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皇帝,吴景辰嘴上小心,心里倒不是十分在意。毕竟李治虽为天子,却不信玄门方术,对天命之说嗤之以鼻,向来无甚忌讳,否则不能容武后临朝。
传闻武后降生之时,袁天罡为其相面,赞其“龙睛凤颈,贵不可言,必若是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武家人被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自不敢挑明襁褓中真是女婴,这才绝口不提此事,秘而不宣。此事大衍宗门下皆知,倒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日落时分,陈远道的棺椁被运出大衍府,常如等一众弟子有心相送,却听葛道士道:“诸位师弟,不必远送。陈师叔一生修行,不贪功名利禄,不图大千红尘,生前不求荣华富贵,死后惟愿落叶归根。玄门之中,心意为重,尔等不忘师叔传道之恩,牢记他素日谆谆教诲,也就是了。”
吴景辰闻言点头,领着诸位弟子上前拜别,道:“此一去山高路远,还请师兄保重。辛苦诸位师弟,护好陈师叔棺椁,送他走最后一程。”
八位扶灵弟子称是,一行人这就启程离开,也没有吹拉弹唱,也没有震天哀嚎,就这么安静远去,留下吴景辰等人久久伫立,远远目送。
“诸位师弟,回府歇息吧。数日劳顿,你们也辛苦了。常如师弟,准备便服数件,银钱若干,干粮些许,整顿行囊。”
常如低声称是,崔华霍闻言一惊,急道:“少卿,你意欲何为?”
“崔寺丞,这几日得你相助,吴某人感激不尽。我明日便向天后请旨,离京赶赴黔州,舍了这四品少卿不做,也要求一个水落石出。数日相交,我敬你人品贵重;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你多保重。”
一番话听得崔华霍目瞪口呆,才听他连声道:“少卿既往黔州,我自当同行相陪。你我奉旨协查,哪有舍我而去的道理?我这便上奏请旨,与少卿同赴黔州!”
吴景辰叹口气,无奈道:“何苦?你明知陛下有心包庇,此一往黔州吉凶不知。我要为师叔讨个公道,你又是为了什么?崔寺丞,你自有大好前程,犯不上趟这浑水。”
崔华霍闻言大怒,道:“少卿看轻我了,我岂是趑趄不前之人?我与少卿同赴黔州,不为什么,就为天理公道,就为无愧于心!少卿若嫌我累赘,大可言明,我便有自知之明,绝不敢拖累少卿!”
沉默片刻,吴景辰低叹一声,才道:“搭上前途,赌上身家性命,值么?”
“值!如何不值?少卿尚能慷慨,我又为何不能?以我一己性命,换黔州百姓清明,崔某死而无憾,自当含笑九泉!少卿不必多言,我这就回家写奏,你能舍四品少卿,我这六品小官,又算什么?”
说毕,崔华霍拱手一礼,这就扬长而去,全不顾吴景辰做何感想。
常如看着他大步流星,无奈道:“师兄,崔寺丞耿直刚毅,你又何必激他?这人一身正气,龙潭虎穴都敢去得,与他直说就是,何苦伤了交情!”
吴景辰笑笑,道:“事关重大,且叫他多想想。”
常如沉默,服侍着吴景辰回府歇息,就不曾留意高尝修站在角落,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次日散朝,吴景辰求见武后,一路畅通无阻,入得立政殿中,见了武后当面,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就不晓得武后的心意,生怕这一句话没说好,后面再想说没了由头。
依太常卿所说,武后有意打压莫家一支外戚,只因她手中并无实权,行事需要瞧皇帝脸色,皇帝不允,她也没有办法。帝后间自有商量,拿到朝堂上说的都是定数,昨日她否了吴景辰的证据,不知事情还有没有回转余地。
出乎意料地,武后见他踟躇,反倒先一步开口,道:“门下省送来崔寺丞的奏章,你们要去黔州?”
吴景辰一愣,当即松了口气,一是为崔华霍心念坚定,这么快就把奏章递到了武后手中,二则是有了他这封奏章,就能免去不少口舌,少了周旋,可以直奔主题。
一念至此,他便恭敬道:“启奏天后,臣始终以为,右相之死与黔州天灾有关。查明真相,乃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也是我等臣子的本分。臣冒昧,恳请天后恩准!”
“莫卿所作所为,或有私心偏颇,但归根到底,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献策。陛下怜他用心良苦,欲给他死后哀荣,你一意与陛下作对,可曾想过后果?”
吴景辰咬牙点头,道:“天后恕罪,臣有一言:陛下何等英明,何苦亲奸佞而远忠贤?右相所为,虽为陛下分忧,却将黔州百万灾民置于倒悬。难道百姓民生,抵不过右相哀荣?又或是陛下眼里,将黎民视为草芥?”
