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寂禅师的府邸的确着了大火,甚至整个青龙坊都被烈火点燃。吴景辰从宫中奔出,一路朝南而来,还在几坊地外,便瞧见火光冲天,黑烟弥漫,几乎烧红了半边天空,染黑了半个长安。
眼瞧火势,这火至少已经烧了半个时辰,到这会儿正是猛烈时候,直烧得楼房倒塌,大地崩裂。吴景辰只站在修政坊便上,就无法再往前去,只觉得热浪扑面,发梢都开始焦糊。
五寂禅师善木雕,府中自然堆满了各种名贵木料。那些油性极重的紫檀、红木、花梨等物,烧起来就比干柴厉害十倍不止,热量也绝非寻常材料能比,直叫半城百姓都忙着逃命,再顾不得家中金银细软,原晓得火势凶猛,人力已不能敌。
建业千日功,火烧当日穷。
几百名府兵来回奔走,汲水往青龙坊中送去,却不是为了扑灭大火,而是要浇透周遭屋舍,避免火势蔓延,一把火将长安城烧成平地。与此同时,还有更多地府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怀抱着皮袋溅筒,相互轮替,接近火场,誓要将烈火控制在青龙坊内。
吴景辰眼瞧着熊熊烈火,心中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担忧,就晓得五寂禅师一向小心谨慎,断不会失手将自己的府邸点着;总有火警,他也会诸多奇门方术,能人所不能,扑灭小小火情,简直轻而易举。
如今青龙坊已成火海,只能证明起火时禅师不在府内,或是在府内却无法行动救火,才会导致这一场塌天的浩劫。而若他不在府内,崔华霍便难逃火场;若他在府内,他俩都有性命之虞,才是人祸所致,原是有人纵火。
“师兄!师兄快来!”就听得常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吴景辰这才堪堪转身,见他满脸焦急,不住招手,才惊觉自己的朝服已然开始卷曲变脆,那烈火不知何时朝着修政坊蔓延而来,只再等片刻,他这身蜀锦朝服就要燃烧起来。
快步朝常如走去,吴景辰只觉神思恍惚,也没听清他说什么,这就有一盆凉水兜头浇落,压灭心火,才叫他稍稍清醒些许,听常如喊道:“师兄,你失了神了!这等烈火,怎能靠近去瞧?你不见那些府兵,都浇得浑身湿透,才敢朝前冲上几步么!”
感觉到常如出于关心的怒意,吴景辰便也点了点头,才道:“赵师叔府邸起火,崔寺丞……”
常如一把捂住他的嘴,这就扯着他往大衍府走去,一路仍惊魂未定,道:“师兄去面见天后,老半天不见回还!我先去宫中打听,晓得你已然离宫,就晓得你来这边,果然!要是我来迟一步,你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如何是好?”
吴景辰听他一味只说自己,绝口不提五寂禅师和崔华霍,心中就安定了许多,晓得他两人应该无碍,才道:“我今日心神不宁,一路赶来都只觉神思飘忽……叫你担心,实在对不住!”
有他这句话,常如便熄了火气,再没有什么不满,便摇头道:“师兄言重了,也是我失言。冲撞师兄,还请师兄恕罪。”
两人这么客气着,没多久就回到了大衍府中,才瞧常如神神秘秘,拉着吴景辰绕到平时无人的后院,一把推开空屋,便见一群人挤在里面,有五寂禅师,有他的弟子家奴,也有形容憔悴,胡子拉碴的崔华霍。
“赵师叔,你无事便好!”
眼见众人平安,吴景辰也有些激动,这就控制不住情绪,忙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拉住五寂禅师的手,却听他道:“今日真是好险,我险些遭了大劫!景辰,这京中太过危险,你还是莫作这劳什子寺卿,与师叔回大衍秘境去,好生钻研大道吧!”
瞧五寂禅师模样,就晓得他被下得不轻,吴景辰便好言安抚,才听常如道:“听闻得青龙坊起火,我也吓得够呛,便多亏禅师机警,眼见势头不妙,就带着大伙儿从密道过来。”
吴景辰闻言一愣,问道:“密道?什么密道?青龙坊离大衍府有好几里地,怎会有密道?”
才听五寂禅师喘了口气,惊魂未定,道:“这才是天工开物,极尽造物之能。前朝开皇元年,始建大兴城之时,便有师门前辈参与其中,安排阴沟水路,顺便设计了几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李唐开国后,重建长安城,彼时宗主亲临此间,指点城池修建,又将那几条密道扩宽,深藏起来。你我府邸选址,原是密道两端,就怕不时之需,两边需要往来!”
