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男坐在原地,看着徐子娟朝自己鞠躬,然后诚恳的说“对不起”。
或许换了旁人,会客套客套,站起来制止对方,嘴里多一句:“没事的,当初的事情早已经过去了。”
但楚若男没有,徐子娟这些年对她的所作所为,她需要一个道歉。
而且,她也必须接受这个道歉,然后原谅徐子娟,这样才会令对方心安。
徐子娟说完了道歉的话,就这么站在若男面前,她在等待若男的原谅。
楚若男这会儿也不得不认认真真,从头到脚把面前这个人仔细打量一番。
她有些紧张,脸上也着实充满了愧疚之色。
看到眼前的这个人,楚若男想起了从前的那些过往,她的记忆里,所有跟徐子娟有关的记忆都被翻找了出来。
真正原谅一个人,是不容易的。
若男以前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原谅了徐子娟。
但是现在,当过去的事一一出现在脑海里时,她依旧会怒。
她明白,之前,都还不算是原谅。
那么现在呢?
那些记忆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楚若男在愤怒之余,再看向面前这个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小心翼翼的女人。
忽然,她仿佛又看见了幼年时候,那个在自家门前被大狼狗吓哭了的女孩。
若男对徐子娟再也怨不起来了。
她确信,这一次自己真的都放下了,随后若男缓缓对徐子娟道:
“我原谅你了,也接受你的道歉。”
徐子娟“噗嗤”一笑,仿佛也如释重负一般,重新坐回到若男面前。
刚才面对若男时的小心翼翼消失不见了,徐子娟现在看上去,更像个看透世事,脑海一片清明的人。
她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没有童年了,曾经你的一切都令我羡慕,或许你不知道,其实早在你还很小的时候,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楚若男接话说:“我知道,那个被大狼狗吓的瘫坐在地上哭的小女孩。”
“你……都知道啊?”徐子娟有些吃惊,大概她觉得很早以前发生的小事,若男是不会记得的,她更不会认识自己才对。
毕竟这样的事对若男来说,只是极小,小到转眼就能忘掉的事,可对于徐子娟来说,她忘不掉。
因为那天的事让她记忆深刻,那天之后的事,更是成为了她今生的噩梦。
若男看着徐子娟,笑着说:“你怎么会觉得我不记得呢?当时我们家养了那条大狼狗,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父母也不常在家,他们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才会养它,那条狗狗还有个娇气的名字叫‘翠花’,它也是我童年里最贴心的玩伴,没有之一!”
“是吗?”
徐子娟顿了一下,她回忆道:“当时我跟我妈饿的实在走不动了,到你们家门前,你们还给端了一碗饭,那条…那只翠花太凶了,把我吓瘫在地上,我使劲的哭,我妈却一个劲儿的骂我,还打我,当时我就看见,你站在翠花旁边,使劲拉着它,不让它咬人。”
若男笑了笑:“那碗饭因为你一直哭,最后都被你母亲给吃了。”
“是啊。”
提起这茬儿,徐子娟的双目中,泛出了泪光。
“你不会知道当时我的,活的是什么样子!”
“当时我妈提前放出来了,我爸还要过几天才能出来。我妈把我从亲戚家接回来,她又出去跟人家赌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最后输的什么都没有了,我饿,她觉得烦,不过最后还是去面包店里偷了个面包递给我,后来她也饿,她又去偷,被当场抓住了。”
“原来是这样,碰上这样的母亲,童年肯定不会幸福了。”若男思索着。
“是!我妈偷面包被人发现,她还理直气壮说自己没有偷,然后抓花了人家老板的脸,这件事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她就像个泼皮无赖一样。”
徐子娟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深深地鄙夷:“她偷了东西,把老板打了,最后还要躺在地上讹人,老板当时要报警,她就破口大骂去抢电话,最后她挨了一顿打,没吃到饭,我们到了你们家的胡同口,她一家一家的挨个儿敲门,终于,敲到了你们家里,然后就有了后面的事情。”
“明白了。”
若男说:“我觉得我的童年很苦,但跟你还是没办法比,我只是孤独空虚跟害怕,可你不止有这些,你的童年遭遇比我要凄惨的多。”
徐子娟强忍着泪水,她把脸偏向窗外,随后又转回来,回忆起当时的情况:
“我妈回去打了我一顿,说她为了帮我找吃的挨了顿打,我居然站在原地还不去帮她,其实你知道吗?我当时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该怎么帮,那时候我才几岁啊?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之后我爸也出来了,家里穷到晚上睡觉,老鼠就在床前蹦来跳去,房子到处都是洞,没有吃的,也没钱修补。我爸回来跟我妈吵了一架,两人拿着刀打架,吓的我躲在桌子底下只能无助地哭,最后街坊才悄悄把我抱出院子。大家可怜我们,给了我们一口吃的,最后我的父母亲打听到一个地方,他们想去弄点钱然后继续干那些不正经的事,结果在他们作案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他们慌忙跑到马路中央,被疾驰而过的卡车撞飞出十多米远,我就这样失去了我的父母,从那以后亲戚们给我饭吃,却把我当做是异类。”
“我本来以为,没有了他们,我的童年反而会再美好一些!哈哈,可并不是这样,我要在夹缝里生存,没有孩子愿意跟我接触成为朋友,大人们怕我教坏他们家的孩子,亲戚也把我当做是瘟神,因为我的父母都是罪犯,他们经常上派出所、进监狱,经常被法院传唤,最后甚至连死因,档案卷上都写的是作案未遂,所以他们都害怕我,我的童年就这样过去了,这让我开始更早的独立,让我明白只有靠自己才能改变命运,我必须胜过所有人,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看得起我,才能拥有朋友!”
