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吴景辰与崔华霍向葛大户辞行。
来时四人,去时两人,葛大户瞧着他俩,不知说什么好。他原是精明商人,直爽原非愚钝,隐约能猜到中间过往,却不欲戳破,只道:“不知少卿此去,欲往何处?”
吴景辰摇了摇头,多少露出些悲凉,道:“黔州虽已脱困,买凶之人却还不曾找到。我欲往黔州彭水府衙,与地方上再作商量。”
葛大户深深看他一眼,叹道:“少卿执意如此,草民只愿一切顺遂。”
一语不发,吴景辰这就登车就坐,崔华霍策马扬鞭而行,两人在葛大户与洪杜县万余百姓目视下,沿着官道一路绝尘而去。
晓得他此刻百念纷扰,崔华霍一路也不曾多说什么,只在离县城十余里处,突然勒马停车,轻声道:“少卿,你瞧。”
尝修真肯回头?吴景辰只觉得心中一阵澎湃,抬手掀开车帘,却只见一名驮背老者站在路边,正朝着他俩微笑招手,眉眼间净是感激和欢喜,正是那日在山道上遇见的老头。
见来人不是高尝修,虽然有些失望,吴景辰还是下车与老者见礼,才听那老者道:“数日不见,两位郎君依旧丰神俊朗。怎不见那快嘴的小姑娘,和那怕生的小郎君?”
吴景辰心中一动,道:“他们走了。缘聚缘散,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轻声道:“郎君小小年纪,怎能说缘?你走过多少道路,就敢说道?同与不同,郎君还瞧不清楚哩!但不知你意欲何往?”
吴景辰只听老者言语间似有深意,愈发恭敬,道:“启禀老丈,我欲往彭水府衙。”
“巧了,巧了巧了!老汉我正要去彭水一趟!道不同嘛,不相为谋;这道若是同了,你又该如何?郎君可愿载老汉一程,老汉与你谋上一谋?”老者说着话,自顾往马车走去,吴景辰只在一旁,恭敬非常,伸手拖着老汉的脚,将他送上马车。
崔华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晓得吴景辰竟是这般有礼谦卑的人物,便是一头雾水,却也不便多问,只瞧他两人在车中坐稳,便专心策马,尽量驾得慢些,免得马车颠簸。
老者盘腿坐在车内,环顾宽敞精致的车厢,笑道:“老汉我嘛,很多年没有车坐了。许多年前呢,也还是有车坐的。原来有,后来没有了,以为没有,突然又有了。你说这世间的事,是否都是这般?若是这般,岂非无聊得紧?”
吴景辰跪坐一旁,闻言沉默,好半天一言不发,倒不是不愿回答,而是琢磨着老者所说的深意,一时有些出神,就愣在了那里。
老者见他这般,不以为意,又笑了笑,道:“我瞧郎君贵气,虽然年轻,倒像是个大官。老汉原来也做过官,官还不小,许与你相同,许更大些。后来皇帝不是那个皇帝,江山不是那个江山,老汉还是那个老汉,老汉又做了几年官。只可惜老汉说错了话,官做不成了,险些老汉都当不成了。”
话说到这份上,吴景辰心里已经是炽阳照在雪地上一样透亮,才道:“晚辈何德何能,怎敢与前辈相提并论。晚辈恬任少卿之职,高人从不做少卿。”
老者嘿嘿直笑,道:“前一句,真心实意;后一句,是别人教的。老汉认识个少卿,叫陈远道,便是真正的高人,照见过去,预知未来,把握因缘际会;他爹陈炳同就差一些,算得定气数流转,算不出生死祸福。你这个少卿,既算不出过去未来,也算不出生死祸福,但是算人算得很准,也是一种本事。”
吴景辰连道不敢,又听老者道:“老汉瞧着这几日黔州热闹,原本在山上住的都来城里了。其实城里有什么好,山上才逍遥快活。人住在山上是神仙,住来城里嘛,怕就连牲口都不如了。牲口还分个黑白,人是不分的。”
这就叫吴景辰一惊,道:“土人下山,将有大祸?”
“祸也不是你想的祸,福也不是你想的福。好处也有一点,是坏处也有一点。到底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呢,就得你自己瞧了。当然啦,瞧也不一定瞧得准,猜也不一定猜得对。哎哟,赶车那位郎君,这车是往哪去的?”
崔华霍一直侧耳倾听两人说话,只觉得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模模糊糊,忽听得老者呼喊,连忙道:“老丈,我们往彭水去的!”
那老者一听连忙摇头,道:“不去不去,老汉不去彭水。我刚从彭水回来哩!那里好人多,骗子也多,有时候好人是骗子,有时候骗子是好人,乱得很!不去,不去!你停车,我不去的!”
闻听此言,崔华霍连忙停车,便已然知晓这老者不是俗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老者撩帘下车,他连忙上前搀扶,才听他道:“这位郎君人挺好,也听话。听话是福啊!”