吴景辰目瞪口呆,原不知有这么深远的算计,这才道:“前辈高人,竟有这等苦心,果然救命!但不知其余几条密道,通向何方?”
五寂禅师瞪他一眼,小声道:“这等机密,你我如何晓得?若问宗主,只怕大明宫下,也有出路!才是今日歹人纵火,欲绝我性命,早在前辈预料之中!大衍宗人,哪这么容易死!”
到这会儿,吴景辰才稳住了心神,确保众人平安,这便见崔华霍靠坐在墙角,急忙过去,轻声道:“崔寺丞,我连累你。”
崔华霍微微摇头,也不知是体虚还是精神不济,有气无力,嗓音沙哑,道:“少卿言重了,这又与少卿何干?崔某只恨自己技不如人,遭人陷害,可怜我家……”
说到这儿,他便哽咽难言,又强撑着,不肯落泪,才叫吴景辰看得心酸,不晓得如何安慰才好,才听五寂禅师道:“你莫与他说这些,徒惹伤心!华霍,打起精神,你我死里逃生,便是重活一次,命都是抢回来的,还有什么看不开?”
这话才叫吴景辰疑惑,问道:“师叔,既有密道,自能脱身,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麻烦?”
他原以为禅师为鼓舞崔华霍,故意把话说得夸张;但一转念,就想起他自己也吓得够呛,才晓得事情并不简单。这才听五寂禅师长叹一声,道:“若只是起火,哪能难得住我?我有御五行之法,你应该晓得!只恨起火之前,府中遭人下毒;待得火起,大伙儿都四肢酸软,失了力气!全靠我临危不乱,冒险点着青龙木,解了毒,这才领众人脱身,却也是万幸。”
说着话,他便摊开手掌,才见手指长一条小木龙盘在他手中,龙尾龙爪都已经烧焦,成了炭黑模样。吴景辰晓得此乃青龙木,原是五寂禅师贴身之宝,随身带清心凝神,烧起来万毒不侵,这才暗叫侥幸,晓得若无此物,一府人都难逃火焚,早烧成了焦炭。
常如见众人沮丧,便连忙开口,道:“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师叔师兄们能逃过一劫,便是喜事!只是禅师有些小气,既有密道,怎不将崔寺丞早早送来,交由我等服侍!”
五寂禅师晓得他玩笑,也就叹道:“你这小子,不知好歹!他在大衍府,如何避得开诸多耳目?原本我那里最是隐蔽,谁也不晓得我是大衍门人,许是赵苍崖遭劫身死,我去送他,才被有心人盯上,瞧见我与景辰说话……唉!说到底,还是不够小心!”
无论如何,一群人送算逃出生天,也真是万幸,便在大衍府中暂且住下,崔华霍也由常如他们照顾,伤势愈发见好。五寂禅师失了京中基业,自觉无趣,便打算领一众门徒回大衍秘境,安心修行,钻研造物道理。
吴景辰晓得他是为自己考虑,怕有心人盯上自己,便不多挽留,也无需操心。禅师有本事把崔华霍带回京城,自然也有本事率弟子混出城去,当下不提。
是夜,众人安寝,吴景辰来到崔华霍房中,瞧着他满身是伤,形容憔悴,心中酸楚,叹息半晌,才道:“是他么?”
崔华霍微微点头,道:“与我交手的是他,杀人的……不是。”
他这话就叫吴景辰莫名松了口气,叹道:“寺丞这等时候,还在为我着想,叫我无地自容。其实他对寺丞出手,便已经无药可救,即便不是亲手杀人,也是帮凶。”
与他相处许久,崔华霍已经晓得他脾气,也看出他有心救高尝修迷途知返,便不欲他失望,才道:“那夜他潜入我家中,被我发现,过了几招,便抽身逃走。我心想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不能叫他逃了,这才追了出去,遭他们埋伏,双拳难敌四手,被人擒住。有我一路追着,他自不能分身杀人。”
吴景辰点点头,多少好受了些,便道:“若不是他,只怕也引不开寺丞。无论如何,都是我识人不明,看走了眼。待我设法拿住他,便能替寺丞洗脱冤情,还你一个公道!”
崔华霍闻言张张嘴,想说什么,始终不曾说出,这便话锋一转,问道:“还不知黔中之事如何?天后如何决断?”
当下,吴景辰便将那日朝会之事与他说了,才听他道:“倒要恭喜寺卿,禄位高升。只是天后决断,有些太过狠辣,就不像是她所为。”
吴景辰脑海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心念一片通明,急忙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似天后所为……”
“不似天后……不似天后……对,这一切反常举动,原不似天后所为!若她,不是天后,便解释得通!”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