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楚若男这么多年来痛的领悟。
也是她的软肋,是她一辈子的心结!
渐渐地,人到中年,当她不再年轻气盛,当她能够心平气和、客观的看待自己以后,再回想起这些时,她才会无数次在深夜里,喝着闷酒,当着霍正芳的面嚎啕大哭,跟他诉说起这个心结,诉说起那个当年懵懂的自己。
她一直想去弥补,但人都不在了,还何来的方法去弥补?
现实里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若男以前一直以为,人只有长大,越成熟,越有本事的时候,才会越有资本,越能够过上幸福生活,得到更多快乐。
但直到她从年轻到中年,再从中年到老年……
她这才明白,快乐跟年龄是呈反比的,幸福也同样是。
在你越单纯的时候,你越幸福;在你越纯真的时候,实际上你越容易满足,也越快乐。
可惜,当她懂得这些的时候,许多遗憾已经没有办法去弥补了。
“咚咚咚”
病房外响起敲门声,随后,若男和霍正芳的子女,霍刚和霍芳,带着家人一起从走廊里涌进来。
当看到苏醒的母亲坐在床边时,两人都激动的红了眼眶,哭着上去抱住这个没有被死神得逞的坚强的老太太。
三人无话,大家抱在一起,脸贴着脸,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同一股亲人的血液。
“没事了,都没事了。”
若男用手轻抚着孩子们的头,笑着面对一切。
这两个孩子,还是跟之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妈,您可算醒来了,医生前两天又给您下了病危通知,说您的心肺功能已经衰竭,您知道吗?您的心脏都停跳了,上了人工心肺都没用,在抢救室做紧急抢救的时候,可把我们所有人都给吓坏了!”
这两个平常坚强的孩子,他们都早已拥有了大人的成熟、大人的喜怒不形于色,但在楚若男醒来后听到动静的那一刻,他们却激动地冲进病房,泪流满面,哭的像个委屈的孩子。
就连儿媳妇和女婿,也被这一幕感动,站在一旁激动的落下泪来。
两年零十个月,对于年轻人来说,都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了,更何况是对楚若男这个老年人来说呢?
在这段时间里,数次呼吸衰竭,两次心脏停跳,楚若男愣是扛着病魔一路坚强的挺了过来,那抽屉里十多张病危通知书就见证了她苏醒的奇迹,这份求生的意志的确让人为之动容。
大家在若男的安慰下,逐渐平复下来心情。
稍过了两分钟,听说若男苏醒的医生们急忙赶来,他们也顾不上吃午饭,上来就帮若男做检查,衡量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这几个医生的面孔,楚若男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忽然想起在那场大梦的末尾段,她晕倒之后,曾被送进医院去抢救。
当时她看到举着镰刀的骷髅死神就站在那个彩色光圈的另一端,随他站在身后的,还有易小安、霍正芳,还有自己的父母亲和爷爷楚圣朝,以及……那个“怪婆婆”。
其实,怪婆婆在现实里,是爷爷楚圣朝的妻子,是若男的奶奶。
大梦里的那串水晶项链,是楚圣朝当年进宫里唱戏的时候,老佛爷高兴时赏下的,自那以后,这串项链就成了他们楚家的传家宝,也是爷爷和奶奶当年的定情信物。
爷爷楚圣朝被军阀要挟,重病唱戏吐血死在舞台上时,若男的奶奶气急攻心,自那之后就瘫在炕上,生活再也无法自理,并且之后病情愈发加重。
从那时开始,因为接受不了爷爷楚圣朝离世的打击,若男的奶奶逐渐开始,神经出了问题。等到若男稍微再长大一点,奶奶把这串比自己命都要重要,象征着她们老两口儿感情见证的项链,同样传给了若男,之后在一个极度漆黑的深夜里,她疯疯癫癫的点燃了自己住的那间屋,随之葬身在火腹。
若男当时年纪还很小,所以在她模糊的印象里,奶奶是个很怪,还有些可怕的人,对人好的时候就慈祥和蔼,但有时她疯起来的时候,也着实吓人无比。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本来关于奶奶的记忆早已模糊了,甚至连她的脸都已然不记得。
可潜意识这玩意儿,有时候还真是个好东西,对于这些模糊了的人或事,有时候它记得却比你还清楚,还能替你织绘进梦境中。
所以在那场大梦中,令若男童年印象深刻的奶奶,摇身一变成了“怪婆婆”,她细想想,大概也是因为当年对她的印象太过深刻,才会让她再度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吧。
若男看着眼前的几个医生,脑子里终于冒出了些回忆。
她回想起来,这不正是在梦境的最后末尾处,为自己做心肺复苏,努力抢救自己的那几位医生吗?
