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为何会假扮采女,还以诸多谎言哄骗?四月初三那天,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老宫女又身在何处,是否还在人间?
吴景辰闷坐屋中,这一连串困惑直叫他头疼,才晓得五寂禅师慧眼如炬,只从传言中就能瞧出端倪。只是瞧得出不对,还要理得顺因果,才能晓得内里根源。宫中怪事,朝中变故,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千丝万缕。
正想着,就听得常如在外面通禀,道:“师兄,天后传来口谕,宣你明日朝会之后,在立政殿觐见。”
随口应一声,他这就叫常如进来,吩咐道:“去街上找几个闲汉,叫他们盯着盛业坊内有家小宅,命他们认真些,记下每日出入人等,日日禀报。”
常如这就疑惑,才道:“师兄要盯那宅子,府里有几位会易容的师弟,可叫他们去了,便不会走漏风声,也不引人留意。街上那些闲汉,不乏地痞流氓,全是收钱做事,原靠不住。”
就听吴景辰笑笑,道:“此乃打草惊蛇之计,正是要他们走漏风声,引人注意。”
次日清晨,吴景辰奉诏入宫,进立政殿拜过武后,才听她道:“昨日公主见你,心下欢喜,连着晚膳,都多用了些。我许你立政殿行走,就是看重你可靠,她若愿意,你便常来常往。你俩之间,我瞧得分明,你自放心就是。”
她这话相当于给了承诺,吴景辰倒也识趣,连声谢恩,才听她又道:“昨天你去瞧了李妈妈?她还好么?一大把年纪,遭了惊吓,受了风寒,原本是受不住的。公主多心,你便少与她提起此事,免得惹她担心,又要闹着出宫。”
这话就叫吴景辰心中一动,暗道那采女所言有几分真实,原来李妈妈真病死了,武后拿那宅子做个幌子,哄住公主罢了。如此一来,他便愈发担心公主,才知道武后也不晓得宫中混入刺客,那帮做李妈妈的采女,只怕真能出入宫廷!
一念至此,他几乎要出言示警,却突然心念一起,隐约觉得不要说破才好,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只沉声道:“臣遵命。”
见他懂得轻重,武后也就满意,又道:“这几日多事,你也辛苦,只需晓得辛苦自有辛苦的好处。赵苍崖之事,我亦倍觉惋惜,只因一念之差,便害了他的性命。正如崔华霍一时冲动,致使家破人亡,我晓得你与他交情甚深,便先提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崔华霍被冤枉,吴景辰晓得,武后却不晓得。也是她日理万机,朝政繁忙,顾不到一个六品小官的喜怒哀乐,自不会深究他是否蒙冤。吴景辰心知无法解释,只道:“崔华霍下落不明,此案尚无有定论。天后放心,臣分得清公私。”
就见珠帘掀起,武后被采女搀着走朝前来,笑道:“公私分明最好。公事说罢,我有些私事,欲与你说讲。吴寺卿,可愿与我太液池一游?”
只瞧着武后脸上笑意款款,吴景辰便连声称是领命,才觉得这次再见武后,就没有上次那么拘谨,也不觉得压力。但瞧她目光依旧凌冽清明,原是将锋芒尽皆收敛,便如寻常美妇般温婉,才是要说私事,就不必展露许多天威。
宫人服侍着,两人这便缓步走到太液池边,寻了个凉亭坐定,摆上茶水点心,就见武后细细打量他,叹道:“你也是俊杰人物,只可惜少年老成,失了些活泼,多了些城府。年轻人,还是要有些朝气,老气横秋地,就太辛苦。”
说私事,还真是私事,吴景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呐呐称是,这就脸红。武后见状,淡淡一笑,这一笑风情万种,便教人不敢直视,听她道:“不过你年纪虽轻,本事倒也不小,能平黔中之事,便也是个人才。不知你可会相面,能否为我相上一面?”
此言一出,吴景辰心道果然,就晓得武后哪有闲心,跟自己赏玩风月,分明是有事相商,便也就告罪抬头,细细打量。上一次他瞧见武后,心中慌乱,不敢瞧得太细;这一次乃是武后开口,许他相面,他便施展相法,瞧得十分仔细。
高额圆脸,龙睛凤颈,鼻若悬胆,口若樱桃。不得不说,年近花甲的武后,还跟三四十岁的妇人一般,正是风韵曼妙之时,叫谁看了都要心中一颤。只是令吴景辰心颤的,并不是她的风韵,而是她那贵不可言的骨像和五官,便佩服袁天罡目光毒辣,只瞧襁褓婴儿,就能算定命数,那等相面手段,远超其余高人。
瞧半天,吴景辰才垂下眼眸,轻声道:“天后面相尊荣,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倒是英雄所见略同。许多年前,也有人这般说过。就不知寺卿所见,与他是否相同?寺卿所想,与他可是一般?”
