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犯在过堂时自尽,当堂的官员就有极大过失,连带着押解疑犯的差人和看押的狱卒,都难逃干系。
吴景辰看得真灼,孙善人乃是自行服毒身亡,而非被人害死;他死前所说的那一番话,则能证明他的确与刺客接触过。只是这个证明,只有吴景辰和崔华霍能懂。
黔州刺史面如金纸,上前查看,只瞧孙善人的确已死,而且死得不能再死,便怒从心起,抬脚踹去。脚还没碰到孙善人的身子,吴景辰便一把握住他脚踝,猛然起身,将他掀翻在地,耳听他后脑勺重重撞在地上,才道:“取供词来,结案吧。”
那刺史被摔懵了,只觉得热血和怒意同时涌上脑海,张嘴要叫,就见吴景辰冷冷瞧着他,只叫他像是吞了一大块寒冰,从胸口道肚脐都冰凉一片,就不知道这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哪来这么大狠劲,不由得将提到喉头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崔华霍适时走上前来,道:“刺史在上,嫌犯既已招供,便算过了堂去。至于他是否有罪,还需三司定验,下官皇命在身,需将他押赴京中。”
黔州刺史不说话,崔华霍便朝他拱手行礼,随即抱起孙善人的遗体,跟在吴景辰身后,好生将他请上马车,才听吴景辰道:“崔寺丞,我错了么?”
“少卿奉旨查案,善人认罪伏法。既无刑讯逼供,也不曾威逼利诱,少卿没错。”
吴景辰叹口气,道:“其实黔州一地,有本事拿出钱卖动刺客的,除却地方官,便是一众富商巨贾。是否我苦苦相逼,才逼死了孙善人?右相已死,何必再搭上善人性命?”
崔华霍闻言正色,道:“少卿此言不妥!前有《武德律》,后有《贞观律》,现有《永徽律》,大唐依法治国,律令严明,无罪者安享太平,有罪者依律受罚,乃是王法,也是公道!孙善人有罪无罪,下官不敢定论;但此事与少卿无关,少卿乃奉旨行事!”
他这话说得义正辞严,才显出大理寺丞的威风来,吴景辰闻言也愣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便就此结案吧。黔中之事已了,右相的大功也被推翻,但愿陈师叔九泉之下,能体谅我放纵凶手。”
崔华霍点点头,拍他肩道:“陈少卿早有打算,少卿也该为自己考量。”
孙善人服下的毒药,乃是罕见的丹毒,无法以寻常药理理解,几乎在瞬间就能生效,叫吴景辰在场都施救不得。而且这丹药似乎能维持肉身不腐,只这一会儿,孙善人的遗体就已经开始僵硬,血脉中隐隐透出青白色来。
吴景辰晓得他执意舍身,要以一己之身替所有参与买凶的黔商顶罪,才做好了万全准备,既保证自己能在堂上从容自尽,又保证尸体能顺利运到刑部,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自己就将一切都承担了。
他越是如此,吴景辰就越能体谅他的苦心,才不欲再往下追查,打算将此事就此了结。崔华霍也是这般打算,这次是心甘情愿背弃自己的道理,就打算做一回糊涂官,办一回糊涂事,来一次难得糊涂。
如此,两人便不与黔州众人纠缠,赶驾车马,班师回朝,打算尽快将此事彻底了解,也就罢了。来时的雄心壮志,到这会儿只落得一地鸡毛,两人各有得失,只觉得百念纷扰,却又无从说起。
不几日,来到长江码头,回想起月余前,靠着菖蒲的伶牙俐齿说动粮商渡江,现如今少了她的帮助,多少还有些无法适应,才想着寻艘大船,掏钱渡江,就听身后一人喊道:“哎哟!吴老板!吴少卿哩!有缘重见,多谢少卿救命之恩!”
一转头,就瞧见粮商赵学义快步过来,挡也挡不住地跪地磕头,直磕得前额一片淤青,才被吴景辰扯着起身,激动道:“原来吴老板便是吴少卿!在下天大的缘分,能与同船而渡,更得少卿出言指点,这才保得一条性命!”
吴景辰见他语无伦次,倒也有些再见故人的欣慰,才缓和了神情,道:“赵老板此行可好?赚得多少花销?”
“少卿打趣哩!你神机妙算,一掐指头便能晓得,非要我说!我得少卿指点,只走旱路,不过码头,一路耽搁了不少功夫,原本还有些抱怨;却听得极南张老板走水路运粮,半途中遭了大风,人才两空,一算日子,才晓得吴少卿神算高明,若走水路,我便于张老板结伴而行,喂了鱼虾了!”