若男这才明白,当时梦做到那个阶段的时候,应该是现实里自己最后一次被下病危通知书的紧要时刻,当时儿女们都在急救室门口焦急地等待,而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死亡的正中心。
她想起在那场大梦里,她的意识逐渐涣散,然后穿过那个彩色的光圈,见到了一帮逝者时候的场景。
大概那时的她,跟死亡之间的距离已经可以用微米来丈量了。
但在最关键时刻,她听到了老伴儿霍正芳的那段《游龙戏凤》的录音,这份录音让若男如有神助,唤起了她的那颗由死向生的心,又把她从死亡中线上生生给拉了回来。
当若男把这段梦里发生的事说给在场家人、还有医生们听的时候,大家全都点头称是。
因为在若男的回忆里,她在梦里所见到的场景,哪个医生做了什么?是哪个医生负责在为她做心肺复苏?
她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时,竟然跟现实里当天抢救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只是有一点,梦里那个拿着镰刀的骷髅死神,以及那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逝者,现实里是并没有的,那只是若男濒临死亡时候看到的特殊映像。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濒临死亡的人,在即将死去的那一刻,看到了许多不同,但又美妙离奇的景象;而其中像若男这样在濒临死亡时,看到自己已经逝去的亲人过来迎接自己的场景的,也有不少。
再说起那天抢救时候发生的一幕小故事。
若男在梦中听到的那段《游龙戏凤》的录音,正是自己的大孙子霍明奇,在抢救最关键的时刻,举着音乐播放机冲进急救室,放到若男耳边的。
不仅如此,在这两年零十个月的时间里,这孩子只要学业不忙的时候,就一定从三五百公里外的学校赶回来看她,并且再把霍正芳《游龙戏凤》的录音打开,放在她的耳边听。
楚若男这才明白,为什么在那场大梦里,耳边时而会响起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游龙戏凤》录音,原来声音是霍明奇专门放给自己的。
还真是多亏了这孩子。
刚刚若男的苏醒,也是因为大孙子播放的这段录音奏效,起了作用。
不过可惜,那孩子正赶着去国外做一个项目,这次离开至少要去半年。明明是他亲手将奶奶从病床上的植物人状态唤醒,但他却没能待在这里看着若男醒来。
不过还好,若男的小孙子见证了这一切,他还十分懂事的去旁边用小刀削了十多分钟的苹果。
小家伙费了老大的力气,总算把那颗苹果削好,然后凑上来,两只小手高高举起,将苹果递到她身前,然后稚嫩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对若男说:
“奶奶,吃苹果。”
“吃,奶奶吃,你也吃。”
若男抱起孩子,把削好的苹果自己吃一口,也给孩子喂上一口。
身边同一代的亲人、老友们,都已经陆续离开这个世界了,而挺过这两年零十个月的昏迷,当楚若男再转醒来的时候,看了眼日历。
时间也从2016跳到了2019年。
而这一年,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81岁高龄了。
医生说,还需要在医院接受检查,观察两天,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若男在医院里度过了之后的两天,然后在办理完出院手续的下一刻,没有回家,就直接赶到了墓园,来到老伴儿霍正芳的墓前,来告诉他自己在梦境中与那个心结和解的故事。
若男就靠在老伴儿的墓碑前,也不觉得背后靠着的墓碑膈应脊背,没想到,再次见面说话,已经是两年零十个月以后的事了。
