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景辰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瞧见崔华霍和一众师弟围在床前,再往后则是太医署和尚药局的诸多医师,把一间不算小的卧房挤得满满当当。
看他缓醒过来,崔华霍便大松了一口气,正要张嘴,就听常如抢着说道:“师兄,你怎么样?弟子保护师兄不力,请师兄责罚!”
摇了摇头,吴景辰还觉得有些头晕,浑身无力,轻声道:“我自己大意,与你何干?全是我见了右相尸身的针眼,以为刺客用的都是钢针,不料还有细针暗器,才着了道。”
“少卿既得天恩,便有天眷。多亏天后赐下的朝服乃是蜀锦所制,经纬细密,卸去了暗器力道,针头并未见血。加上少卿福大命大,体魄强健,剧毒不曾攻入心脉。下官已经为少卿解毒,只需静养几日,也就无碍。”太医令推开众人,走上前去,一面把脉,一面说道。
“嗯,我已无事,诸位请回。”吴景辰抽回胳膊,随口说道,语气倒是温和,略带谢意。
太医令本就是他的属下,又知他的脾气如此,自然不会计较,起身便告退离开。
忽喇喇一群人往外走,卧房瞬间就空荡起来,这才听崔华霍开口,道:“今日之事,险之又险,对方在大理寺外行刺,显然志在必得。若非少卿法术通天,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法术?你是说我制住刺客的手段?那不是法术,乃是兵家‘六甲秘祝’,又称‘九字护身法’,与武道中的狮子吼类似。此术凝聚精神,以声制敌,临阵之时,颇有奇效,乃是我大衍宗中,流畅颇广的自保手段。嗯……崔寺丞,你要不要学?”
崔华霍一听不是法术,神情就有些失落;不过一听吴景辰有意传授这门手段,便也喜上眉梢,连道:“少卿有心指点,乃是下官的福分!只是……还请少卿先养好身体,下官也先去追查那些刺客的来历。天子脚下,对方如此猖狂,若不震慑一二,有损大理寺威严!”
吴景辰轻轻一笑,摇头道:“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刺客一道,源自上古,豫让、聂政、荆轲等,都是此道中人,太史公为其作传。此道流传至今,已有千年,不可小觑。千余年来,从未有刺客首领落入官府手中。”
“可是——”
“崔寺丞,他们这一次动手,未必是要取我性命,否则出动刺杀右相那人,你我今日都难逃死劫。刺客们悍然出手,背后定有人指使,许是示威,许是认罪。右相遇刺,自然有人买凶;单单抓住刺客,不足以向圣人交代——更何况,我们不一定能抓住刺客。”吴景辰揉着眉心,满脸无奈,解释道。
“那依少卿的意思,是要纵容那行凶作恶之人?下官钦佩少卿手段,自知不如少卿聪颖,可这放纵恶徒逍遥法外的事情,下官做不出来!恶徒当街行凶,乃是我大理寺职权所辖,不劳少卿费心,你安心静养就是!”
崔华霍愤然起身,抬脚就走,满怀一腔怒火,朝大理寺去了。
“师兄,崔寺丞似乎误会了你的意思,是否弟子去向他说明缘由?”常如看着崔华霍的背影,小心道。
“哦?他误会了,你就知道?你说我是什么意思?”吴景辰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只笑着看向常如。
“弟子以为,师父死于刺客之手,大衍宗前辈必不会袖手旁观。只要师兄查到蛛丝马迹,自有高人出面解决。刺客之道厉害,官府奈何不得;门中师叔师伯,定有法子制服。今日他们刺杀师兄,的确有灭口之意,然而一击不中,错失时机,应该不会再来。师兄只要找到买凶之人,便能向圣人交差;至于惩戒凶手,自有前辈高人。”常如语速缓慢,细细分析到。
吴景辰闻言沉吟,道:“陈师叔慧眼识珠,教了你不少东西……不错,右相遇刺,乃是咎由自取,遭人买凶刺杀;陈师叔遭难,却是耐人寻味,中间疑惑甚多。找到买凶之人,就能无愧天子;至于师叔之仇,自有前辈出面。王法归于庙堂,恩怨归于江湖,最好不过。那凶手能害死师叔,我也奈何不得;以卵击石之事,乃是莽夫所为。”
“那崔寺丞……”
“不必管他,随他去吧。大理卿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自不会由着他招惹麻烦……呵,崔华霍……虽然鲁莽,倒也正直。安葬陈师叔后,你找个机会,将九字护身法教他,今后或许有用。去吧。”
常如领命告退,吴景辰躺在床上,轻声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勇气么?师父让我下山,看来还有深意……”
随后几天,大衍府门庭若市,热闹非常,高官云集,络绎不绝。众人来此,一方面是吊唁前任少卿,一方面也是探望余毒未清的吴景辰,闹得他心绪不宁,一刻也不能安歇,反而搞垮了身子,面色一日不如一日。
第五天头上,超度陈远道的法事过半,吴景辰正趁着无人拜访,打算小憩片刻,就听见常如在门外呼喊,道:“师兄,太卜令老爷来了,请师兄出外相迎。”
忍无可忍的吴景辰闻言大怒,道:“太卜令先前来过两次,怎么又来了!太常寺上下没有公事,让他这般清闲么!”