说着话,那老者便蹒跚朝路边走去,没几步就拐进了树林,不见了身影,直叫崔华霍愣在原地,小声道:“少卿,这位前辈是?”
吴景辰看看他,摇头笑道:“你说是谁,他就是谁。走罢,彭水有一群好人,一群骗子,等着咱呢!”
几日后,两人赶到彭水,马车才驶过城门,就有一群人围上前来,听为首那人道:“下官黔州刺史张康,拜见少卿!”
吴景辰撩帘一看,就见几名官员身着官服,分列两旁,领头那人方头大脸,看上去忠厚老实,正是黔州刺史。官员相见,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吴景辰与崔华霍未着官服,受地方刺史相迎就有些失礼,才叫他连忙下车,还礼道:“吴某何德何能,不敢劳动诸位远迎。但不知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他一早将洪杜县令的供词送完了朝中,武后一直不曾对此做出表示,想来地方上还不知道此事,却也不得不防,说不得真有那胆大包天的驿官,敢拆封四品少卿的奏章。
然而黔州刺史只笑脸迎朝前来,道:“恭喜少卿,贺喜少卿!少卿往黔中一行,名为祭天,实为探案,一举侦破右相遇刺大案,立下不世之功!下官预祝少卿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吴景辰闻言一愣,道:“刺史何出此言?我尚未寻获买凶之人!”
黔州刺史笑笑,道:“少卿何必自谦?那凶徒早已到府衙投案自首,只等少卿驾临,过堂定了罪,便可押赴京城,交由刑部处置。”
这就叫吴景辰愈发疑惑,与崔华霍对视一眼,见他也一头雾水,就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道:“既有嫌犯投案,便请刺史将其押赴京城。我并无审案之权,不敢行僭越之事。”
先前老者的教诲尚在耳边,吴景辰便不敢太过随意行事,虽好奇是谁人投案自首,敢揽下刺杀右相的大罪,却也保持着克制,明晰职权,不敢妄为。他与崔华霍只有查案之权,并无审案之权,过堂定罪之事,必须经过三司衙门会审,才能敲定罪名。
黔州刺史见他这般,也不勉强,才道:“既然少卿不肯坐堂,便由下官开堂审案,请少卿旁观就是。此等要案,若下官不曾过堂,便将嫌犯押往京中,让他们在刑部天官面前胡言,遭他们反咬一口,便着实不妙。”
吴景辰还有些犹豫,就见崔华霍微微点了点头,便晓得确有预审这一道程序,才点头道:“如此,便请刺史升堂。”
一行人当即朝彭水府衙赶去,黔州刺史也不多客套耽搁,与一众官员落座后便扬威升堂,才见得差人往堂上押来一人,披头散发,瞧不清面容,只觉得眼熟,就叫吴景辰心中警惕。
黔州刺史一拍惊堂木,才瞧跪着那人缓缓抬起头来,一露面就吓得吴景辰一惊,才见堂下跪着的非是旁人,正是石城县边境村中,那位和气的孙善人孙远程。就见他如今憔悴不堪,与当日风光模样大相径庭,倒不像受过什么酷刑,只是精神不济,失了劲头而已。
刺史只瞧着吴景辰满脸惊讶,便晓得此人他原本认识,心中愈发得意,才道:“吴少卿,是否有话要问嫌犯?”
吴景辰自不理他,只朝孙善人道:“孙远程,你为何在此?你来作甚!”
孙善人深深瞧他一眼,坦然道:“启禀少卿,在下来投案自守。在下因嫉恨右相以米粮换走壮丁,致使我所属佃户尽皆入府,叫我空有良田,无人去种,心生恶念,以黄金一千两为价,请动刺客千面娘子,要她刺杀当朝右相,莫焕之,为我泄恨。”
“荒谬!区区千两黄金,哪能请动千面娘子!你当她不值钱么!是谁威逼利诱于你,你尽可说来,我自当为你做主!”
孙善人苦笑一声,道:“少卿为何不信,我并不曾造人威逼利诱。我于二月廿二请得千面娘子来府,彼时她扮作一佝偻老妇,还带着一名妙龄少女,便是动手刺杀右相之人。”
他要说别的,吴景辰决然不信,可说道刺客是妙龄少女,就跟高尝修很有些相似。心神巨震,他才又问道:“你说那少女身量容貌如何?约莫多大年纪?”
才瞧孙善人微微抬起头来,朝吴景辰身后打量,道:“可惜了,我原有一人,可于少卿作比,少卿自知。我自知死罪难逃,又拿不出确凿证据,不愿受皮肉之苦,故甘愿当堂自尽,给陈少卿偿命。”
此言一出,吴景辰便是大惊失色,连忙冲朝前去,正欲施救,就见他脸上一阵青黑,顷刻间已然中毒身亡,纵是大罗金仙下界,也救不回这条性命。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