听他这么说,吴景辰也就晓得,原来这位赵老板也是往洪杜县运粮,他口中那位张老板,自然就是之前不幸遇难,导致洪杜县险些断粮的粮商了。
也多亏得赵学义听话,被吴景辰一句话救下,宁可面对苗民沿途骚扰抢劫,也坚持从旱路上走。才走过一半路途,葛大户便与苗民头领达成了交易,给了苗民活路,半路上就将他的粮食全数买下,还将之前被抢的部分也双倍补上,才叫他不曾受丝毫损失,反而多赚了不少。
惊喜之下,赵学义自要与旁人炫耀自己命大,才被葛大户听见,笑他犯傻,将吴景辰的身份说与他听。得知吴老板便是吴少卿,赵学义差点当场昏倒,才晓得自己真是福大命大,得了四品天官的指点避过一劫,满心欢喜,又觉荣幸,就不想在此追上了吴景辰,激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吴景辰见他平安,也真心替他高兴,才道:“原是赵老板福大命大,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赵学义哪里肯信,只拉着他不放,非要请他与自己同船而渡,好好感谢他救命之恩。吴景辰闻言点头,道:“如此甚好。来去皆得赵老板相助,便是圆满,也见你我有缘。”
当即,一行人热热闹闹上船,摆酒设宴,宾主尽欢,江心饮宴,效法古人逍遥。
直到次日清晨,货船才在施州口岸靠边,赵学义晓得吴景辰脾气,不多挽留,只道:“但求少卿再开金口,为我指点前路!”
吴景辰微笑点头,道:“如此,赵老板听真:行仁义,尽忠孝,亲贤远佞;观天心,思人心,俱是一理。行得正,做得端,财源不竭;多行善,少为恶,福寿两全。”
赵学义拿着账本毛笔,奋笔疾书,仔细思忖,吴景辰和崔华霍这就驱车远去,一路直奔西北。
走出许久,崔华霍才叹道:“赵老板与少卿真是有缘,想来得少卿真言点拨,他今后的日子自过得美满。”
吴景辰轻笑一声,道:“我不过给他念了两幅不遵平仄的对子,随便找个蒙童都能写十句八句。这道理他自己本就知道,非要我说给他听,便叫我觉得好笑。”
崔华霍笑笑,也知道吴景辰所言不虚。只是那赵学义很是听劝,若真能照办吴景辰所说的道理,也当有一番大事业,自有后报。一念至此,他忽然想起那老者说过,“听话是福”,一时心有所悟,抬手按住胸口,那里正放着一支簪子。
只要一过长江,气数便大不相同,再见繁华世界,入目路树荫浓,他的心情也着实开朗了许多。这一趟黔中之行,不过月余,却叫他经历了许多,见识了许多,得到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
正欲发一通感慨,崔华霍就觉得车轮猛地一陷,就听那骏马长嘶一声,挣扎倒地,带翻了整辆马车。他平时甚少动手,临机却反应奇快,还不等马车翻倒,就垫脚一跃而起,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但见马匹额头有钢针幽幽反光,车轮处也是新近挖成的陷阱,便知遭人暗算,扯出障刀在手,轻轻落地,躬身戒备。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才听一道女声娇滴滴道:“崔郎君果然身手敏捷,不愧是我瞧上的猎物……咦,吴郎君呢?难道被吓昏了?”
崔华霍闻声咬牙,怒道:“菖蒲!你还敢现身!”
就见树干后倩影一闪,菖蒲便款款迈步走出,笑道:“那日不辞而别,本因事发突然,郎君如此惦记,妾身不甚惶恐。”
“你施行毒术,散布瘟疫,致使三人不治身亡,身犯国法!我今日定将你这毒妇拿下,押往刑部定罪!”
菖蒲咯咯笑着,不以为意,只一挥手,就有数十道人影凭空出现,影影绰绰,藏在林间,一个个都比那日大理寺前的歹人厉害,就叫崔华霍手心有冷汗渗出,暗道双拳难敌四手,对方设伏,原是有备而来。
“郎君要拿我,原本也不难。妾身疼惜郎君青壮,难舍郎君俊俏脸庞,本欲相随;只可惜我这些师弟个个爱我,不愿瞧我与你私奔。你想要我,就先跟他们比个高低,来一个比武招亲,技高者得,如何?”
“我看不必了。”
菖蒲正说得高兴,就觉得后心一紧,才听吴景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柄象牙朱砂剑抵在她要害上。她也曾见过吴景辰施展轻功,先前就一直加着小心,却还是没瞧见他何时离开马车,何时绕道自己身后,甚至满地枯枝落叶,都都没能暴露他的踪迹。
“郎君终于肯出手了,却为何偏为难我一个弱女子?我晓得郎君武功高明,就连我那师弟都不是你对手。只是老话说得好,郎君莫要阴沟里翻了船!”
话音未落,菖蒲就猛地朝前一扑,手一撑地,就斜斜挑开,站定树梢。吴景辰拔腿要追,却觉得两脚沉重冰凉,一低头才见一条胳膊粗的花斑蟒蛇缠在腿上,蛇信吞吐,獠牙外张。
蟒蛇原本无毒,这条却是异种,吴景辰清楚地瞧见蛇牙间断有毒液不断渗出,滴在地上就将枯叶腐蚀为烂泥,才在心中暗惊,一时不好动弹。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