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常说“灯下黑”,便是越显眼处,越不容易想到。崔华霍随口一句,就将吴景辰的思绪照得透亮,才叫他打开了思路,想见某些之前不敢想的事情。
崔华霍听他自言自语,也是浑身一个哆嗦,颤道:“少卿、寺卿说谁……不是天后?”
吴景辰一个激灵,连忙摇头,道:“没说谁。原是我胡思乱想。崔寺丞,你好生将养身子,我便不多打扰。”
说着话,他也不管崔华霍如何疑惑纠结,这就迈步出屋,就觉得夜风徐徐吹来,后背一阵发冷,才是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念头一动,吓得他冷汗涔涔。
借着崔华霍一句话,叫他怀疑如今的武后与先前并非一人,才会做出诛灭黔官、查抄莫府、对抗天数等诸多不合常理之举。然而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理性便告诉他这不可能,就晓得易容改扮,冒名顶替之事,不是那么容易。
先前在石城县边境山路上,他们曾遇见使用人皮面具,易容为捕头差人的刺客。那刺客所用手段,已然是易容术中翘楚,假扮做忠厚老实,沉默寡言的差役,倒也不露破绽,瞒过了朝夕相处的同僚。
只是这种手段,极限也就如此,瞒得过一时三刻,瞒不过十年八载。即便那刺客不主动暴露出手,再过上十余日,人皮腐坏,容貌塌陷,也要露出破绽。况且他假扮那差人,原本就无足轻重,旁人纵发现端倪,也不会放在心上,才能叫他含混过去,若假扮别人,就不是这么容易。
假扮差人,与假扮武后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几有天壤之别。才是武后身为当今圣人,亲支近派无算,起居有宫人服侍,出入有侍卫相随,朝上要面对百官,后宫有膝下四子,倘若刺客顶替,只怕片刻就要被瞧出端倪,届时凌迟寸刮,全天下的刺客都难逃干系。
更何况武后自承天命,气度不凡,也不是常人所能揣摩与模仿,才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天威难测,原非虚言。易容改扮简单,骨相与声音都能伪装,唯独这一股披靡天下,唯我独尊的姿态,不是轻易所能做出。
吴景辰今早才与武后相见,仔细替她相面卜算,即便易容术能骗过他的眼睛,武后所承的天命也绝难作假,才叫他那念头一起既灭,并不曾久久驻留,只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怀疑,却也不曾令他困扰许久。
次日清晨,五寂禅师领着众弟子辞别离府,一个个乔装打扮,改换容貌衣着,或扮作商贾,或扮作苦力,直叫吴景辰都快认不出来,才佩服禅师妙手造物,巧夺天工,手段着实过人。
临行时,五寂禅师仔细端详他片刻,挂念不舍,叹道:“景辰,你真不愿与我回去?这京中大乱将起,原不是太平所在。山中虽无甚繁华,却也乐得清净自在。红尘功名利禄,乃是过眼云烟。你跟我走,师叔传你天工开物大道!”
吴景辰一躬到地,泪眼濡湿,诚恳道:“多谢师叔关怀,眼下我不能退缩。功名利禄,不过尘土,情义人心,却叫我难以割舍。愿师叔一路平安,请代我向师父告罪!”
“你这小子,倔驴脾气,救你不得!我留了些物事,叫常如藏在府中,真到要紧时候,或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在京中,处处小心,若有难处,定要叫师叔晓得!”
这番话情真意切,才叫吴景辰感动非常,也是他自幼受五寂禅师疼爱,与他着实亲近,这才依依不舍。正告别,他心中忽然涌起一念,连道:“师叔,不知这人世间,真有画皮画骨,改换头面的易容术么?”
五寂禅师一愣,道:“俗世中画皮画骨手段,不过是人皮面具,缩骨之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仔细观瞧,总有破绽。不过你既问起,我也直言,当今刺客首领,那位千面娘子,却是不同凡响,许能以假乱真。始终她……唉,不提也罢!师门往事,提起来叫人心烦!”
