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男都惊呆了,整个人愣在了舞台上,她看着后台的大家伙儿们手里都举着牌子。
有些牌子上写:楚若男、霍正芳甜甜蜜蜜。
有些牌子上写:楚若男、霍正芳早生贵子,在一起吧!
还有人写的就更简单粗暴了:“结婚,生娃!”
楚若男一看举起那块牌子的正是易小安,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背后二十多个人手脚并用,全都举着牌子,就连楚爸楚妈都挥舞着荧光棒,站在侧幕处呐喊。
底下观众们跟炸了窝一样的大喊:“在一起!在一起!楚若男、霍正芳在一起!”
氛围又一次被推向到頂点,就在楚若男反应不及的时候,霍正芳手里捧着花,取出钻戒,单膝跪地,在数千人的同时见证下,向若男求婚!
几乎所有女孩都幻想过自己被求婚时候的场景,若男以前也幻想过,但真到了这个场合,真到了这一刻,并且面对亲朋好友还有万千观众的见证,她却有些反应呆滞。
不是因为她不高兴,也不是因为她不答应,而是因为她懵了,被惊喜直接冲懵了脑袋。
观众们在底下一直大喊:“楚若男,快答应他,快答应他!”
霍正芳已经在地上跪了两分多钟,若男这才回过神来,她急忙伸手接过霍正芳手中戒指给自己戴上,然后把他搀起来,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楚若男惊喜又感动的声音,这时也拔高了声调,在众多观众的呐喊声中大声呼出:
“我答应你,我也爱你!”
若男被霍正芳抱起,在舞台上转圈,台下观众们又一次沸腾了,大家全都祝福着他们,为他们而高兴。
只是……
眨眼间的功夫,若男眼前一切的美好,忽然都静止住了。
观众们张着嘴,定格在那里,霍正芳抱住自己,也定格在舞台上。
父母亲朋、师长、演员们站在自己身后,任由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却如同雕塑一样,一动也不动。
仿佛是时空停滞了一样,他们保持着现在的姿势,被时间定格在了这一秒钟的场景里。
之前的呐喊声全都消失了,整个剧场里静的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若男再一眨眼,身后的所有人都不见了,前面剧场里的观众们也都消失不见,包括刚才还抱着自己的霍正芳,也如同过眼烟云,转瞬即散……
脚下自己站着的位置并不是天蟾逸夫舞台,她也不在上海,而是在霍正芳家乡一处残破的舞台……
这个舞台残破到什么程度?
脚下全都是坑洞,上面铺着的地毯被老鼠咬的不成样子,乐池的位置早已经塌陷出一个一米见方的大洞,底下观众席有着二三百个座位,上面落满了灰尘,几乎三分之二的凳子都生满了红褐色的铁锈,已然报废无用。
若男再看,她身处的这处剧场是如此的熟悉,上面却挂满了蛛网灰尘,这里早已经废弃多年了,刚才的一切景象都已经消失不见,使它恢复了本来面目……
空旷的舞台、空旷的剧场,打个喷嚏都能听见回响,除了楚若男以外,却看不到其他任何的人影,这里是如此的破败。
恍惚间,若男站在破烂的舞台中央,又听见了霍正芳那熟悉的声音:
“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住在哪家?”
霍正芳甜美的男旦声音,在这空旷又残破的小剧场里响起,伴随着京胡那悠扬高亢的伴奏声,这声音充斥满了若男所处剧场的每一处位置。
她站在这空荡荡的舞台正中央,这才猛然惊醒,与此同时,她的脑袋里,突然无数的记忆在一瞬间像是泄了闸的洪水,一拥而入。
若男又从原本的花季少女,变成了那个苍老不堪的老太太。
她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往昔的景象都已经尽归尘土,过往的繁华也都已随着岁月残破,曾经的记忆,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搁浅在不同的节点里,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恍惚间,就着霍正芳的唱腔,若男听到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在叫她:
“奶奶,奶奶你醒醒啊!奶奶……不要走!”
