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莫右相的刺客心狠手辣,生生切开了他大半管喉咙,放尽浑身热血,血污遍布书房的每一个角落。不仅如此,那刺客似乎有不同寻常的癖好,行凶后后还亵渎了两位死者的尸身,将其摆放为生前活动模样,着实令人发指。
事发当晚,金吾大将军推门而入,一眼瞧见右相浑身浴血坐在书案前办公,便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大病一场,到如今不曾康复。
如此一来,就有些风言风语传出,说右相乃是遭恶鬼索命杀死,连金吾卫都被阴气冲撞。相府中也是一片人心惶惶,家奴们谁也不敢迈进书房一步,只推说等待三司老爷勘验,不能破坏现场。
就在右相遇害的第二天夜里,有巡夜的家奴看见书房中火光隐约,以为走水,又不敢上前,正要鸣金呼唤众人,却发现火光须臾即逝,就以为自己眼花,没太放在心上,幸而避过一劫。
然而之后几天,陆续又有家奴瞧见火光,就有那胆大的愣小子非不信邪,推门而入,猛然见两团鬼火扑面而来,吓得他惨叫一声就昏死过去,这才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此事惊动府中三品诰命莫老夫人,正好大庄严寺的高僧在府中超度右相,大放焰口,便将其请来作法破祟,安定人心。此举收效甚微,书房中依旧不时有鬼火燃起。今早崔华霍登门踏勘,正巧撞上鬼火扑面,吓得他铁打的汉子也两腿发软,慌忙下朝着大衍府赶来,向吴景辰求助。
吴景辰听他讲述,眉头逐渐蹙起,又瞧他脸色煞白,吓得不轻,便吩咐弟子奉上酸枣茶来,给他凝神,自道:“人血为磷,遇风化火。只是右相房中并无尸骸,照理说不应该……难道……”
几口酸枣茶下肚,崔华霍惊魂未定,连道:“难道是右相枉死,冤魂不散么?”
吴景辰瞪他一眼,道:“怪力乱神!冤魂?莫焕之遇刺,全是咎由自取,哪里冤枉?他要冤枉,陈师叔又当如何?我是在想那鬼火异象,是否出自陈师叔之手,却不知他为何要这般设计……”
“陈少卿?这鬼火与陈少卿有关?”
“大衍宗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穷极金石草木奥妙,钻研世间万物至理。前人以松油浸润牛马骨骸,佐以硝黄,融入鲸脂,可做长明灯油,万载不灭,遇风即燃。陈师叔学识渊博,自然通晓其中道理,造出鬼火异象,着实不足为奇。”
崔华霍听他说得平淡自然,仿佛这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只将这奥妙道理视作等闲,就不由心生敬意,道:“大衍宗神仙手段,原非我等凡俗所能比拟!少卿这般说起,我倒想起来了,右相屋中确有一盏琉璃灯,搬运尸身时不慎打碎,许是那灯油有蹊跷……但不知陈少卿此举,意欲何为?”
吴景辰皱着眉,道:“陈师叔不是轻浮之人,自不会以此戏弄他人。他卜法高明,号称大衍宗第一神算,机数衍生,把握一切因缘际会,算无遗策。他留下这灯油,许是要引起你我注意,看来右相的书房中,还有不少玄机——谁在外面?”
崔华霍反应过人,闻言抢步上前,一把拉开书房大门,就见一名清秀柔弱的男孩站在门口,披着水气未干的黑发,穿着过分宽大的道袍,似乎被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
“尝修?怎么是你?常如呢?谁让你站这的!”吴景辰拉住崔华霍,缓步上前,两眼直勾勾盯着少年的眼睛,沉声问道。
高尝修嘴唇颤抖,声如蚊呐,道:“我……我来感谢少卿收留,又见书房大门紧闭,不敢打搅,才在……才在门外等候……”
吴景辰看他眼中只有惊惶,又见他缩手缩脚,身子微颤,的确被吓得不轻,才缓和了语气,道:“你初来乍到,还不晓得,府中与乡下不同,自有一套规矩。你这样站在门外,要叫人误会偷听。今后出入往来,记得高声禀报,免得惹祸上身,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高尝修唯唯诺诺,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说话间就见常如小跑着过来,连道:“师兄恕罪,我找件衣袍的功夫,这小子一眨眼就没了……你这小子,急什么!不是叫你待会儿再来么!”
吴景辰无奈打发两人离去,一回头就见崔华霍盯着自己,眼神暧昧古怪,表情丰富非常,似乎有几千句话含在嘴里,不吐不快,又不敢说,就连忙解释道:“这是太卜令送来的仆役,我瞧他可怜,就留下了,与常如他们一样。”
“的确是个可怜的少年,我见犹怜哩!少卿还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了,请少卿保重身体!”崔华霍强忍笑意,出言告辞,弄得吴景辰百口莫辩,只得骂道:“上行下效,蛇鼠一窝,你与大理卿都是这般龌龊!我、我清者自清,不屑与尔等争辩!”
崔华霍嘿嘿笑着,点头道:“少卿不必多虑,我原非迂腐之人。但不知少卿何时得空,与我去右相府中踏勘,也不枉陈少卿辛苦安排。”
吴景辰只觉得身负奇冤,恨不得这就去跳了黄河,又知道这种事越描越黑,多说多错,根本无从解释,只得点头,道:“好,待我了却寺中事务,自然与你前去勘验——嗯?”