话音未落,就听太卜令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道:“少卿所言极是,寺中公务繁忙。只是我今日来,是有要事与少卿相商,还请少卿恕罪,许我入室详谈。”
吴景辰顿时尴尬,这就冷着脸起身开门,才瞧见太卜令笑意盈盈,没有丝毫不快,迈步走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个少年,不知道是何身份。
“我晓得少卿连日辛苦,身子不爽,原本无意打搅,只盼着少卿早日康复。只是事到临头,还得求少卿帮忙,觍颜上门,还请少卿勿怪。”太卜令一面说着,一面作势要搀扶吴景辰,直叫他眉头一皱,侧身避开。
“你有何事,但说无妨。府衙有太常卿坐镇,难不成还有他断不了的公事,要来问我?”
“一切公务,自有寺卿做主。只是我今日来,原非公务,乃是私事,实在无法。”太卜令陪着笑,小心道。
吴景辰闻言轻叹,摇头道:“果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太卜令进门就处处有礼,自然是有麻烦要推给我了。罢了,公务也好,私事也罢,你快些说——丑话在前了,我没说答应你!”
太卜令笑笑,伸手招身后的少年近前,道:“少卿请看。”
吴景辰抬头一看,只见这少年高挑纤瘦,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生得一副阴柔模样,即便跟花街头牌站拢,也能扑朔迷离,雌雄难辨,可谓“河阳看花过,曾不问潘安”。
联想到那日大理卿对自己的误会,又想起官员间互赠爱妾的陋习,吴景辰心里一慌,强作镇定,冷声道:“看什么?要看命相,你是此道高人;若是有病,便该求太医令。我近日精神欠佳,不想给人看相瞧病。”
“启禀少卿:这孩子乃是黔州人士,因着去年天灾,一家十七口死绝,剩他一人,走投无路,来京投靠叔父。他叔父在太卜署任巫师,无品无级,自身难保,便打算将他阉了,送进宫里做事……”
一听这话,吴景辰也心中一震,暗道时势艰难,竟逼得人自宫求活。要说起来,宫里倒的确有这规矩,平民家孩子若有门路,选择净身后,可以入宫谋事,相当于卖身给皇家为奴,总好过冻饿而死。没想到这少年也选择如此,难怪他进门就畏畏缩缩,一副委屈模样。
只是要想进宫,单挨那一刀可不够。虽说宦官自残身躯,五体不全,受人歧视,却也衣食无忧,有机会接触主子贵人,命好的飞黄腾达,享尽荣宠不难,算是另一种出人头地的路子。故而不少人钻头觅缝,抢着入宫,使得这进宫的门路,也不是那么好走。
特别太卜令提起的天灾,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去年黔州一带,先遭洪水,再逢大旱,随后爆发蝗灾,终年颗粒无收,不少人家破人亡。越是这种时候,甘愿为奴为宦的人就越多,如今宫中人满为患,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故而愈发收紧了进宫的门路,当宦官都不是那么容易。
一念至此,吴景辰长叹一声,道:“如此,我帮你进言试试,给他谋个差事,好歹别让他饿死……”
“少卿慈悲心肠,不过下官不打算让他入宫。这孩子皮相阴柔,生性软弱,若再成了废人,只怕一生尽毁。宫中宦官,阴狠歹毒,得了这样的玩物,必定万般折磨,断送他的性命。下官将他救下,却不知如何安排,想起少卿慈悲,这才带他过来。”
“你这话说得好笑,我要这小子又有何用?你倒会慷他人之慨,岂不知我这善门难开的道理!你送一个来,他送一个来,三五个月,我这哪还有一丝安宁?别是你与太常卿勾结,送个细作来我身边,妄图败坏我门庭清净!常如,送客!”吴景辰冷笑,下令逐客。
“少卿!少卿请听我说!这原非下官突发奇想,存心给寻来麻烦。实在是陈少卿在时,大开方便之门,救了不少良人,我们都有耳闻。如今这孩子来不好来,去不好去,除却大衍府这清净之所,下官真不知该将他送去哪里!”太卜令连忙解释,神色紧张。
吴景辰面沉似水,还没说话,就听一旁的常如小心开口,道:“师兄,太卜令说得不错,这孩子的确可怜得紧。想我身为贱奴,多亏师父相救,才得侍奉师兄。如今见了他,心中着实不忍……不如……”
吴景辰瞪一眼常如,心骂“吃里扒外的东西”,又看那小孩儿实在可怜,走出大衍府就要踏进内侍省,舍二两肉,得一世羞,何苦来哉?陈师叔要是知道……
一念至此,他便长叹一声,道:“报上你生辰八字来!”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