孩童哭成了泪人,若男忽然心有所感,伴随着她急切的心情,眼前这个破败的剧场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朦胧起来。
剧场里忽然升起大片白雾,这些白雾慢慢将整个剧场都遮挡住了,让若男一时间身处在整片的迷雾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咔嚓”
就像是镜子破碎一样,楚若男奋力打破了那层牢笼。
她好不容易,终于从那片迷雾中探出身来,之后猛然睁开眼睛。
一场大梦过后,她总算苏醒了。
但她却不知道,她的这一场大梦,在病床上却足足做了两年零十个月之久,并且在此期间,还数次被下过病危通知书……
下一秒,她盯着头頂上方的天花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眼前又是一黑。
脑袋时而眩晕,时而剧痛。
若男双眼里看到的画面,时而发红,时而发黑,最后那满眼的黑色一点点变淡,又变红,最后逐渐变青,终于在缓了一会儿之后,她重新看到了这片真实的世界。
原来,哭着喊她的,是自己的小孙子。
而用手机给自己放《游龙戏凤》的,也是自己这可爱的乖孙。
她勉强从病床上坐起来,只见浑身都接满了各种管子和仪器,病房里放着许多水果,半开的抽屉里放着她的病历,里面堆着厚厚的一叠病危通知书,足有十几张之多……
她叫楚若男没错,是个京剧演员也没错。
甚至,她的爷爷是楚圣朝,爸爸是楚继朝,妈妈叫顾盼,老伴儿叫霍正芳,并且她们孕育出的两粒爱情结晶,一个叫霍刚,一个叫霍芳,统共生了一双儿女,这些信息都没错儿。
眼前的孩子就是若男的乖孙子,是儿子霍刚的孩子,若男都记起来了。
至于她自己。
她是见证了京剧从最繁盛的时代,一路走向今天即将消亡的当事人。
她叫楚若男,1938年生于北平,她的爷爷楚圣朝是京剧艺术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在她出生的4年前,也就是1934年时,因被某个军阀以武力要挟,楚圣朝迫不得已,带病去这位军阀的宅邸唱堂会,最终戏只唱了一半,人却累死在了舞台上……
旧社会时,百姓们能侥幸活着已是不易,他们这些作艺的更是地位低下,被划分出严格等级,称之为“下九流”。
若男的爷爷死去,父亲却也没能逃脫另一场时代下的迫害。
1944年,若男的父亲楚继朝因不为日伪军唱戏,故而受到报复。
他们在楚爸的茶碗里下药,在他上台演出时,故意炸毁舞台,令楚爸双腿残废、嗓子被毁,从此后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好在新中国解放后,楚爸进入戏校教戏,毕竟曾是一代名角儿,肚囊儿里装着的全是本事,在戏校教戏数年后,楚爸甚至把床也搬进学校里,他对于教戏这件事乐此不疲,教戏几乎成为了他生湖中的全部,从那以后就很少回家了。
至于之前若男以水晶项链为父亲治好肝癌和瘫痪,那不过是她昏睡两年零十个月里的一场大梦罢了。
在现实生活里,若男和父母亲团聚的时间很少,而且少的可怜。
也因为她从来不回家,所以这个原本温暖的家得不到维系,于是干脆变得没有一点儿家的味道。
楚若男知道,这一切都怪她自己。
而一切,也都源于她4岁时,身上发生的那场灾难。
她的爷爷是京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父亲从民国演出开始,就不得了,已是轰动全国的大角儿,加上她母亲顾盼“小梅兰芳”的称号,夫妻二人联手演出,每月都会得到价值不菲的包银收入。
楚爸楚妈久不归家,若男从很小开始,就经常寄宿在亲戚家里,易小安、楚小纤也是跟她最好的童年玩伴,无话不谈的那种。
而在她4岁那年,跟她做的大梦差不多,父母亲因为临时演出的事,将她锁在屋里两天,期间若男半夜高烧发作,烧的头晕目眩,从床上跌下来时腰部受到重创,她之后愣是生生从地上爬了一个多小时,爬到大门口求救,经过几小时的霜冻,才被易小安他们路过时发现,送进医院救治。
当时若男的情况已经很危险,虽然保住了命,却保不住腰伤。
她的腰间留下了永久性的腰伤,为此她不得不数次开刀做手术,也不得不每天承受剧痛进行恢复训练,连医生都放弃了她的腰伤,但她数年如一日,为了恢复,练到浑身是血,总算重新恢复过来。
她为此而怨恨父母,从小到大,一直对他们翻白眼,之后再加上楚爸被日伪军报复后,双腿报废,整天坐在轮椅上在家中酗酒,喝醉之后就乱砸东西发泄,时而还乱发脾气。
于是,在童年若男的眼里,父亲的形象一点儿也不伟岸,反而让她觉得可怕,而父亲在家养病,家中收入全靠母亲唱戏挣得,若男的母亲一年中至少有十个月在外面演出。
那个年月,唱戏就是玩儿命,很少有能够歇息且回家团聚的时间,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解放后,才有所好转。