话没说完,就见太医令气喘如牛,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手中高捧着一卷帛书,喊道:“少卿!天后允了!传你速速进宫!公主等着你呢!”
一听这话,崔华霍便是浑身一震,连忙低头,只作不闻,眼睛却不断偷瞄吴景辰,暗暗佩服他好大的福气。吴景辰见他这样,直气得浑身发抖,劈手夺过太医令手中的帛书,草草看了一眼,就骂道:“你这老头,说什么胡话!天后宣我进宫诊病,叫你说成什么!”
崔华霍连连点头,深谙欲盖弥彰的道理,暗想天家之事,不是自己所能窥测,这就连声告辞,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大衍府,来时的惊慌和恐惧已经一扫而空,之前的龃龉也尽皆消弭,只留下太医令汗流满面,吴景辰无奈垂手。两人得了武后的手谕,这就启程,朝着大明宫赶去。
穿过丹凤门,越过紫宸殿,太医令捧着武后手诏,一路通行无阻,这就与吴景辰走过三道宫墙,由内侍领着,被禁军盯着,来到太液池畔,站在武后所居的立政殿外,等候宫人通报。
照理来说,李唐的公主都该在凤阳阁中居住,长幼有序,尊卑森严,自有规矩。也是武后疼惜三公主太过,在自己的立政殿中为她单独开辟一院,只愿能日日相见,时时照拂,这才让吴景辰有幸踏足天后寝宫,一睹天家威严。
不多时,就有年轻俊秀的小宦官碎步跑来,尖声道:“奉天后口谕,宣吴少卿、赵医令入宫觐见!两位请随我来。”说着话,小宦官一面偷眼打量吴景辰,一面领着两人朝宫中走去,一路上低低切切,絮絮叨叨,为吴景辰讲述宫中规矩。
吴景辰一路应和,大步向前,只觉得那宦官不男不女,说话阴阳怪气,虽是礼数周全,却处处招人讨厌,暗自庆幸自己决断英明,将高尝修救出火坑,完全没有留意小宦官热切的目光,只嫌他扭扭捏捏,嫌他身上浓郁过头的熏香味,端的恶俗,心中不悦,一眼瞪向太医令。
太医令却是着急上火,五内俱焚,生怕耽误,一路催促,恨不得狂奔起来,就叫那小宦官心中不满,暗骂这糟老头坏自己好事,又狠狠瞪了他几眼。
别院之中,寝殿之内,屏风林立,帷幔高悬。两人随着宦官尖声通报入殿,一进门便是稽首行礼,只听太医令道:“臣太常寺医令杨永元启奏:奉天后手谕,宣太常少卿吴景辰入宫觐见!”
吴景辰跟着行礼,就听见重重帷幕后响起武后的声音,急切道:“吴少卿来了,快些为公主诊脉——我的儿,你可醒了!”
只听太医令喊出吴景辰的名号,屏风后的三公主就悠悠转醒,神思迷糊,气血衰微,却也叫武后大喜之下,不由叫出声来。吴景辰微微一顿,这就领命,迈步上前,正要掀开帷幕,就被宫女拦下,莫名其妙接过三根头发粗细的金丝来。
瞧着手中的金丝,吴景辰当即一愣,开口道:“臣启天后,我、我不会悬丝诊脉……向来医道,讲究望闻问切,医患坦诚。悬丝诊脉,实乃故弄玄虚,为全礼法,不得已而为之。”
这番话说得太医令面无血色,就听身旁的宦官尖声斥道:“放肆!大胆!公主贵体,岂是你这登徒子所能窥觊?悬丝诊脉之术,乃是祖宗规矩——”
“宣他进来,不得多言!”天后独断乾坤,不容置疑。
吴景辰看一眼那宦官,甩手抛开金丝,这就低头垂首,顺着宫女的引领穿过重重帷幕,来到一架床榻之前,不敢抬头,轻声道:“臣吴景辰拜见天后、公主!”
武后爱女心切,顾不得诸多俗礼,只坐在公主榻前,轻声道:“进前来,为公主诊脉!大衍宗有妙手回春之术,才许你破例近前诊断。今日公主平安无事还好,若有差池,你难辞其咎!”
吴景辰低声称是,当即跪坐在榻前,目不斜视,伸出二指,自有宫女上前托起公主玉手,遮上丝巾,牵着他的手搭在公主腕上。
三公主恍惚中只觉得脉门一热,这就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按住,一瞬间心血涌起,面色绯红,头晕目眩,几欲昏死过去,宛若身处梦中,却舍不得这片刻亲近,强撑精神,扭头朝他看来。
“这!怎么会……公主心火上涌,脉象大乱,速取天王补心丹来,迟则有变!快!”吴景辰为公主搭脉,只觉得她脉搏急促,势头胸闷,全不似卧床不起,倒像是回光返照,一时大惊,疾呼出口。
急切间,吴景辰猛然抬头,只一眼,就瞧见了三公主真容。只见她眼含春水,眉似青山,薄唇紧闭,皓齿深藏,恰似西施捧心,凄凄朝自己看来。一瞬间,他不由得两颊发烫,心悸难安,急忙低头,却觉得血脉贲张,头晕目眩,难以自持,只愿求一丸天王补心丹救命。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