瞧他这般,吴景辰便愈发好奇。只是他晓得禅师对自己极好,绝不会刻意隐瞒,说是心烦,只怕是门规所限,才是大衍宗传承数百年,多少还有些秘密,不能叫自己晓得。
仅凭五寂禅师这一句,他便也能猜到千面娘子或与师门有关。只是大衍宗向来不收女子,就不知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说几句,眼瞧着东方露白,五寂禅师便也道:“城门即将开放,我等不多耽搁,免得叫人瞧见,给你招来麻烦。你自保重。”
说着话,他便安排弟子们朝四方走去,着他们从不同城门出城,免得被人盯上。青龙坊一场大火,昨夜凌晨才扑灭,除却五寂禅师一府,还有几户百姓遭到牵连。烈火将青龙坊烧成平地,烧得遇难者只剩些许骨骸,全然辨不出人数与面貌,便不担心被人识破,倒也省了手脚。
瞧着师叔离开,吴景辰也是叹气,与常如道:“师叔有未尽之言,只怕这京中将乱。你与诸位师弟商量,可安排他们回大衍秘境。陈师叔遇难,你们却是他道统嫡传,若真有祸事兴起,便不能绝了师叔的法脉。”
常如咬牙摇头,道:“师兄多虑了,府中无一人愿走。我等受师父再造之恩,得传师父道统,自然晓得面对,断不会丢下师兄一人。”
“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客气。只请诸位师弟,一定多加小心。”
他倒不像五寂禅师那么苦苦相劝,就是晓得大伙儿心念至诚,无需白费口舌,也知道这群年轻人的血性,不是赵师叔一个老人能比。其实五寂禅师年轻时候,也是犟驴一般的脾气,只为了证明道理,白手起家在京城闯出名号,几番拒绝师门帮助,一个人闯下如今基业。
他决定离开,原非被刺客吓住,只是因为多年打拼难逃付之一炬,着实失望,才终于决定放弃,也不愿吴景辰跟他一样,到头来万事成空。吴景辰自能明白他的心意,却不能认同他的道理,始终还没瞧见结果,就有些不肯退缩。
一个是游戏人间看淡红尘的禅师,一个是初出茅庐雄心壮志的少年,互有道理,只得道一声珍重。好在吴景辰失了禅师这一助力,还有府中诸位师弟相帮,总不是孤军奋战,才叫他不曾失了勇气。
回到府中,一众人各司其事,吴景辰打定了主意,叫来常如,道:“如今有件要命的险事,我打算做了。如若事有不测,便是天数使然,你自领诸位师弟,回转山门,替我向师父请罪。”
这一幕场景,常如已不是第一次经历,当日陈远道密召他到书房相商,便说了类似的话语,才瞧他咬牙点头,道:“师兄放心,谨遵师兄之命!师兄若有吩咐,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去得;师兄有了安排,纵是龙潭虎穴,我也不敢拦着。”
这就有些出乎吴景辰意料之外,才叫他瞧着常如,仔细打量,好半天道:“陈师叔没看错人。即如此,我便再无顾虑。”
他这会儿在考虑的,正是昨早武后的要求,便有赵苍崖之事在前,叫他不得不小心些,饶是武后嘴说后悔,却还不知她心中作何打算。
对一众臣工来说,吴景辰与武后商量改朝换代,乃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举,活该诛灭九族,寸刀活刮;可对他自己,乃至大衍宗一众高人来说,改朝换代,武后登基,乃是天定之数,变无可变,原没有许多君臣道理。
现如今武后蠢蠢欲动,打算提前实现天命,自叫他心中为难,才要趁早做出决断。这一念就要左右生死,他也不敢大意,深思熟虑之外,还要准备好退路,算计周详。
如此,他便到后院崔华霍养病之处,紧闭门窗,站在床头,郑重道:“崔寺丞,我有一事,事关生死,欲与你相商。”
崔华霍倒是淡定,只微微颔首,道:“我已一无所有,生死置之度外,寺卿请讲就是。”
见他如此,吴景辰也不客气,这就将武后的天命,袁天罡的预言,黄罗镇的惨案,赵苍崖的暴死,昨日太液池畔相谈,一一与他说了。话一说完,他便倍觉轻松,仿佛放下重担,才是一直背负的秘密,终于有人能分担,却担心崔华霍能否承受,这就忐忑朝他瞧去。
但见他依旧平静如水,只微皱着眉头理顺这许多秘辛,思忖着前因后果,寻找其中的关联,全没有惊讶或畏惧,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早在预料之内。
这就叫吴景辰放心下来,晓得自己找对了人,便也不着急开口,静静等候。过得片刻,才听崔华霍呼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人都说天机难测,却真有算定一切的高人。只可惜为着一人天命,连累了多少人命丧黄泉。”
这话说得真切,吴景辰也就点头,道:“从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成就九五至尊之位。天大的富贵面前,君臣父子都算不得什么。如今天后欲逆天而行,就不知要掀起何等风波。”
崔华霍摇摇头,道:“天后在朝多年,掌权也十余载,若要逆天而行,原不必等到现在。朝中不乏有忠臣良将,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只要陛下还在,自不会叫李唐江山断送在天后手里。寺卿问我,可是有所怀疑?”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