸;她也灿烂地笑了…… 间谍教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