吴景辰小心斟酌着词句,才知道赵苍崖的为难,轻声道:“启禀天后,那位高人,原是我同门师叔祖。前辈所言,字字真灼,臣的看法,与他一般。”
武后闻言,会心一笑,道:“原来如此,果然天下高人,都归了大衍宗。只可惜他早已仙逝,倒是大衍宗传承不绝。你既与他一般看法,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成就这千古机缘?”
这话叫吴景辰浑身绷紧,晓得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便不敢松懈,斟酌道:“天命如是,臣自要顺天而行。然则臣才疏学浅,未得大道三昧,会些雕虫小计,怕有负天后重望。重授天命之事,原是——”
“不要你重授天命!我只问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吴景辰猛然抬头,就见武后死死盯着自己,似乎早已看穿一切,晓得了过往因缘际会,便叫他强自压制心神,道:“如若天命如此,臣自然顺行。”
武后咄咄逼人,一步不让,道:“事在人为,原没有那许多天命。如今陛下病重,卧床不起,数日前更神思恍惚,已然不堪重负。国不可一日无君,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朝中便将有大乱生出。你瞧我雷霆手段,惩治黔州,拔除外戚,原非鲁莽,而是深思熟虑。吴寺卿,你欲顺天而为,如何顺天而为?”
这番话几近直白袒露,便叫吴景辰暗暗心惊,心道武后有帝王之命,却不该应在此时,才道:“天后容秉,以臣愚见,眼下时机未至。”
武后笑着看他,并不说话,就叫吴景辰愈发紧张,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他俩所说之事,已然接近谋反,若是皇帝知道,管她什么天后,管他什么寺卿,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谁也逃不脱干系。
况且武后这般心急,吴景辰就难以理解,才是天命注定,贤人入朝,再等十年,顺天而行,又有何妨?李治虽重病缠身,早已见了死相,却也还有两三年可活,不至于骤然崩殂,自还能好转过来。武后与他育有四子,除长子李弘五年前病逝,其余三子都已长大成人,即便皇帝崩殂,也该由这三子继承大统,朝臣自不会让武后乾纲独断。
然而此刻武后的意思,竟是打算提前改朝换代,便叫吴景辰着实无法理解,才劝她时机未至,就不晓得她究竟知道多少。好半天,武后才轻声开口,道:“什么时机,都是人定罢了。我说现在就是时机,寺卿以为如何?”
吴景辰浑身一震,险些打翻茶碗,这才压低声音,道:“天后明鉴!逆天而行,乃是失道之举,对抗天数,只会招来祸端!臣领奉师命,晓得天意难违,还请天后三思!”
闻听此言,武后瞧他片刻,这便摇头,道:“寺卿说要助我,却又百般推辞,可见心念不诚,口不对心。也罢,你们修道人,总有些执着,我便不强求。你退下罢。”
也不知她是真心接受,还是假意放弃,吴景辰就不敢轻易告退,也怕落得赵苍崖那般下场。到得现在,他总算晓得赵苍崖为何想方设法,都要将他逼出朝廷,不叫他当这太常少卿,原是眼前这事,不是他一个少年所能承担。
见他愣在原地,武后便也笑笑,道:“你放心,我不能一错再错。”
如此,他也就无法,只得起身告退,迷迷糊糊走出宫去,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浑不知武后心中作何打算。天威难测的厉害,他今天算是领教,正要走出宫门,就见一名年轻宦官面壁而立,不住耸肩,抽抽搭搭,似在哭泣。
他原不是那等好管闲事之人,也晓得宫中艰难,小宦官哭一哭实属正常。然而今日瞧那人背影,却叫他莫名想起高尝修来,不由得生出恻隐,才迈步过去,好言道:“宫中禁地,你为何痛哭?”
那宦官吓了一跳,连忙抹干眼泪,转身行礼,见得是他,便强挤出笑容,道:“拜见寺卿。多谢寺卿关心。我原非为自己垂泪,而是闻听一位老友出事,心中着急,又帮不上忙,这才失态,还请寺卿见谅。”
吴景辰听他说话,条理清晰,用词文雅,便知他不俗,才问道:“什么朋友?遇上什么麻烦?”
小宦官闻言又掉下泪来,再装不出冷静礼貌,才带着哭腔,道:“我方才听人说,五寂禅师的府邸遭了大火,心中担忧,不知如何是好。禅师与我父亲相熟,待我极好,我如今人在宫中,出入不便,就不知他——”
一语未尽,他就见吴景辰凭空消失,还以为眼花,这就四下转头,却再不见他身影,便觉悲从中来,彻底蹲在地上,哭得嚎啕,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