但到了这时,楚若男已经逐渐长大,缺少父爱、母爱的性格缺陷日益明显起来,她变得性格坚韧、生活独立,从不需要别人关心,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彼时的若男,有任何心里话,也只会对着易小安和楚小纤倾诉。
等到父亲楚继朝终于不再因为残废这件事自暴自弃的时候,若男已经去戏校学戏了,同行的还有易小安和楚小纤,那时她正是叛逆期,之后开始跟父母的接触就更少了。
这种情况一直到解放后,若男依旧不愿回家,童年的经历和阴影,把她变成了一个心冷的人,楚爸楚妈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很少回来,楚妈经常要去各地慰问演出,回家的机会不多。
家里冷清极了,于是楚爸干脆在戏校里住下来。
这一住,就再也没有搬回去,一直到64年楚爸肝癌病逝在办公室,若男的心里才再次感受到亲情的存在,并因亲人的离世而恸哭。
而从若男46年进入戏校学戏,一直到楚爸64年病逝,这间隔的18年中,他们的见面加起来,竟然才12次,这期间若男只喊过一声爸,是在59年她和霍正芳结婚,并在霍正芳的开导下,才邀请爸妈参加婚礼,之后叫过的唯一一声。
楚爸病逝3年后,若男的妈妈顾盼也去世了。
若男与妈妈之间的关系比楚爸还略好些,加之楚妈演出任务之余,偶尔有机会四处走动,见若男的机会比瘫痪在家的楚爸要多一些,但也不超过30次。
其实早在楚爸过世前的几个月,还有楚爸过世后若男和妈妈在一次见面中,她们都谈过很多,也都开始相互问候、关系回暖了。
若男和爸爸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和妈妈之间的关系,也逐渐好起来,已经有一点能敞开心扉,放下过往跟他们交谈了。
这当中自然多亏了霍正芳屡次给若男做思想工作的原因,他们本身就是性格互补的一对,霍正芳在这期间对若男的很多开导都起到了作用,解开了她不少的心结。
只是很可惜,自小经历的那些影响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若男想要改变自己却很是不容易,她在努力尝试,再加上她和霍正芳调入上海京剧院,跟霍正芳演出期间实在太忙,她错过了和父母亲和好、谈心,重组那个和睦家庭的机会。
因为没机会了!
楚爸的突然病逝,让若男猝不及防,之后虽然和楚妈有过一次谈心,但因为在当时那个环境下她们又各自忙碌着,根本见不上面,这样的谈心并没有能一直维持下去。
与楚妈天人永隔,使她第二次承受了亲人离去的滋味,也让若男悔之晚矣。
她终于让自己一点点接受了她们,眼看着一家人就要团聚。
但她唯一忽略了岁月这个问题,她忽略了,父母那个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们年轻时摔拍滚打,在戏台上玩儿命,带着一身伤痕在岁月里痛苦的穿梭,能陪自己的时间已然十分有限了,而自己还没有主动去抓住他们最后陪伴自己的那点时间。
这件事成了若男的心结。
她反复的想,或许当时不那么任性,多回几趟家,也不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其实后面还有机会,自己其实有那么多的选择,很多时候不重要的演出其实可以推一下,很多时候可以休的假期应该休一下,那些时候爸妈们都不忙,自己当时介于回家见面与不回家之间,但因为性格的问题,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回家,对于面对他们这件事上,一直在逃避。
最后,这些时间都被她用来工作,从而躲避现实,错过了与父母见面的机会。
若男想,当时哪怕下一点决心,就算狠下心来逼自己面对他们一回,那也是好的,或许也不至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成为孤家寡人,让自己童年原本幸福过的家庭支离破碎,直至最后荡然无存。
可有什么用呢?
事都做完了才知道后悔?
人都过世了才想起要尽孝!
老天给过她很多次机会,可她都选择了再等一等……
眼前的事永远不要放到后面“等一等”再去做,可能只是一个“等一等”,你就放弃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要说给父母亲的话,千万不要害怕羞涩,中国人向来含蓄,一次开不了口,那十次也同样开不了,可能你一直含蓄着,再等一等,最后发现,等着等着却再也没有了机会……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