听着她的过往,若男若有所思:“所以,这才是你好胜心强的根源吧?”
“可能是吧。”
徐子娟转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她接着说:“进了戏校,我一直把你把成是标杆的,一直把你当做是对手,我超越了以往的所有人,我甚至午夜时分还在背戏,早上天没亮就练功,有段时间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吃饭,营养不良,我练功练到住进医院……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超越你!”
若男点点头:“我能理解,我也因为练功,把自己练进过医院,这里面的折磨别人不懂,但我是懂得的,并不容易。很多人,他们连寒冬里的一次早起,都要挣扎好久,但我们,却要每天都早起,一个人枯燥地练功,这里面的孤独跟寂寞,别人未必明白。”
听到若男的话,徐子娟像是碰到知己了一样,拼命的点头。
“我在戏校,少有人知道我的过往,我也开始勤工俭学,自己挣生活费和学费,一开始我过的很艰难,我周末发传单、去理疗店给人捏脚、工地上的临时工也做过,我去酒吧做服务生,最后有个男人夜里喝醉了,要对我不轨,当时店里的主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居然也不管我,吓的我踹了那个人一脚,逃出酒吧,连做事的那份工钱都不敢回要,后来我终于富裕了一点,我把自己打扮的好看了一点,才有男生愿意理我,我才接触到大多数女生们的生活,跟她们有了共同点,才有得聊,才能成为朋友,不然的话,我根本不会有朋友,根本无法融入她们的圈子里。”
“后来有人开始喜欢我了,而我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我觉得我不缺学校每年发的助学金那些钱,钱我可以自己挣,但我不能没有朋友,不能在喜欢的人面前露怯,所以我宁愿打扮的好看一点,让所有人都高看我一眼,我也不能去因为那些助学金,放弃去买好看的衣服、化妆品。”
“因为你怕失去。”若男一针见血的说。
“是,我怕失去,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任何朋友,我太明白来之不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
徐子娟说着话,一杯酒灌下喉咙,却因为喝的太猛,呛到了喉咙。
若男抽了纸给她,同时帮她倒了半杯果汁递过去。
“谢谢啊。”
徐子娟强行勾动两侧嘴角的肌肉,勉强笑了笑,对若男说:“我的经历让很多人瞧不起我,但你不会的,我现在知道这一点了。”
若男喝了口果汁,发现不够味儿,转过来也把徐子娟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她随后说:“其实我理解你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童年也很孤独,我的父母经常外出演戏,在外人面前,他们是京剧界有名的大角儿,还是楚家传人。可在我眼里,至少在那个时候,他们并不是个合格的父母亲,他们经常出门演出,然后把我寄养在别人家,甚至经常把我自己一个人关进屋里好几天,每天让人从窗户上给我送饭,那时的我觉得家不是家,家只是个囚牢,而我,也只是囚牢里的犯人!”
这大概是徐子娟没想到的,在她的认知里,一直觉得若男活的比自己幸福才对。
但若男此刻道出了真相。
“我以前最无法原谅他们的一点,就是我4岁那年发生的事,他们把我关在屋里,自己外出演出,后来我半夜生病,差点死在家里,腰上也因为那次挣扎着从高处摔下,留下了永久后遗症,这腰伤好一阵坏一阵,让我学了二十多年的戏路就这么断了,让我出了好几次舞台事故,最后差点唱不了戏,曾几何时我也很恨他们。所以,那种孤独跟无助太让我熟悉了,我才会记住那年你在我家门口被吓哭时的情景,所以那以后,我觉得,我们其实本质上是一类人,但你明显比我还要悲惨的多,至少我的父母他们是因为演出忙才不顾及我,至少后来他们都陪在我身边,对我极好,而我从小到大也又小纤和小安可以诉说,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他们会陪着我,而且活在楚家的光环之下,我从来没有像你一样受人冷眼,我的童年曾经黑暗,但也快乐过。”
“而我也想过,如果不是我父亲的舞台事故导致他终生都要坐在轮椅上,而使他们演出中断回家;如果我没有小纤和小安从小什么都陪着我,那大概齐,我也会变成现在的你吧!”
两人倒满了酒,碰了一杯。
徐子娟此刻看向若男的目光中,又多了一种转变。
“原来,你也把我当知己,我一直以为,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应该跟你做不成朋友才对呢。”
“做朋友,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人品,我觉得还是要看内在,外在的东西只是一层面具,大家因为彼此的面具好看而交往,但最终会因为面具下真实的你自己,以及你的行为和思想是否契合,才会决定最终能否深度信任,我到现在依旧觉得你走错了路!”
楚若男这时突然正色道:“可你错了,却又没错。”
“为什么是错又没错?”徐子娟问。
“因为从你记事开始,很多事情你是无法把握的,你的太多经历造就了现在的你自己,造就了你的性格,所以你才会和我争胜,才会把更多精力放在养这张‘面具’上,而我也跟你一样,因为童年,所以要强,所以有了现在的性格,但可能因为我的经历还是完整的,不像你那么支离破碎,所以我不是你。”
“是吗?”
徐子娟默默沉思了一会儿,之后她的脸上又有些后悔:“去年评优那件事,打碎了我努力经营出来的‘面具’。我无法接受那场失败,事后反省,我以为我已经能做到认知自己了,可那之后,一段奢侈的短暂生活,却让我放弃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醒悟,又深深地陷了进去。”
“那个男人多大了?”若男问。
“53岁。”
若男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她叹气道:“你把苦日子过的太多了,所以一点甜头就能让你疯狂,更何况是一次性送你一座糖堆呢?”
“是啊,如果以前的我只是人生方向走偏的话,那么,从那时候起,我出卖了自己。完全是我亲手把自己送上了堕落这条路……”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