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经历过，她明白那种感觉。
那很难受。
她以为自己大约能感受到霍正芳痛苦的一部分了，但其实还差得远。
刚才她待着的地方还是太豪华，霍正芳的童年，那个小房子比她待的地方还要小出一半，他打地铺在里面躺了十年，晚上被锁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身体都无法舒展。
若男知道，那很痛苦，而且自己现在是个成年人了，心智健全。
但当时的霍正芳，他还只是个孩子，苦痛对于他来说，如同恶魔。
两个一时沉默无语，霍正芳似乎害怕说出那段过往，他不敢主动开口。
而若男，因为刚才的经历，在想象霍正芳当年的遭遇时，只觉得如同身坠冰窖，浑身上下，遍体生寒。
房子的墙角处，有一暖壶开水，还有几个塑料杯子倒扣在上面。
看到若男发抖的样子，霍正芳倒了杯水给她。
“这么冷的天，你不喝吗？”若男问。
霍正芳却说：“我只喝有味的。”
“为什么是有味的？”
“我小时候喝了太多无味的东西，我记得，当时他教我《武家坡》里王宝钏的出场，我一直练不对，而且嗓子干，我说我想喝水，然后他就怒了。”
“后来呢？”若男问。
“他火冒三丈，听我说要喝水，然后他烧了很多开水，在桌子上摆了好多碗，把碗全都倒满，让我一直喝，不喝他就用皮带抽我！最后我喝了桌子上多半的水，喝的躺在地上，不停地呕吐，我吐出来，他又让我喝，最后肚子撑的跟要裂开似的，我捂着肚子痛了整整一夜，关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连一只便桶都没有。”
“那一夜，眼泪从来也没有停止过。”
“当时的心情，应该很无助吧？对他也充满了怨恨？”
霍正芳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若男也流泪了。
她没有被这样对待过，但她仅仅听到这种对付霍正芳的办法，就一阵不寒而栗。
“告诉我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想知道。”
“好。”
霍正芳往火盆前凑了几步，随后说：“我们家有很多孩子，父亲做苦力，养不起我，后来他们看我瘦小，把我遗弃掉了，当时我还小，后来我被送去孤儿院，开始我不懂，后来当我看到有的男女过来领养孩子，给他们新衣服穿，给他们买玩具、吃好吃的、喝好喝的，看身边的孩子一个个的被接走，我一直很羡慕那帮孩子，因为他们可以重新获得亲情，可我却没有。”
“所以，之后你也被人领养走了，就是那个人是吗？”
“是。”
“别人觉得我瘦弱，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就是早产，我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了，只能在孤儿院里长大。但是后来，来了一对夫妇，他们把我领养走了，我在家的第一年，他们就教我学戏，当时我很小，记忆很模糊，只记得那个妈妈对我特别好，但她们后来离婚了，那个妈妈经常挨打，最后嫁人去了国外，于是就剩下他一个，他拼命的教我学戏，我不学也得学，错一下，就会受很重的惩罚。”
“除了喝水，还受过其他惩罚吗？”
“你还记得我的背吗？”霍正芳问。
若男点点头：“你的背上做过美容手术，但还是有很多浅浅的斑点，看得出来，都是伤疤。”
若男立马就恍然大悟：“那些伤疤，都是？”
“有一段时间，他用竹条蘸水，我错一下，他就狠狠的抽！后来这个方法他玩腻了，就用他抽烟的烟头，揭起我后背的衣服，往上烫！再后来他让我站在厕所里，把头低下来对准尿池，头必须要距离尿池一尺高的地方，那种大夏天时候恶心的味道，他经常一罚就是一两个小时。”
楚若男捂着嘴，她不敢相信，霍正芳在当时还只是个孩子，却受到这样的对待。
“字念不好，他用筷子伸进嘴里狠狠地戳，戳到我的嘴里全是破洞，哗哗的往外流血，之后的好几天连稀粥都喝不了，再然后，就是让我喝水，他还发明了一种夹子，专门用夹子夹我的指甲盖，夹住以后拼命使劲，疼的我喊，之后指甲里全都是淤血，烂肉跟指甲混在一起，完全无法行动。”
“这么些年，你就没有过任何反抗吗？”若男心疼的问。
但霍正芳却直摇头：“他不给我机会，他本身很壮，以前是教拳击的，我打不过他。家里的危险物品都被他藏起来，他的家在一个偏僻的院子里，一间练功房、一个小黑仓库，还有他自己住的房间，他的房间我十年间只进去过有限的几回，更多时间，白天待在练功房，晚上被他锁进仓库，我反抗过几次，都打不过他，他给我报班，然后休学，回家教戏，再教我文化课，最后再去考试，我那时更多的时间，都待在那个院子里面，我太想去学校了，那样可以逃脫他的魔掌，可以向老师控诉他对我的折磨。”
“是啊。”若男接话。
“可我不敢，每次我这样做了，回家以后，换来的是更加痛苦的折磨，那种日子我过够了，我没有朋友，我从那以后开始性格软弱，我也曾自暴自弃，好在，后来当我最后要考戏校的那段时间，他死了！”
霍正芳这一刻脸上的笑容，很诡异。
他带着十分的笑意说道：“他不是个正常的人，他爱戏，可他唱不了戏，所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培养我身上，但他那种不正常的精神把我折磨了这么久，最后他得了急性病，他叫我去买药，可他又舍不得把我从那个小黑屋里放出来，他怕我跑了，最后他在这种纠结中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我最开心了，看着他临死时候的表情，我这一生，从来没像那天一样开心快意过。”
此时的霍正芳，让若男觉得有些害怕。
那是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邪恶，因为讲到了情真处，所以全都释放了出来。
好在，他毕竟不是坏人，这种邪恶在讲完那个人的事以后，就又都消失了，剩下的，全都换成了之前一样的平和。