若男还记得,当时她出事的那天,也是从这里离开墓园之后发生的。
当时老伴儿新丧,若男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他离世的消息,所以经常在早上遛弯儿的时候,就来墓园里,坐在他的墓碑旁,跟他说说话,聊聊天,就像是以前互相倾听对方倾诉的那样。
不过,那天若男实在是伤心过度,又精神恍惚,再加上当时已经将近八十岁的她,腿脚也不太灵便,所以才有了从高台阶上一脚踏空,然后接连摔出十多米,最后昏迷不醒的事。
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若男也同样没想到,在梦里,上天居然给了她和过去的自己和解的机会,让她在那段无比真实的大梦里,补上了现实人生中,与父母亲缺失的那一环,把这个心结给解开。
若男坐在墓碑前,平静的声音带着些许苍老,即便是跟坟墓对话,却依旧像是与多年的老友讲话一样,让人始终相信,在她的旁边,真实的坐着一个人。
“芳芳啊,我这次醒来,就跟又重新活了一回一样,不过你放心,在梦里我遇到的还是你,咱们还是跟59年演出完《龙凤呈祥》那天一样,你当着台下观众的面跟我求婚,然后我答应了。”
若男开玩笑说:“我可没有叛变啊!虽然梦里咱俩的感情有些曲折,可那不是潜意识牵着我走的嘛,那梦境里发生的事,我也只能随着走,又不能掌控对不对?我想,这恐怕也是上天垂怜,在给我跟父母亲相处机会,和他们和解、弥补遗憾的同时,也给你我又补上了一段缘分吧,总之啊,虽说你已经到那边去了,可在梦里还能见到你,我还真是有些激动呢,”
天空在淅沥的下着小雨,这场临时的降温,让若男不能在这儿待的太久。
迎着一场春雨回家,若男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家中,看着墙上挂满的她跟老伴儿年轻时的剧照,还有和孩子们一家人的大合影,她也同样开心的笑着。
她转了一圈后来到了卧室,最后再看到老伴儿卧室挂着的,两人在2016年举办“从艺60周年暨楚若男、霍正芳金婚纪念京剧专场”的巨幅大合影时,她抱着老伴儿杵过的拐棍,擦拭着他曾戴过的老花眼镜,脑子里从两人当年的初遇,一直到老伴儿下世那天的场景,一一都浮现在眼前。
孩子们都很懂事,任由若男坐在屋里回忆着往昔,并没有打扰她。
这房子里的所有摆设,对于别人来说,都是家具。
但对楚若男来说,却都是回忆!
人越老时就越念旧,这句话说的真是一点儿不错。
若男又打开了自己那两年零十个月都没使用过的通讯软件,上面足有数千多条消息,她都一一翻完。
其中超过半数的消息,都是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学生、曾经故人、同事们发来的。
剩下的消息,多数都是楚小纤从国外发来的,当中也有大概十几条消息,是账号主人的亲人们代发来的讯息,基本都是若男的老友们已经过世,子侄辈的后人们在社交平台发布讯息,告诉她们号主已逝,通知死讯。
若男在翻看这些消息之时,从中找到了一条特殊的讯息,那条是关于徐冬冬的,时间定格在了2017年8月9号这一天。
那条讯息上写:
尊敬的师长前辈、朋友兄弟们,您好。
家父徐冬冬已于2017年8月9号凌晨1点03分,于协和医院重症抢救无效去世,享年83岁。
家父临终遗嘱,丧事简办,不必劳师动众、大走排场,我们将于2017年8月13日在家中开设灵堂,供前来吊唁的朋友们做最后送别。
此致。
子徐向林。
看到消息,若男叹息一声。
当年在艰苦环境下下乡演出,高烧坚持上台,脚趾差点冻掉还坚持演戏的徐冬冬,也终于还是去了。
身边老友们都已经亡故,只剩下楚小纤一个人偏居国外,两年多以前自己还没出事的时候,就听说她已经卧床不起,重病缠身了。
都已经两年零十个月过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