说完这话,吴景辰只觉得后心发凉,强自撑着,准备面对武后的怒火。然而武后却沉默片刻,缓缓道:“太宗时,有大贤者魏玄成,谏诤为心,当面耻君,言辞犀利,太宗却多有依仗。时文德圣皇后曾谓玄成曰:‘愿公常守此志,勿少变更。’我对你期许,也是一般。”
说着话,就见武后缓缓站起身来,迈步向前,穿过珠帘,站定吴景辰面前,认真道:“朝廷离不开莫卿良相,也少不得尔等忠臣。你既说他有罪,便去寻铁证来!我便降旨,许你离京,查明事由,以正视听!”
这是吴景辰第一次直面武后,浩大天威一时扑面而来,直叫他一时心悸,急忙低头,道:“多谢天后成全!臣定不负天恩!”
“崔寺丞正直不阿,颇有前辈之风,不辱大理寺之名。叫他与你同去,依旧协查办案,陛下那边,我自会分说。”
吴景辰高声称是,谢恩告退,急匆匆朝宫外走去,打算尽快启程,免得夜长梦多。他身为京官,受朝廷管辖,无故不得离京,比不得同门师兄弟那般自由;尤其昨日朝上,皇帝申斥他少管闲事,若无武后敕旨,他只怕走出城门都难。如今皇城之中,不希望他离京的大有人在,一旦有所变故,再求旨就比登天还难。
心中想着,前面领路的宦官突然止步,险些叫他一头撞了上去,就听那宦官颤着嗓子,低声道:“拜见公主!”
吴景辰一惊,猛抬起头来,就瞧见不远处几人站定,当中那位正是武后三公主,才叫他一时面红耳赤,连忙低头行礼,让朝一边,却听三公主道:“吴少卿,是你么?”
眼见避不开了,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稽首道:“参见公主!”
三公主本就为他而来,原是得了风声,晓得他入宫面见武后,故意前来遇他,早有一番说辞,便道:“少卿那日为我诊病,我还不曾当面致谢。今日巧遇少卿,正好谢你救命之恩。少卿若不嫌弃,可往别院一行,用杯茶水,也算我聊表心意。”
吴景辰面红耳赤,冷汗直冒,双腿发抖,真是比直面武后都要紧张,就不知公主意欲何为,只得连声推辞,道:“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公主好意,臣心领了,实不敢放肆,请公主体谅。”
三公主闻言失落,却又欢喜他恪守礼数,舍不得就这么让他走,便又道:“少卿步履匆匆,不知有何要事?”
吴景辰不知如何作答,又不敢妄言欺骗,隐约察觉到公主关心,便觉得胸中燥热,连忙道:“启禀公主,臣奉天后旨意,准备赶赴黔州,不敢多作耽搁,故而脚步匆忙。若是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这一句直如晴天霹雳,三公主险些站不住身子,急切道:“吴少卿,你可知黔州天灾,赤地千里,悍匪出没,民不聊生,怎能去得?不行,我这就去求母后,请她收回成命,另换别人去罢!”
吴景辰浑身一震,暗想自己好不容易求得出京赴黔,若因三公主大发慈悲,说动武后收回成命,岂不是前功尽弃!一念至此,他便急忙上前两步,道:“公主!黔州乃臣自请前往,多得天后开恩才得成行。陈师叔无辜遭难,与黔州之事颇有关联,求公主成全,放臣去吧!”
三公主见他突然上前,一瞬间只觉心如鹿撞,又有一股子檀香气味扑鼻,就瞧他那俊脸只在眼前,便顿觉激动娇羞不已,声如蚊呐,道:“如此,愿少卿一路平安,马到功成!”
吴景辰闻言大喜,连声道谢,不经意抬头瞧见公主,就见她眉眼近在咫尺,每一根发丝都历历在目,一时大窘,连忙告罪后退,两颊愈发滚烫,耳根也是通红,再不敢多看一眼,含糊告退便与宦官离开。
瞧他背影,三公主满脸忧愁,道:“李妈妈,你说吴少卿此去……”
老宫女闻声知意,扶住公主小臂,安慰道:“公主,他们男人的事情,咱可不晓得。不过老奴觉着,吴少卿既然要去,自有他的道理。吉人自有天相,老天也舍不得为难俊俏郎君哩!公主不必忧愁,更不能愁怀了身子,否则少卿在外,也要为公主担心。”
三公主脸一红,连声道:“李妈妈不许胡说,他怎会为我担心?不知羞!我不过瞧他正直,对我又救命之恩,不愿他以身犯险罢了!我……我定不会愁怀身子!”
老宫女咧嘴一笑,揶揄道:“他若不担心公主,那日怎会急着进宫?公主可不晓得,那日他来时,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着急得不得了哩!太医令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生生被他拖着,跑得喘不上气呢!”
一听这话,三公主便满面娇羞,慌忙低头无语。
当然,这话要是被吴景辰听见,必定要大喊冤枉。那日原是太医令为了保命,才沿路催促,两人也不曾狂奔,只不过脚步快些,落在这老宫女嘴里,却成了另一个故事。 少卿令