“后来进戏校，我觉得那里就是天堂，可我当时的心里，负面情绪太多了，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那么，我就必须得让大家看得起我，所以我开始拼命唱戏、练功，有他以前给我打下的基础，我干什么都比别人快，也就很快脫颖而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同我，所以我心里的负面情绪一点一点被清除了出去，直到那一刻开始，我才明白，被人认同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我的人生开始走向美好，所以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这段时间是我最开心快乐的时光。”
霍正芳说：“后来我又遇见了你，那段时间我更加开心了！其实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特别，因为我竟然可以心平气和，没有任何心里忌惮的跟你聊天，谈很多话题，而以往，虽然看上去我的外表很热情，但我会防备很多人，所以我没有朋友，至少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若男听懂了。
这个故事讲的很短，但那十年零263天的时间，过的却又很长。
但她依旧疑惑：“当时对我的疏远，是因为什么？”
霍正芳想了想，之后说：
“那些经历让我晚上睡觉必须开着灯，我经常晚上回到家，会对着镜子里做十分邪恶的表情，并且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时而会想起当年他对我做的一切，时而想到这些，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躁，而这些事情化在一起，变成了我的一份自卑，我怕我会伤害你，我怕我们走不到最后，我又害怕，万一你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然后你会不会……”
霍正芳一直在剧烈的摇着头：“总之，我总是在靠近你和疏远你之间来回游走，我怕万一我害了你，可我又不想就这么失去你。”
若男点头：“明白了。”
随后，她问霍正芳：“那你现在想清楚了吗？你是准备继续疏远我，还是靠近我？”
此刻的霍正芳极其坚定，从他的眼神里，就表现出了一份果断。
霍正芳看着若男的眼睛，又一次拿出戒指，单膝跪在地上，两手把戒指擎了过去，他郑重地说：
“我想清楚了！跟你相遇开始，我的暴躁在减少，我的那些异常举动也在开始变少，有时候我也会记起你的话，尝试晚上关掉灯，虽然只是一会儿就受不了，但我也在默默的受你影响，在做出改变，那我现在就有自信了，我觉得我会做好后面的事，我想选择重新向你靠近，现在，也同样希望，你也向我走出这一步。”
“嗯。”
楚若男点点头，二话不说，把戒指拿过去，戴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若男，我爱你！”
霍正芳张开双臂，大叫一声。
若男太感动了，第一次听到一个人这么大声的对自己讲“我爱你”，她立即也回应霍正芳：“我同样爱你，希望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
“若男，我爱你！”
霍正芳又喊了一声，楚若男还是被感动的一塌糊涂，当即又做出了猛烈的回应。
“楚若男，我爱你！”
霍正芳喊出了第三声，楚若男心想一直这样回应也太没意思了。
罢了罢了，这张老脸就不要了吧！
刚想到这儿，若男冲上去，抱着霍正芳，两个人，两片唇，在这一刻完全的粘连在一起。
两个人都没什么经验，当然，现在也不需要什么经验，虽然看上去接吻的动作十分别扭，但这些都不重要。
这是两人各自向对方的回应。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当两人互相分开之后，霍正芳弄了个大红脸，反倒是楚若男，竟然也是脸不红、心不跳，走路也不带喘的，她反而有些得逞了的意思，十分的开心。
霍正芳带着若男来到了易小安他们藏身的那个门房，因为门是关上了，霍正芳开始踹门，并且一边踹，又一边喊：“楚若男，我爱你！”
他冲着门房又喊了好几遍，里面正在打瞌睡的易小安和楚小纤一下惊醒，两人慌忙间跑出来，看到若男她们相互间手牵着手，易小安和楚小纤哪儿还能不明白？
易小安一拍脑门儿：“哎呀，我差点儿忘了，马上马上！”
易小安带了个打火机跑开了，随后在厂外大片的空地上，烟花冲天而起。
霍正芳和若男相依相偎，易小安在前面手忙脚乱，一个接一个的点，若男觉得有些好笑，原来之前霍正芳大声喊出那几个字，是为了提醒易小安放烟花，然而那个不靠谱的货，居然睡着了！
不过现在的这些都不重要了。
默默看完了烟花，这次霍正芳主动对若男展开袭击，两人拥吻……
楚小纤自己站在门房附近，远远地看着两人的甜蜜场景，长松了一口气。
若男终究是没有错过，被她和易小安撮合着，走向圆满了。
可自己呢？
此刻的楚小纤泪流满面，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心里的那份倔强、那份矜持，也全都消失无踪了。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更多的过错，楚小纤在凌晨四点半，给一个曾经极其熟悉的人打了一通电话，在电话里，她放下了自己所有的戒备，哭的稀里哗啦的，一边哭，一边跟对方道歉，最后在楚小纤的感染下，电话那边的人也跟着她一起哭，一起道歉。
这个原本平淡的夜，一下变得极其有意义。
唯有易小安，他手忙脚乱的点着烟花，吓的在空地上乱蹦，跟只受惊的猴子一样。
这是完满的一天，也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天，楚若男也走上了自己的人生巅峰。
上京贴戏，只要挂上她的名字，那就是场场爆满，除了霍正芳以外，现在没人有这个能力在频繁演出的同时，还能拥有这样恐怖的票房号召力了！
事业上她算是功成名就，个人感情上，她找到了与自己互补的那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搭档。
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一切也已经发展到了最好的方向。
这是楚若男的巅峰，也是上天对她的眷恋。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